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消失的字跡
玉石吊墜化為齏粉的那一刻,端坐在書案前的青年身體沉沉歪倒,昏倒著趴在了書案邊。
旁邊香爐裏的檀香燃到了盡頭,掉落了最後一段香灰,砸在周遭的香灰堆中,無聲無息。
就在同一時間,旁邊趴在桌上昏迷青年的眼角邊,也緩緩流下了一行清淚,彷彿在昏睡中,也知道什麼正在不可挽回地離去。
……
玉佛寺大殿外,一個小報童跨進了門,熟門熟路地遞給門口功德箱旁邊值守的僧人:“師父,這是貴寺訂的報紙。”
不是週末,來上香的遊客不多,有位背著背包的外地遊客就笑了,開玩笑地問了一句:“寺廟也訂報紙,關心俗世新聞啊?”
小報童嘻嘻一笑,順手指著今天的《東申日報》:“施主,咱們玉佛寺可是有名的樂善好施,看看,抗洪捐贈名單裏,本市佛教協會的善款名單裏,這可有明晃晃的大名呢!”
那僧人和眉善目地雙手合十:“國事天下事,事事關眾生。”
遊客肅然,趕緊施了一個禮:“師父說得是。身在紅塵,心在菩提。”
太陽很好,遊客不願意離開這安靜的寺廟,就在僧人身邊的長凳下坐了下來,順手拿起了報紙:“師父,我看看解悶可好?”
“當然。”
新送來的《東申日報》的頭版頭條上,除了善款名單新聞外,下方版面是一則人物報導,篇幅很長,配著一張有人沉睡在病床上的照片。
畫面很清晰,背景中冰冷的醫療儀器被虛化了,正中人物的側臉安然又俊美。
《抗洪英雄長不醒,身心康復總關情》。
遊客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細細看著新聞,越看越是入神,長久後感慨地歎息了一聲:“我這些年也常遊寺院,廣施香火錢,可是比起人家,只算是小巫見大巫了,這是大善啊。”
小報童從後面如廁出來,隨口就說了一句:“好人沒好報啊,這不還昏迷著嗎?”
遊客搖搖頭:“小哥,不是這樣說。你看這新聞一刊發出來,自然會有很多人為他祈福的。”
送報的報童不過十七八歲模樣,慫了聳肩:“反正我是不懂。年紀輕輕的超級富豪哎,不好好享福,幹嘛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要是我有這麼多錢,我天天躺在錢堆裏睡大覺。”
旁邊的僧人和氣一笑:“錢財身外之物,那位施主心有佛性,會有無數人為他祈福,必有好報的。”
中年遊客起身往功德箱裏放入了一百元錢,低頭合十默默祈願了幾句,才道:“那我也給這位先生祈福。”
正說著,大殿正門就飛跑進來兩個年輕男人,領頭的那個似乎對路徑很熟,徑直就繞過大殿,狂奔著往後院去了。
……韓立緊緊跟著前面飛奔的封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喂喂,你去哪兒?”
封睿充耳不聞,奔過角門,一口氣跑進了後院,忽然頓住了身形。
安詳的陽光越發熾烈,照在庭院中的多年老樹上,樹陰下一片靜謐。
遠慧大師從雙目微閉的入定中睜開眼,細細端詳著面前憔悴、神色悲痛的英俊男子。
“小施主,別來無恙啊。”
封睿微微一震:“大師認得我嗎?”
遠慧大師的眸光悠悠落在他因為疾奔而激烈起伏的胸前,那枚玉石吊墜已經滑了出來:“令堂每隔幾年就會為它重新編制系繩,前來請我開光。小施主,你有好些年未曾來過了。”
封睿怔怔望著他,終於艱難地開口:“大師,我、我是來尋人,他……”
“你找的人,他在。”遠慧大師張口回答。
韓立在一邊大吃一驚,糊裏糊塗地就急問:“哎?我們還沒開口呢,大師就知道我們找誰?”
遠慧大師輕輕長歎一聲:“是啊,那位施主一大早就來了,此刻正在裏面。”
他側過身子,枯瘦手指遙遙一點禪房的門:“你們可以進去了。”
封睿呆呆地望向了那門,忽然心跳得像是要蹦出腔子,明泉……明泉真的在裏面?
韓立不懂他的心情,驚訝萬分地撓撓頭,拉起他就一步沖向了門口,大力地推開了門。
陽光“嘩”然灑進門內,正照耀在書案邊昏昏沉睡的青年臉上,照得他面上一片金色。
那片幾乎刺眼的陽光下,沉睡著的人忽然眼睫顫動了幾下,在門口封睿和韓立的狂喜注視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明泉!”
“班長!”……
兩個人狂沖過去,封睿一把扶住緩緩抬頭的邱明泉,他站著邱明泉坐著,兩人視線不平,他立刻單膝著地,近乎虔誠地顫抖著伸出手去,捧住了邱明泉的臉。
“明泉……明泉你醒了?”
邱明泉坐在書案前,這樣怔怔抬起頭,望著滿眼狂喜和急切的男人。
他清澈的眼睛彷彿養在深潭中的黑寶石,帶著水色,從最深的時空夢境中驚醒。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這樣癡癡地看著面前的封睿,好像想要分辨出他每一分眉眼中的表情,想要找到一點點和過去的不同。
可是……沒有。
旁邊靜立著遠遠看著的韓立,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邱明泉的眸光中,慢慢浮起了某種他看不懂的、但卻叫人不忍直視的深切哀痛。
封睿凝視著邱明泉,看著他黑色瞳仁裏映出來的那個小小的自己的倒影,從剛才就一直撕扯著他的那股劇痛好像在一瞬間放大,直叫他的心臟疼得驟然緊縮,無法自己。
“封睿……”面前的邱明泉輕輕伸出手,同樣撫上他的臉,輕輕劃過他的鋒利眉梢,劃過他薄薄的眼皮,劃過他堅挺的鼻樑,又輕輕掠過他抿著的薄唇。
忽然地,他漆黑眼中漫起一片晶瑩,而後那淚水就如同決堤的湖水,毫無徵兆,猝然落下。
“封睿,他走了,你知道嗎?……”他看著封睿眼神中的茫然,失望地移開了目光,淒涼地望向禪室中各個角落,想要找尋最後一絲那個人存在的痕跡,可是卻徒勞無功。
半跪在地上的封睿屏住了呼吸,並沒有在這個時候追問那個他是誰。
他的眼光一直跟著邱明泉,跟著他癡癡找尋,看著他眼神中的絕望彷彿無法抑制。
終於,邱明泉將目光收了回來,重新落在面前的人臉上。
“他走了,他走了啊。……”他喃喃地重複著,眼淚簌簌而落,心痛如絞。
韓立在一邊呆呆地站著,終於忍不住疑惑,正要開口,可是身後卻傳來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遠慧大師矮胖卻沉穩的身體立在門前,他平靜悲憫的眸子在室內書案上一掃,輕輕開口道,“施主,案上有一封信,是有人托老衲留給你的,拿去。”
邱明泉身子猛然巨震,他飛快轉過頭,看向身邊的書案。
那上面,一封雪白的信封正靜靜躺在那裏,彷如一片羽毛。
他呼吸驟然加粗,猛然伸手抓了過來!
他的手指輕顫,連連開了幾下,才打開了那沒有封住的封口,急切無比地將信紙抽了出來!
韓立也驚異地探過了頭,遠遠地一眼瞥過去,就愣住了。
雪白的信紙明明有好幾張,可是上面卻沒有任何字跡,一片冰冷的空白。
邱明泉茫然地翻過信紙,慌亂地、急切地再三翻看著,不知怎麼,看著那無字的信,他心中竟湧起一種奇異至極的熟悉和親近。
他摩挲著信紙,心中混亂又焦急萬分。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邊書案下的廢紙簍上,那裏面,一團團廢棄的宣紙散落堆積,同樣沒有任何字跡。
他的心裏,好像被什麼輕輕一撥:為什麼……為什麼廢紙也是空白的?
邱明泉猛一轉頭,目光看到了封睿脖頸間的那根紅繩。他不由自主伸手,同樣摸了摸自己空無一物的脖頸。
沒有了,空空蕩蕩的。和心裏一樣,空了一塊,像是被人連著血、帶著肉挖走了。
他眼睫急速眨動,心裏忽然湧起了一個古怪又瘋狂的念頭!
“封睿,你能不能先出去一會兒?”彷彿隨即意識到這句話的無情,他哀切而傷感地補充了一句,“給我一點時間獨處……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好。”封睿溫柔點頭,並沒有逼迫和不快的意思,他依戀無比地,輕輕親吻了一下近在咫尺的、邱明泉光潔的額頭:“我出去,在外面等你。”
禪室的門,從外面被帶著關了起來。
所有人的視線被隔斷的那一刻,房間裏的一切彷彿被施展了時空的神奇魔法,開始溫柔地呈現出不同的景象。
邱明泉望著面前的一切,終於開始無聲哽咽,轉為嚎啕大哭。
空白的信封、內瓤裏、旁邊廢紙簍裏的雜亂紙張上,依次出現了熟悉的瀟灑字跡,彷彿那個人從沒遠離。
書案上,瑩白的玉石碎屑也慢慢出現,指尖輕觸,卻冰冷安靜,再也無法傳來任何心靈感應。
……
三個月後。
某軍區的大禮堂內,莊嚴肅穆,掌聲如雷。
抗洪救災烈士追認暨英雄軍功表彰大會正在召開,鮮紅的軍旗下,一個個烈士家屬含著淚上臺,領過屬於犧牲家人的軍功章和烈士證書,緊接著,是依次的軍功章授予儀式。
韓立遠遠地坐在最後一排,望著遙遠臺上的那個人影,明亮燈光下,雖然隔得太遠看不清眉目,可是他彷彿能想像到那個人現在臉上的表情。
一定是異常嚴肅,但是又像個孩子。
……
一小時後,軍區辦公樓的一間辦公室裏,胡團長神情複雜地看著面前面容俊美,眼神銳氣的年輕人。
“真的想好了?你這樣的傷殘等級,又是在這樣重要的任務中受傷得到軍功,部隊一定會對你們負責的。”他推心置腹地勸說道,“部隊畢竟比地方的工資高,給你們這些同志安排一個清閒的工作,也是國家的義務。”
向城微微地搖了搖頭:“謝謝領導,我考慮清楚了。”
桌上,一份提前退伍申請書端端正正地擺在那裏。
他悵然地笑了笑:“兩根腳趾沒有了,雖然不妨礙行走和生活,可是真的跑起來,速度還是不行了。”
指揮專業的軍校畢業生,專業對口的分配去向是下部隊帶兵,急行軍、長跑、攀爬,這些他也依舊可以做,可是腳趾缺少後,腳掌抓地能力下降,這些過去引以為傲的極速成績……也都已經下降了。
身為一個帶兵的軍官,無法在那些新兵蛋子面前用實力碾壓,不能驕傲地冷笑一句“做不到?我做給你看看!”,那還有什麼身為軍官的尊嚴?
“不行有什麼關係,後勤工作崗位很多的。”胡團長心裏暗自歎息一聲,有些話不好說得太明白,只能含糊暗示,“就當國家給你們這些流過血的英雄的補償了。”
多少人都是傷殘了在後勤崗位上混一輩子的,能有這樣的政策幹什麼不享受呢,這年輕孩子,是覺得拿著高工資混日子,受之有愧麼?
向城微微笑了笑,有絲落寞,精緻眉目間也有傲氣:“不了,我不想在辦公室裏靠著軍功章,等部隊養老。”
他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向著胡團長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辛苦團長了,幫我遞交。”
……
外面的停車處,韓立默默站在嶄新的賓士轎車前,帶著款騷包的變色太陽鏡,身姿格外挺拔。如同模特的大長腿交叉立著,一看見向城出來,立刻站直了。
親手幫向城拉開他這邊的車門,他才轉到駕駛座那邊上了車。
坐在駕駛座上,他彆扭地動了動:“轎車還是不行,座位擠得慌。”
他歎了口氣:“還上次買的SUV爽,底盤高座位寬敞。不行我得換回來,還是再買輛SUV。”
那一輛開著還真有點感情了,陪著他泥裏來雨裏去,最後光榮犧牲在長江的決堤口了,有點可惜。
向城皺著眉:“別浪費錢了,這車不是挺好的嗎?怎麼又要買?”
韓立滿不在乎:“那輛車葬身長江、屍骨無存了,我再買一輛一樣的,公司年底分紅快發了。”
一邊說著,他左右扭動了一下屁股和大腿,還是重新調節了一下座位,往後移了移。
向城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他牛仔褲下繃得筆直的大長腿:“顯擺。”
韓立發動了車,不服氣地反駁:“我哪里顯擺了,我們明立科技那麼賺錢,這點算什麼小兒科?”
向城撇了撇嘴,小聲嘟囔:“我說你顯擺你的腿!“
韓立終於哈哈大笑,斜睨著眼睛:“腿就是長嘛,遮掩不住。你也不用自卑,你雖然腿沒我長,可是也不錯了。”
向城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壞地啐了他一口:“呸!要臉不,我比例比你好!”
“真的假的?我不信,晚上我們脫衣服量量。”
“滾!”……
韓立笑哈哈地開著車,汽車駛出市區,開上了駛往賓館的路。
軍區所在地不在東申市,韓立親自開車載著向城歸隊,順便也遞交了思索再三才寫下的提前退伍報告。
“是不是有點難受?”身邊,韓立瞥了一眼神色漸漸鬱鬱寡歡起來的向城,小心翼翼地問。
向城望著窗外陌生的街景,苦笑一下:“整整一個大學的所學,好像全都浪費了。”
五年了,從一開始的衝動報考,到五年間揮汗如雨拼命訓練、優異成績畢業,畢竟也漸漸接受了接下來的人生規劃,也對部隊生活有了感情。
本以為接下來就是八年以上的軍旅人生,誰知道,忽然之間一切規劃就破滅了。說不茫然、不失落,那是不可能的。
韓立無言的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別想了,上天自有安排的。這樣多好啊,你退伍了,正好可以重新去玩音樂,別不承認啊,你心裏惦記著唱歌呢。”
向城默默聽著,沒有回答。
韓立扭頭看看他,發現了他忽然悲傷起來的眉眼,有點不安:“怎麼了啊?別這樣。你這樣我心裏發怵。”
向城還是沒有說話。
“不就是少了兩根小腳趾嗎,又不影響彈吉他!”韓立急了,口不擇言道,“殘缺美懂不?人家維納斯少了整整一條胳膊呢,還不是那麼漂亮?”
向城終於被他逗得啼笑皆非,低低嘟囔了一句:“會安慰人嗎?傻瓜。”
他怔怔地看著遠方,路邊的街景似乎陌生,可是和東申市也沒有太多不同。街上行人匆匆,每一個都有著自己的人生。
“我在想,我們其實夠幸運了。”向城低聲道,“起碼總比明泉哥和睿哥他們好多了,得知道好好珍惜。”
韓立聽他這句話,也沉默了。
自從那次昏迷後莫名其妙醒來,邱明泉的身體逐漸康復,似乎也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邱明泉和過去,有一點不同了。
封睿依舊和以前一樣熱烈地追求著他,他也沒有表示什麼反對,而是順從地接受了封睿的一片癡情。
經歷過災區那樣的同生共死、互許此生,再加上雙方家長都已經默許了這段驚世駭俗的感情,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在一起呢?
沒有了,一切都水到渠成。所有人都發自內心為他們這對苦命的戀人感到由衷的高興。
可奇怪的事,還是發生了。
特別是韓立向城兩個最熟悉他們的人,都覺察出來了某種不對。
同樣是身在戀愛之中,他們自己最能體會那種無時無刻都想在一起的迫切,想到對方時就會偷偷笑起來的甜美。
那麼,時常徘徊在邱明泉眼中的失神和怔忪、那些強忍不住的隱約悲傷,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