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被從土堆裏挖出來的時候,謝信澤已經氣息奄奄,急救人員給他做心肺復蘇的同時,救援隊將插進他小腿裏的鋼筋剪斷。
場面實在太過慘烈,眾人攔著許斌,不讓他上前。
醫護人員見他的雙手也在流血,且血肉和泥土摻雜著很容易造成感染,忙把他叫到一邊,本想做簡單處理,可許斌卻趁此掙脫了眾人,撲到了謝信澤的擔架邊上。
擔架上的謝信澤面若金紙,毫無人色,頭臉上儘是斑駁的小傷,鮮血和泥土讓他面目全非。
抓在手裏的肌膚也是一片冰涼,全無溫度,許斌已經被嚇得變了聲調,他滿臉是淚,卻不知自己在哭,頂著雨向擔架上的人大喊:
“謝信澤!你睜開眼睛!孩子還沒喊過你‘爸爸’……”
見許斌情緒太過激動,醫護人員忙讓人把他架走,同時嚴肅的喝道,“病人還有生命體征,家屬要控制情緒,現在搶救要緊!”
說完,沒容許斌再追,幾個醫護人員抬起擔架便將人送上了急救車,一起被抬上車的還有昏迷的張程。
急救車先行出發,許斌趕忙跑向自己的車,開車要去追。
這種情況下,眾人哪還敢讓他駕駛,趕緊找了個司機送他。
車隊一路疾馳,到了A市的綜合醫院急救中心。
謝信澤被抬下車的時候,許斌也從後面的車上下來。他下車時候,腳下虛無,一腳踏空,差點摔倒,幸好司機把他扶住,一路攙著追到了急救手術室門外。
“兩個重症,一個小腿穿刺傷,失血過多昏迷,血型AB,頭部有震盪傷,其他身體各部位有輕微擦傷,目前暫未出現內臟出血或損傷的跡象,需要做CT,判斷是否有腦出血和內出血,初始呼吸微弱,經過呼吸道清理,已經明顯緩解;另一個頭部震盪傷,右臂骨折,其他部位輕微擦傷,失血量不大,但暫時無意識,需要做頭部CT。”
兩個醫生們語速極快的交接病情,許斌在旁聽得膽戰心驚,等大夫一交代完,他馬上沖過去,抖著聲音問 “大夫,他沒事吧?”
“一共兩個,你問得是哪個?”
接診的大夫一邊戴上口罩,一邊拿過護士手裏的單子,快速簽著字,頭也沒抬。
“腿上有傷的那個!”
許斌一直盯著大夫,亦步亦趨的跟著,但醫生卻面無表情,神情冷靜漠然,“暫時死不了,家屬往後退,現在生死攸關,你們趴在門口也幫不上忙,要是有AB型血的,就去找護士采血,剩下都是添亂!”
一邊說著,他一邊快步走進手術室,大門“哐”的一聲在許斌面前關上,並自動落鎖。
摸著冰冷的鐵門,許斌茫然無措,感覺自己和謝信澤之間的聯繫被人生生斬斷一樣。
忽然,他想起大夫的話,趕緊去找急診血液科。
把袖子三兩下擼起來,許斌露出自己的小麥色胳膊,對采血的護士道,“能抽多少抽多少!”
戴口罩的護士抬眼瞄了他一眼,“救人重要,你也得給自己留條命,否則裏面的沒出來,你再倒了!400CC最多了!”
可許斌極力堅持,而血庫AB型的存量又不多,最後到底采了600CC。
采完血回來,他腳下已經沒魂,感覺一步一步都是踩在棉花上,往常這些血倒不會怎樣,但他乍逢大變,血壓不穩,再被采血,眼前頓時一黑,差點栽倒。
司機一直跟在他旁邊,趕忙把人扶住,正這時,手術室的大門被推開,一個護士戴著口罩疾步走出來,高聲喊道,“謝信澤家屬在不在?!過來給手術單簽字!”
許斌趕緊加快腳步跑過去,對護士道,“我是,我來簽。”
護士馬上把手術單遞給他。
許斌看了眼印著密密麻麻字跡的單子,眼前全是花的,拿著筆的手都在抖。
見狀,護士實在不忍心,給他指了指簽字的位置, “在這兒簽名字,在這兒勾選關係。”
勉強把名字寫上,也是鬼畫符,等勾選關係的時候,許斌感覺自己看字都是串列的,半天對不准焦,筆在紙上點了一串點,卻畫不出那個勾。
護士忙把單子接過來替他勾選,“和患者什麼關係?”
“配偶!”
許斌靠著牆,閉著眼睛,但說的話卻斬釘截鐵。
那護士不禁轉頭去看,發現他面色煞白,胳膊上的采血點腫的老高,頗有點動容,到底安慰了一句,“CT的結果還可以,堅強點!”
說完轉身進了手術室。
許斌這才感覺到唇邊有點鹹濕,一抹,竟然滿手是淚。
手術室的紅燈一直亮著,許斌坐在外面,抱著頭等待。
司機給他買了水,采血中心還配發了牛奶和麵包,可他一點都沒動,他現在什麼心思都沒有,只盼著那扇門快點打開,能給他帶來一個好消息。
然而等待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忽然,手術室的門打開,許斌趕緊站起來,動作太猛,他眼前發黑,可還是踉踉蹌蹌往前走去。
剛要詢問,護士就喊道,“張程的家屬過來辦住院手續,病人已經蘇醒,直接轉普通病房了。”
雖然也是好消息,可許斌只來得及跟張程的家屬握了握手,對方的千恩萬謝,他全沒聽進去。
就在護士要再度關門的時候,許斌追著問道,“護士,謝信澤怎麼樣了?”
那護士回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你需要吊鹽水和葡萄糖,趕緊去那邊坐好,手術之後,病人還需要照顧,你們這些家屬,哎!”
然後回身把大門關閉。
不多時,來了個護士,一手拿著生理鹽水,一手拿著葡萄糖,腳下還踹著個滾輪輸液架到了許斌跟前,二話沒說就把兩袋液體給他紮上了。
輸上液,許斌感覺好受了點,可眼前清晰之後,看著“手術中”那三個紅字更是刺目。
晚上的急救室中心並不寧靜,有家屬的哭聲,患者的痛呼,可這些,在許斌耳朵裏都被過濾掉了,他耳邊只有當時泥石流滾落下來時那震盪人心的巨響。
頭頂的螢光燈管忽明忽暗,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的人不得不保持清醒,可周圍生動的一切在他眼裏看來卻都彷彿是假像。
明明幾個小時之前,他和謝信澤還在一起商量著工作,一起撐著傘走在雨裏巡視工地,為什麼此刻他會坐在這裏等待別人宣判對方的生死。
現在他無比後悔,剛才在雨裏的時候,他應該主動吻上謝信澤,給他一個溫柔的吻,肯定的吻,然後告訴他,這些年,自己心裏從來都只有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從來也只愛他。
夏勇輝說得對,他撒了謊,他一直在騙父母,騙好友,騙謝信澤,還有他自己,逞強的跟所有人說,不會等他,不想見他,不會再愛他,但實際上,他從沒懷疑過謝信澤的話,他從來都認定,他會回來找自己,就像當初,即使謝信澤被聯姻的緋聞纏身,自己雖然一氣之下刪除了聯繫方式,但也從未對他做的解釋表示過質疑。
他恨過謝信澤,也怨過他,但從沒想過要跟他一刀兩斷,五年了,他該想明白的早就已經想明白,當初兩人之間的誤會其實早就被時間解開,而他們之間,缺少的從來不是愛意和理解,而是能為彼此放下驕傲的成熟和理智。
許斌一直在等謝信澤為他做到這一步,如今他終於等來,可對方卻跟他隔著一道生死未明的冰冷鐵門。
此時,許斌才頓悟,在生死面前,在歲月面前,那些怨和恨都是何等微末的小事,那些自尊和驕傲都多麼的不足掛齒。
他後悔當時沒有回答謝信澤那句話,“許斌,你愛我麼?”
我愛你,就像你愛我一樣,你為了我能拋卻生死,我又何嘗不是,萬一你就這麼去了,又讓我在這個世上怎麼活?
許斌的眼淚從指縫滑落,一滴一滴砸在醫院暗啞的防滑地面上,悄然無聲。
過了不多時,許斌的手機響起來。
一看號碼,是家裏打過來的,他忙抹了把臉,清了清喉嚨,按下接通鍵。
電話那頭是許母,“斌子,我看電視了,你們工地那邊是不是發生泥石流了?”
聽到母親的口氣焦急,許斌忙故作輕鬆,“沒事。”
“那你現在哪兒呢?”
“我在醫院。”
“啊?兒子,你是不是受傷了?”
許斌忙說,“沒有,我沒事兒,你放心吧,彥彥是不是睡覺了?”
許母卻沒顧得上回答他的問題,急急的問,“你真沒事?”
“我沒事,你放心吧,一個工人受傷了,我來處理一下。對了,媽,明天別讓彥彥去幼稚園了,你領他來A市一趟,到了給我打電話。”
許母雖覺這個請求奇怪,但也沒再多問,聽得出來,許斌那邊好像正忙。
她放下電話,心神不定。
許父也在旁邊聽見了,便給公司的人打電話,那邊說小許總確實沒事,但是公司另一個老總送到醫院正在搶救。
許母聽了趕緊問,“哪個老總?”
電話那邊答道,“是謝總。”
許母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緊緊抓著老伴的胳膊,雙眼放空。
許父放下電話向她詢問,許母咽了好幾口吐沫才說,“彥彥他爸出事了!”
許父,“彥彥他爸?”
許母也是百感交集,說不上心裏頭是什麼滋味,雖說不喜歡謝信澤,可也達不到恨他的程度,而且他畢竟是孫子的親爹,父母離婚和沒爹的孩子那是兩個概念,即使為了孩子,她也不希望謝信澤出這麼大的事兒。
眼睛裏含著淚,許母說,“就是那個謝信澤!真是個討債鬼,這讓斌子和孩子可怎麼辦啊?!”
說著就哭了出來。
許父也驚了,又跟許母問了前因後果,這才知道兒子現在正在跟謝信澤合作。
不過他比許母冷靜一點,趕緊摟著老伴安慰,“斌子沒說,也是怕你擔心,你就裝不知道,明天領著孩子過去。今晚我像過去,看看什麼情況。說是搶救不一定就多嚴重,說不定沒事呢,你別瞎想哈。等我電話!”
許父說著就起來穿衣服,並給水哥打電話,要他送自己去A市。
另一邊,A市綜合醫院急救中心。
焦急等待了六個小時之後,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推開,醫生站在門口,摘掉無菌帽和口罩,對許斌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容,“謝信澤的家屬可以去重症探視五分鐘,病人還沒醒,不過脫離危險了。”
沒等大夫說完,許斌便激動地站起身,匆匆跟醫生道了謝,他也顧不上太多禮節,在門外換上無菌服,趕緊進了重症監護室。
病床上,謝信澤仍然閉著眼睛,臉上罩著氧氣面罩,胳膊上也被紮了粗粗細細好幾根管子。
雖然臉色看起來依然不好,但明顯比之前有了活人氣息,臉上也被清理乾淨,除了幾個細微的創口,看起來還算乾淨整齊,只是受傷的左腿被包紮的非常嚴實。
許斌看了眼生命監測器,心跳在規律的波動,血壓也顯示在正常的數值,他這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探手摸了摸謝信澤的手臂。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像是睡著一樣安詳。
許斌良久的注視著他,上一次,他看到謝信澤這個樣子,還是五年前,他們兩個同居的時候。
晨間,他起來上廁所,一睜開眼睛,謝信澤那俊美寧靜的睡顏就在眼前,許斌那時候對他百看不厭,經常要偷偷上去親一下,再傻兮兮的喊一聲,“老公。”
他從不當著謝信澤的面這麼喊,怕他得意,同時也覺得有點沒面子,但其實心裏早就認定了他,床上床下都離不開他,常常想著,要是跟他回了八山,領了證,就光明正大的喊他一聲,讓他高興高興。
可後來誰知道,兩人就這麼蹉跎了五年的時光。
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下來,許斌趕緊擦去,怕它們滴落在謝信澤臉上。
附身輕輕在對方的唇上吻了一下,在護士催促他離開的時候,許斌抓著那只冰涼的手,湊到昏迷的人耳邊,“老公,你一定要爭氣,別他媽讓我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