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劃破了透涼又黑暗的室內的沉默對峙。李唯看清來電顯後,臉上陡然換了神情:從一種無措到另一種無措。
到此刻起,雲溪記憶裡,在西山接走自己的那個沉默寡言、有些讓人害怕的人,宣告徹底消失不見。
「先……」李唯後退一步,稍微側身,垂眼接起電話,「……還沒去醫院。」
不知那邊又說了什麼,李唯的下頜繃緊,沉默一瞬,頭又低了幾分:「在家裡,您的臥室……和羅總秘……好的,先生。」
這麼幾句話說完,一通短暫的電話便就此掐斷。雲溪將兩條胳膊收進被窩裡,縮了縮,問李唯:「是先生嗎?」
李唯也看他,皺眉道:「是。先生說很快回來,他讓我送你去醫院。」
雲溪將自己裹緊,見他往前兩步,便立刻往後,直到背部抵住床頭。也還是那樣看他,卻沒再說話,巴掌大的臉白的令人心驚。
「雲溪,先生讓你去醫院,會議臨時取消,他很快就來。你先穿衣服。」
「我不去。」雲溪臉上還是慌張的神情,話卻說的堅定。
李唯頭痛,知道自己搞砸了這件事,卻一時想不明白砸在哪個節點上,「雲溪,聽話,我們先送……」
雲溪翻身躺下,整個人躲進了被子裡,一句話都不再聽他們說,只重複三個字:「我不去。」,接著,又連聲叫他們出去。
床上是傅聞遠的人,又沒穿衣服,先前乖乖任由擺佈還好,可一旦做出這樣完全抗拒不肯配合的姿態,李唯便無話可說、沒法下手。
羅瑛心煩,預備抽支煙,打火機的焰心已經灼到煙頭,垂眼瞥見眼下的木質地板,一愣神,又把煙收了起來。這是傅聞遠的臥室,如果不是心神動亂,也不至於如此失了分寸。
他揉揉眉心,看了眼床上那團鼓起,乾脆真的拉了李唯出去,在門口問李唯:「先生怎麼跟你說的,你一字別落,重說一遍。」
李唯找上他時,只說傅聞遠睡了前陣子領養的小孩兒,情緒慌張、言辭模糊。羅瑛不問別的,只要知曉傅雲溪是否成年。
現在看來,簡短沒有成就效率,反而使情況有些好笑。
李唯兩手叉腰轉著小圈,然後停下,皺眉道:「凌晨不到四點的時候,先生打電話,說雲溪也許要發燒,讓我來看著。我問要不要帶楊醫生過去,先生說暫時還沒事,就先不大半夜再多叫人,讓雲溪先睡覺。」
羅瑛道:「他說,『也許』要發燒?」
李唯點頭,「是。那麼個時間,又說也許……」
兩個人不是第一次為傅聞遠處理這種事情,他咳了一聲,將彼此心知肚明的後半句掩去,「您也知道,今早八點,他們在隔壁市昌平區有個會。算算時間,如果從這邊走的話,最晚四點就要出發。」
傅聞遠沒有叫誰來善後的意思,只是找人幫他臨時看著雲溪。
李唯過多發散了。
羅瑛沉默半晌,煩躁地繞了兩圈,還是憋不住,扯松領帶沖李唯丟了句:「你想害死誰啊李唯?我真是,我真是……」
「四點給你打的電話,你六點才通知我!這也就算了,可是中間兩個小時都不夠你想清楚的嗎李唯?腦子!腦子呢?!」
傅聞遠要是想讓他們處理床上的人,不會說這人要發燒,叫誰去看著——他什麼都不會說,他的態度說明一切,只要慢慢不再露面,這些人自然知道怎麼做。
可傅聞遠說了,叫李唯去看著,怕雲溪「也許」要發燒。
養父子上床這顆炸彈在李唯腦子裡轟出一陣持久的沙塵暴,隱去了傅聞遠對他的一句簡單的指令。
李唯只知道,隱晦的、帶有倫理錯亂的秘聞向來最能吸引眼球,跟明星或是其他不管什麼身份的男孩兒女孩兒爬上傅聞遠的床天差地別。一朝不查,他就要自食苦果。
卻忘了傅聞遠是什麼人,何至於如此草木皆兵,方寸大亂。
被迷了一夜的頭腦現才拂開一絲清明,稍能看清些了。外頭下著雪,傅宅燈光稍顯暗淡的走廊裡暖氣充足,可還是沒來由地發冷。
事已至此,李唯無心與羅瑛辯駁,掏出手機,又給跟著跟著傅聞遠的記錄員撥了過去,「麻煩您跟先生說一聲,家裡的小孩兒……情緒有點不好,不肯跟我們去醫院,要不,讓先生先回家?」
那邊客氣地答應下來,說是會轉告給傅聞遠,李唯才重歎口氣,往後靠在牆上半滑下去。他臉頰緊繃,雙拳緊握垂在身側。
羅瑛也輕歎一口,怒氣下去,他倒不認為這是件多麼糟糕的事。
傅聞遠不過是一時新鮮,還沒到膩的時候。
話說回來,他和李唯原本就沒打算把人送走。而且,無論傅聞遠還打不打算再睡雲溪,剛才讓雲溪簽的那份文件,到現在都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只不過如果能提前知道傅聞遠對雲溪的態度,他的態度,可以更好一些。
煙癮上來,羅瑛到底沒有忍住,到走廊盡頭點燃一支,幾口抽完才算。
牆角的青瓷花瓶裡插著一束新鮮的丁香,花型朵朵完美,花瓣片片嬌嫩,帶著清透的水珠。這說明傅宅已經醒了,下人開始活動,他們這件事卻還沒完。
羅瑛很少會有這種憋屈的感覺,不知該把氣撒到李唯身上,還是其實自己也錯了。
那個身體弱的好像能被一陣風吹跑七魂六魄的男孩兒身上露出來的痕跡有多少,他不是沒有看見,不該想不到傅聞遠還不至於第二天就能甩開手。
丁香日日要換,邊上固定搭配的幾朵可以以假亂真的假花卻是長住客。時間久了,暗粉花瓣被太陽曬得有些脫色,卻仍舊難掩高貴——由品號為1的真絲製成,歲月無法使它黯淡,反留下許多時光的厚重。
如同這座宅子,飽經風霜,卻屹立不倒。傅聞遠從車上下來,上台階的功夫,便被吹上滿肩頭的雪。
越往高處的風,越猛的嚇人。等他推門進臥室時,窗台上落滿了一層半個指節厚的雪,說誇張些,那間屋已然如同冰窖。
雲溪在被子下面蜷成一小團,床頭櫃上放著幾盒打開吃過的藥,一小團暖光燈的光暈將他籠罩。傅聞遠扯開一角,是印著斑駁痕跡的一側瘦肩先映入眼簾。
「雲溪。」傅聞遠叫了聲,雲溪就抖了一下。來不及反應,下刻便被原本蜷著的人爬起來,撲上去摟緊了脖子。
一具赤裸綿軟的身體毫無縫隙地貼向他,傅聞遠的側頸處立刻濡濕了。
傅聞遠進門時,下人在擺早餐,看見他急匆匆迎上去要幫他掛衣服。他卻忙著上樓,雲溪當做聖誕節禮物送的柔軟的皮質手套都是上樓時才脫掉,現還在手裡握著。帶著一身寒氣,滿肩頭的雪,毛呢大衣還有些扎人,雲溪卻不管不顧,一個勁兒往他身上貼。
身體落在冰涼的空氣裡,便止不住地瑟縮,傅聞遠扯過被子,從雲溪背後把人裹住,然後將雲溪從懷裡剝了出來。
此時鐘表走針指到七點半,這人不僅沒去醫院,身上的痕跡也還一點沒消——連澡都沒洗。
李唯說沒去醫院、他和羅瑛在的時候,傅聞遠就想到這兩個人原本是怎麼預備的了。這也算種慣性思維,傅聞遠沒生出怪誰的想法,但不可避免地有些著急。
也許那算不上是對於情人的關切,而僅僅是因為雲溪在他眼皮子底下養了大半年。就是養只小狗,也該歸為自己人的陣營了,何況雲溪要比只最會撒嬌的小奶狗還親人的多。親他。
「為什麼不去醫院?」傅聞遠拿手擦掉雲溪的眼淚,語氣嚴肅,「臉這麼燙,發燒了?」
雲溪控制著想讓自己不要再哭,可是他實在太害怕。剛才羅瑛塞進他手裡的,那張用來解除他跟傅聞遠之間關係的紙還在被窩裡戳著他的大腿。腦子裡不斷閃現紐約、離開和飛機的字眼,他沒辦法不恐慌。
「先生……嗚嗚……」雲溪打了個哭嗝,用力掙脫了傅聞遠的桎梏,重新將臉藏進了傅聞遠肩窩,一小個完全縮進他懷裡。
柔軟的髮絲掃著傅聞遠的下巴,雲溪邊把眼淚往他大衣上蹭邊告狀:「李唯,還有那個姓羅的人,他們欺負我,嗚……他們欺負我……」
小奶狗實打實生了氣,不肯再叫叔叔。
「怎麼欺負你了?」
雲溪身子一顫一顫,明明哭的委屈,又是很認真地在告狀。可壞就壞在聲音太軟,還拿兩條細的仿似一折就斷的胳膊環著人,臉蛋上的軟肉貼在傅聞遠頸側,叫人覺得是在撒嬌。
「他們讓我,要不走,要不就簽那個東西……」他探手從被子裡把那張紙摸出來,呈現罪證一樣地放在傅聞遠眼前,滿臉憤憤不平。有些腫的紅嘴唇還稍微撅了起來,圓而濕潤的杏眼望著傅聞遠:「我不要,我哪都不去。先生救我,別讓人欺負我,先生……」
饒是傅聞遠,在此刻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做了最壞的事的人明明是他,即便傅聞遠自己,都不會否認。
他把個剛成年的、如花似玉的小男孩兒給上了,還是自己法律上的養子。帶著酒氣做了一整晚,手下沒留絲毫情面,弄得人身上青青紫紫一大片,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塊好肉。
可雲溪不知是怎麼算的這筆賬,現在還一臉委屈地紮在他懷裡,說是被別人欺負了。
像是自己很值得信賴似得,對他施加的暴行,洩慾的一夜,雲溪一點不去計較。反而還好像很是有些甜蜜。
傅聞遠帶層薄繭的大手在雲溪後背上下撫了幾下,雲溪便跟隻貓一樣,微微拱起了腰,哭也緩了,從嗓子裡發出幾聲可愛的咕嚕咕嚕——這回真是在撒嬌了。
「他們叫你走?」
雲溪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當下沒有那麼怕,但還是有些惶惶然,小聲說:「讓我出國唸書,說是去西雅圖,已經找好了學校。」
「放屁。」傅聞遠說。
他身上那股松木香摻雜著雪的清冽飄進雲溪的鼻腔和肺管,這只不知死活的小狗立刻搖起了尾巴,點了兩下頭,跟著重複一句:「放屁!」
簡直奶聲奶氣,引人發笑。
傅聞遠又問:「為什麼不去醫院?」
雲溪在被子裡抱住了傅聞遠摸過他的手,拽到肚子上放著,當成他的一個玩具,卻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氣,只輕輕地揉捏,聞言羞愧地低頭回答:「我怕他騙我,說是去醫院,其實是要送我走……我剛才吃過藥了,先生,別生氣……」
傅聞遠少見地低笑一聲,眼角眉梢柔和了些,「話多,心眼也多。」
那聲笑鑽進雲溪耳朵裡,如同大提琴琴弓力道恰當地拂過琴弦,引起一陣悅耳撩撥心尖的共振。他膽子大了些,便扯開了傅聞遠沒扣扣子的大衣衣襟,把自己塞了進去。
被裹得嚴實,慢慢緩過來的體溫便透過蹭薄薄的襯衫,傳到傅聞遠身上。傅聞遠才發覺,雖然雲溪一直表現得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但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怕過自己。
他總是見縫插針地黏上來,很多事都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家,什麼時候要出去。而他一整天的樁樁件件,也全想告訴自己。
確實是只小狗,而且不算小了,雖然還在吃奶,卻已經學會了侵佔領地。
只不過傅聞遠不可能是能被雲溪劃圈的地盤。看起來是個不折不扣的正派人士,可傅聞遠知道,自己是個禽獸,壞事做盡、良心全無,一向恣意。
要什麼便是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並且好整以暇、心安理得地立在衣冠二字之後。溫情不屬於他,碰上漂亮的臉蛋和合乎胃口的脾性時,心底或還有幾分羅曼蒂克的柔和,但絕不是會叫他心軟的份量。
「是不用走,但這個東西要簽。」傅聞遠揉上了雲溪凹陷下去、卻還是非常綿軟,手感很好的小腹,另只手捏著那張標題為《解除領養關係最終協議》的紙張。
他的動作和神情都算不上冷,卻也做了不容置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