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色將暗的七點鐘,電話被轉接進去的時候,傅聞遠剛睡著沒多久。他靠著椅背,臉上蓋了個文件夾就那麼睡,寧書達抖抖索索的,他又困,一時間都沒能聽懂寧書達說了什麼。
「慢點說,別著急。」
「雲溪,雲溪不見了,剛發現……我現在、準備搭最近一班飛機去慕尼黑,他很可能在那兒轉機去什麼地方……」寧書達停頓片刻,把氣喘勻,「但也說不準,來是這麼來的,可都這麼久了,他不是不可能往其他機場走,甚至直接在伯爾尼出境也有可能。」
「昨天我落地以後,才跟管家一起去醫院接他回家,看著挺高興的。一早起來也很正常,在樓下客廳看他們擺聖誕樹。吃飯的時候,他拿出紅酒給我喝,有點兒上頭,一覺起來,才發現人沒了。後面廚房的窗戶開著,應該是從後院走的,管家還一直以為他跟我在房間,」
寧書達很慌,傅聞遠又聽他說了一大段,才問:「有沒有查監控,他幾點走的?」
寧書達道:「後院沒有監控,看了十字路口的,十點二十五分,他搭車走了。」
傅聞遠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有沒有可能只是去逛逛?」
寧書達斬釘截鐵道:「不可能!他現在的情況,是最好連床都別下,而且護照之類的證件和他重要點兒的東西都不見……」
「現在有幾個人知道雲溪不見了?」傅聞遠把視線從朦朧的夜色裡收回,「國內有誰知道?」
寧書達想了想,道:「我,管家,家政和保安……都知道。我還沒來得及給江越凌打電話,國內沒人知道。」
「別往慕尼黑追了。」傅聞遠道,「也別再多驚動人,你先在那兒安心待幾……」
寧書達焦躁不已,話跟豆子一樣成串往外倒:「那怎麼行?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不說別的,他手背上針眼還三個兩個的青著,就那三步一喘氣的樣兒,估計跑的時候就緊張的不行……我真怕他出什麼事。也不知道去哪了,慕尼黑航班那麼多,國外我也不熟,上哪兒去大海撈針吶……」
傅聞遠道:「你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啊……」寧書達一下停住,良久才說,「那行,我在這兒頂著,盡量不把消息往國內傳。我看護照什麼的他都帶上了,錢他也有,就是不知道他轉機去哪……哥你能出國嗎?要不還是我帶人去找?」
傅聞遠只說:「我找,你負責在那邊再待兩天就行。照顧好自己。」
寧書達看沒希望了,這才安撫似得說:「那哥你別太生氣,雲溪跑確實是他不對,但你要找著人了,也別太火大,千萬別發火,稍微訓訓就行了,他肯定能知道錯……我看他瘦的厲害,醫院也是因為過聖誕,才勉強同意他暫時出院,要是一下受了氣,再那什麼,就得不償失了,對不對?」
寧書達的驚慌在傅聞遠的冷靜之下散了大半,後知後覺地開始護犢子,「不是說要您哄他什麼的,但小孩兒嘛,愛聽好話,還有可能,他只是想去什麼地方玩玩兒,是我大驚小怪……」
傅聞遠應道:「我知道。」
寧書達還是有些不能放心似得,但沒辦法,只好掛了電話。
C市的雪已經下了兩天一夜,勢頭漸漸小了,但高速還是封路。
傅聞遠自己開車,夜裡十二點,他上了國道。壞情況裡的好現象是天寒地凍,沒過腳踝厚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消融結冰。
但在國道上走走停停,還是很慢,八個小時之後,天亮時分,在油箱開始報警的時候,才終於見到一個加油站。
過收費站進城,越走積雪越少,到了市中心,除了行道樹的白頭,已經看不出前天暴雪的勁頭。
傅聞遠一年多沒回來過,自己開車的時候又少,竟然需要開導航,上午十點鐘,他才順利上山,到了別墅。
院裡都是雪,傅聞遠直接把車停在柵欄門外,是時陽光正好,雪地反起刺眼的白光,傅聞遠下車,大衣搭在臂彎,他順著雪上一路延伸進去的腳印一步步往裡走。
鞋底踩得雪層嘎吱作響,短短一段路,寒風吹得人臉生疼,白光也刺痛眼球。傅聞遠開門,才被一陣暖熱空氣親密地包裹起來。
屋裡電視開著,雲溪盤腿坐在沙發上,手裡握著遙控器。他上身是件薑黃色的毛衣,熾盛的陽光被客廳寬大的落地窗濾掉寒氣,照在他身上,被毛線吸收,整個人溫暖起來,像個小太陽。
傅聞遠甚至有空去想,就算是坐著,也能看得出雲溪長高了點兒。
而毛衣是阿姨照他之前的尺寸織的,現在穿在身上卻依然空空蕩蕩,單薄的肩膀掛不住那件衣服似得,一截脖子下面鎖骨深陷。寧書達沒有誇大,雲溪確實瘦了很多。
而沙發上的人轉頭呆著看傅聞遠,嘴微張,眼大睜,看樣子是被嚇壞了。
傅聞遠沉默地站在門邊,他臂彎上搭件黑色大衣,等指紋鎖開的鈴聲響完了,才結束同沙發上跪坐起來的雲溪的對望。
他連軸轉了一天一夜,沒睡足兩個小時,就又被拽起來,在冰天雪地裡開了一整夜車。扯松領帶後,傅聞遠後背靠上沙發,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過了會兒,雲溪下了沙發,拖鞋啪嗒啪嗒一陣響,他抓著傅聞遠的袖子晃了晃:「先生,喝水。」
傅聞遠沒動,也沒說話,雲溪又把杯子朝他手裡塞,小聲說:「您嘴都起皮了,喝點水吧。」
傅聞遠抬手,就著雲溪的手閉眼喝了半杯水,又鬆手,讓雲溪把水杯拿走,他另一條胳膊的胳膊肘搭在沙發背上,手背壓著眼皮,幾乎像是睡著了。
雲溪把電視關了,安靜了會兒,傅聞遠聽見他吸溜了幾下,懷裡就靠進一個人。雲溪把頭靠在傅聞遠肩窩,先拿手指摸了摸傅聞遠被水潤濕的嘴唇,然後就用兩條胳膊圈著他的腰,把他抱得很緊,臉也在他依然冰涼的西服領口上蹭。
雲溪叫他:「先生……」
傅聞遠靠在那裡,樣子甚至可以算是狼狽,他低道:「你讓我歇會兒。」
雲溪嗯了聲,鬆開他準備退開一些,傅聞遠沒睜眼,扯住了剛起身的人,一手攬腰,一手握住大腿,再用力,就把雲溪抱到了身上。然後他放在雲溪腰上的手上移,壓在雲溪後頸,按了按,叫他趴在自己懷裡,摩挲到耳後和側臉,又說:「我歇會兒。」
雲溪確實害怕,但更多的是想念。他立刻很依賴地窩了進去,頭髮有些長了,點點頭,就毛茸茸地掃過了傅聞遠的脖子和下頜。
在客廳的一室明光裡面,兩個人抱了很長時間。傅聞遠被凍僵的身體漸漸回暖過來,此時似乎連嗅覺與觸感都在重新復甦。他聞到雲溪身上是十分熟悉的味道,藥的苦澀混著少年人天真的甜味。他摸到一手單薄的溫熱。
這些東西全部闊別已久,卻依然熟悉,還是老友。
雲溪是在床上醒過來的,他掀開被子,趿拉著拖鞋一路辟里啪啦地跑下樓,前後找了一通,哪裡都沒有傅聞遠。他愣在玄關處,盯著那雙鞋出神,才聽見傅聞遠的聲音:「在廚房。」
雲溪立刻又跑進去,不說話,從身後抱住傅聞遠的腰,哼了幾聲。
「給你煮麵,吃不吃?」襯衣捲到手肘處,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傅聞遠明顯的刀工不夠,他認認真真地盯住案板上的西紅柿,一刀刀慢而用力地切,那樣的態度,像對待一份機密文件,嘴上問的卻是,「加西紅柿和一點菜,好嗎?」
雲溪貼著他的背用力點頭:「我吃,好。」
只是煮個面,傅聞遠雖然不熟練,但好歹場面還算整潔,菜也一樣樣規整的很乾淨。
鍋裡咕咚咚開著水,傅聞遠在給他做飯,雲溪要是隻貓,估計早已經舒服到豎起了尾巴在哆嗦。他緊抱住傅聞遠,好在還顧忌著傅聞遠手上有刀,不敢亂動,只黏黏糊糊地念:「先生抱我上去睡覺的嗎?我晚上沒有睡著,剛才趴在先生身上就太睏了,先生,這個是什麼菜?」
傅聞遠停下動作,臉偏開一些,像在問誰:「這是什麼菜?」
阿姨說:「油麥菜。」
雲溪是真的哆嗦了一下。
調料架子上立了個手機,阿姨的臉在屏幕上,看見雲溪望過去就笑了,叫他:「溪溪。」
雲溪手腳都沒地方放,又是臊又是想念,只知道看著阿姨,不會說話。傅聞遠問道:「水開了吧?先下面先下菜?」
阿姨盡心盡力指導他煮麵,下面下菜、打雞蛋放調料。但面一出鍋,傅聞遠立刻就說:「好了,再見。」
阿姨努力在屏幕裡看了看站在傅聞遠身邊的雲溪,只好也說再見。雲溪走到傅聞遠前面,踮腳把臉湊近屏幕:「阿姨,再見。」阿姨的眼睛一瞬間紅了,她倉惶地低頭,說著再見,把視訊電話掛斷了。
面的味道不錯,雲溪難免心懷某種別樣情愫地問傅聞遠:「先生,這個是不是你第一次做飯?」
傅聞遠大口吃麵,又喝了口水,頭也不抬道:「是。」
雲溪哦了聲,嘴角翹得老高,繼續去對付他那碗麵。過了會兒,傅聞遠忍無可忍道:「好好吃飯。」
兩個人都吃的有點兒多,雲溪見過很多次阿姨用洗碗機,於是自告奮勇攬下這份工作,洗好手就被傅聞遠捏著肩膀帶到客廳,先吃藥,然後出去散飯。
雲溪裹件很厚的羽絨服,粗線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幾圈,幾乎要遮住大半張臉,出門時搖搖晃晃,傅聞遠在他羽絨服袖子裡抓住了他的手,才往外走。
門口的一段路上都沒有車,半輪太陽掛在山頭,將落未落,將最後一抹餘暉灑向大地,橘黃色的夕光帶點別樣的溫柔。兩人腳步錯開,在雪地裡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沉默在這種時候尤其不會顯得尷尬,反而留下一片恰到好處的空白,對誰都是一點呼吸的空間。
兩人踩著一邊的雪出去,又踩著另外一邊返回。
晚上睡下,雲溪枕在傅聞遠肩上。關燈很長時間了,他已經睡著過一次,因為一點若隱若現的不舒服,他又再醒來。床上沒人,雲溪半坐起來,看見陽台那盞昏黃的小燈亮著,勉強足夠照出傅聞遠的半個背影——門開了條縫,傅聞遠披著睡袍背對雲溪站在那裡,風吹起睡袍的帶子,煙霧緩緩在傅聞遠面前飄散開來,地上有幾個忘了踩滅的煙頭,在暗夜裡發出星星點點的紅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