第170章 十分鐘 下

　　從落雁通往琳琅星的星際特快列車車程時間很短，籠統不到十五分鐘，說穿了就是一盞茶的時間。

　　可你若是有心用這十五分鐘來談話，可以聊個天崩地裂，撕撕合合兩三回。

　　從瑞亞志不在城防隊一句話落，車廂內陷入了一段長久的安靜。

　　瑞亞心中難堪又難過，心知以往自己的表現給了尤可極大的錯覺和誤導，這讓此時此刻的她倍覺困擾，但她依舊保持著神情鎮定，勇敢的對視著尤可的眼睛。

　　尤可看起來有一瞬的無措。

　　瑞亞注意到了他霎那間緊縮的藍色瞳孔——那是人體對於震驚情緒的應激反應。

　　——隨後他很快嘗試調整表情，卻失敗了，臉頰的紅色變得蒼白，看的瑞亞心中不忍卻最終沒有開口解釋什麼。

　　尤可勉強笑了笑，道：

　　“看起來我會錯了意。”

　　“不好意思，讓學妹難堪了——”說著，青年就像說幾句話蓋過去兩人方才這個重大的意見分歧，瑞亞卻並不願意放過他——

　　她知道，錯過這個機會，這個好壞迭變劇烈的氣氛，下次話題再進展到這個程度天知道要等多久！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瑞亞一把抓住尤可的手臂，指尖正好重重的按壓在了青年小臂上的鈦銀處，她搖頭道：

　　“學長你沒有會錯意。”

　　“你是合適的人，我中意你。”

　　“這話我說的清清楚楚，沒有一點歧義。”

　　說到這裡，瑞亞張了張嘴，縱使覺得艱難卻還是講了出來：

　　“——讓你產生錯覺的，可能是我以往對於戰鬥的偏近狂熱表現。”

　　“所以…”後面的話瑞亞沒有講完，該明白的自然明白。

　　尤可拿手蓋住了眼睛幾秒鐘，覺得自己真是一葉障目。

　　——為了打聽清楚瑞亞未來可能的方向，他還專門托過西嶺雪刺探星河大本營內部的實習成績考核。

　　那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瑞亞與城防隊之間的符合度極高。

　　這一消息的到來讓尤可喜悅，卻也如葉片蓋住了他目光的兩側，令他看不見其他。

　　——瑞亞一直在做著文明館的兼職，無論學業多麼繁忙，她都沒有放棄。

　　——RA的名聲在星海網如日中天，狂熱粉絲無數。

　　——甚至連瑞亞在99級校典展示出來的文化修養功底，都令人瞠目。

　　這一切的一切...瑞亞從來都沒有掩飾過，而我…我卻因為過於貼近她的日常生活，而忘記了將眼光放遠，去看看她的遠望她的思想投射。

　　不，我是曾經嘗試思考過的。

　　但是因為太想和她產生更深層的聯繫，而去刻意的忽略了其他可能。

　　甚至在西嶺雪傳來星河實習考核時，我感到發自內心的狂喜，從而孤注一擲的去相信——相信概率不大的一種可能。

　　真是…愚蠢又膚淺。

　　尤可啊尤可，你的人生二十四年來，何曾出現過如何大的判斷失誤？

　　喜歡真是讓人卑微又失智的感情。

　　尤可深深的吸了口氣，心如刀絞。

　　瑞亞看著他的樣子，心中發酸，她心知不能讓尤可過多的糾結這個問題，隨即一把落下尤可蓋住眼睛的手，說道：

　　“學長這個樣子，讓我很不安。”

　　尤可嗯了一聲，很快道歉道：

　　“很抱歉給了學妹這麼糟糕的感受。”

　　“不過，我剛才仔細考慮了一下——”

　　他停頓了一下，神情艱澀，似乎接下來的話很難開口，但他還是緩慢的說道：

　　“——讓學妹去改正自己的心願，實在是一種很過分的想法。”

　　“所以——”

　　尤可抬起眼睛，瑞亞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雙藍眼睛裡的冷靜和決斷。

　　“——我可能會收回之前的回答。”

　　瑞亞：“什麼回答？”

　　尤可低頭笑了笑，道：“認為學妹是一個合適伴侶的回答。”

　　瑞亞：“…”

　　瑞亞往後靠在了椅背上，皺了皺眉頭。

　　她說不清心中的想法。

　　不能說她沒有預見過這種局面，但是當它真的發生的時候，瑞亞才真切的發覺——

　　她比想像中難過百倍。

　　自視過高永遠是人類的原罪，瑞亞心中默念，面上露出一個偏禮節性的微笑：

　　“學長不對我的志願評價，同樣我也不會干涉學長改變回答。”

　　“但是，我想問，學長改變回答的原因，是不是因為——”

　　瑞亞感覺自己的聲音不受控的哽了一下，“——因為學長覺得城建隊的發展是跟不上天河星峰線勢力呢？”

　　說話間，瑞也自始至終沒有放開尤可的手臂，尤可明知如此也沒有掙扎。

　　聽到瑞亞的話，尤可心頭絞緊，面上卻借著臺階往下下：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瑞亞的手指鬆開了尤可的手臂，尤可忍住了伸手回牽住她的衝動，窗外的星光映照著他表情克制而隱忍。

　　“假話。”瑞亞哼了一聲。

　　“…”尤可抬起頭來看著她。

　　“原來在學長心中，我是那種一句假話就能蒙的住的傻妞啊。”

　　瑞亞冷道。

　　“演技真差。”

　　“事實更是站不住腳。”

　　“對於學長的看輕，我感到很生氣。”

　　說著，她嗤笑，“是不是接下來還想看我表演一番‘控訴負心漢，淚流滿面摔門而去’的戲啊？”

　　尤可：“…”

　　尤可：“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瑞亞：“你不明白就見鬼了。”

　　“擔心自己早死我成遺孀就直說。”

　　尤可：“…”

　　尤可被瑞亞這明晃晃的直球嚇得差點咳嗽起來。

　　他勉強撿起一點氣勢道：

　　“我們剛剛只是在討論…建立進一步關係的可行性…”

　　瑞亞嗯了一聲，點頭道：

　　“情侶是我們目前狀態的進一步關係。”

　　“婚姻就是穩定情侶狀態的進一步關係。”

　　“都是進一步關係，一小步和一大步而已。”

　　尤可：“…”

　　尤可哭笑不得，心中方才的沉重和痛苦被瑞亞攪得消散不少，他耐心道：

　　“學妹，我們並不合適——”

　　我們彼此欣賞，很可能過度成愛慕，結成伴侶的可能性很大。

　　而我註定以後長駐危險的星峰線，這一點沒有迴旋的餘地。

　　星際戰爭艱險，我可能會喪命，你很可能失去我。

　　你是我愛的人，我怎麼忍心讓你經歷這種折磨？

　　瑞亞一把抓住他的手，尤可被這個動作險些弄得嘴唇發抖，他盯著女生蒼白的手指，聽著她有理有據道：

　　“讓我來論證一下，我們合適這一論點的我方證據。”

　　“學歷背景——”

　　瑞亞另一隻手豎起一根手指，道：

　　“我們是校友，落雁是宇宙海拿得出手的名校，般配。”

　　“能力——”

　　瑞亞豎起第二根手指，道：

　　“你是機甲系的英雄，二十四歲就站穩了天河正役的戰鬥番位，年輕有為。”

　　“這一點方面，我只能類比學校的表現般配，星河暫時空缺。”

　　“三觀——“

　　瑞亞晃了晃第三根手指，道：

　　“你心地善良，我也不作奸犯科，般配。”

　　聞此，尤可沒忍住笑了起來。

　　“至於志趣方面——”

　　瑞亞盯著尤可，道：

　　“雖然我們目前不相和，我傾向於較為緩和的城建隊，而學長你傾向于比較‘刺激’的天河外駐——”

　　尤可搖頭笑了起來：

　　“你不用說了。”

　　“我很感謝學妹對於我們未來的信心。”

　　“但是現實的問題從來不是信心能夠改變。”

　　“也許你會說，你願意為我擔憂為我憂慮，但我不願意，我不願意獨獨你承受這種痛苦，而我坐享其成。”

　　“天河外駐生活無聊又危險，普遍駐守在換樁系統存在的高危邊陲星球。”

　　“星河中只會有城防隊去那些地方。”

　　“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就要忍受漫長，甚至長達幾十年的分離生活，這不該是一種健康的生活狀態。”

　　“甚至——”

　　尤可掙脫瑞亞的手，湊近前蓋住了她想要開口的動作，感受著手掌之下瑞亞濕潤的嘴唇，低聲道：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極端的情況，如果我們在一起——”

　　尤可藍色的瞳孔離瑞亞極近極近，近到他陌生氣息入侵她的安全距離。

　　“——在城建隊的你，漂泊在荒蕪通訊不靈的未開墾太空，日日時時擔憂我的安全。”

　　“而我在戰火連天的星峰線，不慎戰死——”

　　“你可能連消息都會是最晚知道的——”

　　尤可的聲音有些顫抖，瑞亞清楚的看到了近在咫尺這雙眼睛中，隱約出現了水意的反光。

　　“等到消息通傳宇宙海，你看到我的骨灰時，會是什麼感覺？”

　　“還會像現在這樣堅決的秉持心意不動搖嗎？”

　　“而我…我怎麼會忍心你受這種折磨？”

　　瑞亞張了張嘴，出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喑啞：

　　“我並非沒有想像到。”

　　“可那是極端情況，你也說了。”

　　“何況，我比你想像中的堅強。”

　　尤可搖搖頭，鬆開捂住瑞亞嘴巴的手，笑道：

　　“堅強不是受折磨的理由。”

　　“沒人理當受這些。”

　　他歎口氣，收拾情緒道：

　　“這也是我盲目堅信如果…如果你在城防隊，我們更合適的理由。”

　　“假如身為我的伴侶避免不了這種折磨的話——”

　　“那就讓我也承受同樣的代價。”

　　歪理，瑞亞心酸道，剛想說話，尤可的手就已經撫上了她的臉側，很輕的摸了一下黑髮，他垂下手，道：

　　“琳琅星到了。”

　　“該下車了。”

　　瑞亞一把拉住尤可的手，跟著他站起來，低聲道：

　　“我請求一個判死緩的機會。”

　　“事無絕對，每一個善終都是千般努力而成。”

　　尤可沒有回頭，他的聲音聽起來與平常無異：

　　“遠離我，你就會無罪。”

　　“走吧，去琳琅文明館。”

　　說著，尤可回頭拍拍瑞亞的頭，將她拉出了星際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