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思量
七千年前,幾片大陸之間被陣法結界阻隔,互相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那已是神魔大戰落下帷幕的很久以後,有人認為,正是最後的神明分隔開了四片大陸。他們在海陸間設下屏障,是為了封印混沌之氣。如今四方境內,最為出名的不過一本天魔殘卷,可以混沌之氣修煉己身,威力無窮,但上古時,各類邪魔功法層出不窮,混沌之氣與靈氣天然相斥,也將修行者們劃成了兩個陣營。神魔大戰萬年後,天地靈氣稀薄,最驚才絕艷的修行者也無法突破上天的桎梏,再沒有人能如上古典籍所說,飛昇至九天仙境。於是大家便認為,是封印的緣故。幾方勢力聯合起來,以當世巔峰之力,打破陣法結界。四片大陸在萬年後終於再一次互通。混沌之氣充盈天地間,豢養出了無數真魔。正派真可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打破結界非但沒有讓大家的修為再上一個台階,反倒讓流通於世本以為是廢本的天魔殘卷忽然聚起了一批擁躉。三千年干戈相對,血流成河,勢不兩立。直到在鬥爭多年後,人們發現靈氣與混沌之氣都在不可避免地流失,修行寸步難行。正派功法有天花板,天魔殘卷也好不到哪兒去。天魔殘卷第七層的實力在七千年前能抵那時歸元境的大能,到了三千年前,可與通明境一較高下,而在如今,也不過堪堪與生劫境打個平手。
傳言中,搖碧林那座是「神魔大戰後最後一位魔」的墳墓,但溫行舟卻很肯定地告訴司空騫,那座墓至多不會超過六千年。墓門外的陣法結界手法出自夜家,很有可能是夜家老祖宗所設,而夜家正是六千年前開山立派。雖然整個華景盟中真正與折枝教有不世之仇的只有續竹山莊,但兩種修行方式的仇恨若往前追溯可一直到上古神魔時期。混沌之氣因是真魔得以被煉成的重要因素,依托它的功法又個個既險且凶,司空騫選擇修煉天魔殘卷時,今天這樣被華景盟針對的局面就是注定的。司空騫若要去搖碧林,必然要喬裝打扮一番,不僅要防備沈府的人,還要防備華景盟的人。若司空騫身份不暴露,渡星門的人可以暗中幫他兩把,但若是不慎暴露了身份,那麼渡星門定然會自保為上,與他劃清界限。
那天晚上,溫行舟和司空騫談了諸多事宜。司空騫把沈寄傲、金縷殿與續竹山莊間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個明白。溫行舟則向司空騫擔保,會查明真相。金縷殿已滅,沈府他管不到,但在華景盟內,若續竹山莊行事不端,他會搜集證據,上報盟主,還他們家一個公道。司空騫點了頭,道了謝,但看神情,似乎並不多麼在意。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溫行舟歎了口氣,確實,斯人已逝,豈是公道能挽回的。但有公道,總比連公道都沒有好。
溫靈妙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大概,進屋後抱劍行禮,「父親。」
溫行舟示意她關上門。「他跟小雋的事,你覺得妥當嗎?」溫行舟問道。
溫靈妙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溫行舟笑著搖了搖頭,「我竟有一瞬間想,他若能與姓沈的一塊死在墓中就好了。」
「爹,你不知道……」溫靈妙一咬牙,把從弟子處的聽聞一一道來。兩人毫不避諱,狀態親密。也幸好渡星門這些年輕弟子並不知道司空騫長什麼樣,跟著她去露浮山的那一批現今正守在搖碧林墓外。只是那份親密已讓那些弟子們瞠目結舌,議論紛紛。「小雋以往最是靦腆,他從小身體不好,老悶在房裡,我們門下這麼多與他年紀相仿的弟子,他長到今天卻連朋友都沒有交到幾個,能眾目睽睽下與人牽手相擁,可見真的是……情之所至。前些日子,他失魂落魄的,大抵是因為露浮山圍剿後,司空騫生死不明。那狀態您也瞧見了。若司空騫真的死在墓裡……」
溫行舟輕哼一聲,「他年紀還小,現在要死要活,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溫靈妙看著他,露出些微驚詫,「您不會真的動了心思吧?我與他談過他離家出走後幾個月的事,爹,你以為他們是幾個月前好上的嗎?當年司空騫來我們家只待了不足兩月,就讓那傻小子情根深種了!以他這一根筋的執著,你覺得十年二十年夠他走出來麼?或者,」溫靈妙的嗓音低了些,「你想看他那樣痛苦十年二十年嗎?反正我捨不得。我會跟著司空騫一起下墓。」
她說完轉身就要走,被溫行舟喝道:「站住!」
「你不准去。」溫行舟沉聲道,「我並未真的打算這麼做。只要他不暴露身份,我會讓塗軻他們盡可能幫他。具體我會叫塗軻來商議,你待在家,看著小雋。」
兩天後的晚上,溫行舟收到夜家從搖碧林傳來的消息,陣法結界搖搖欲墜,天亮之前可破。他身為一門之主,不會親自到場,便讓大弟子帶著門中幾位精銳前去,原先就守在搖碧林的那些,若是想去見見世面,也可跟著塗軻。司空騫混在弟子中間,做了易容。他隨身帶著把傘,傘柄粗重,內有玄機。他離開的時候,溫靈雋還在酣睡。溫靈妙問他要不要去看他一眼,司空騫說不必了,回來再看。
翌日一早,整個驚鴻城都聞風而動,到處談論著搖碧林、千年墓。渡星門的弟子雜役也不能免俗。溫靈雋早晨起來,去司空騫的房間撲了個空,一路又聽說墓門已開,這次引來了不少了不得的大人物,沈府的那位神醫公子也來了時,心微微一沉。兩相結合,他只能想到,司空騫去找沈寄傲了。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跟他說呢?溫靈雋有些挫敗。他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胡思亂想,又隱隱期盼司空騫會很快回來。後來實在坐不住,決定去找姐姐。如今日頭正盛,驚鴻城又是渡星門的地盤,姐姐一定知道他或沈寄傲在哪兒。他不回來,溫靈雋就去找他。反正現在他的血也沒用了,他就不用怕沈寄傲要留下他。
渡星門除了馴獸,也教練武。馴獸場有一座龐大的擂台,弟子們可以鬥獸,也可以比武。溫靈妙正在馴獸場指點新入門的弟子,有天資不錯的師弟躍躍欲試,想與她比試。溫靈妙自然允了。溫靈雋找過來時,就看到姐姐正與一位年輕弟子喂招。他等了片刻,溫靈妙也注意到了他,與那師弟過了兩手後,點出其破綻,結束了比試。
「姐……司……他呢?」溫靈雋有些焦躁,他險些脫口而出司空騫的名字,但馴獸場此時正是人多的時候,若被聽去一言半語,恐招禍端。
溫靈妙帶他進了一間平日弟子們會打坐修煉的石室,推上門,讓溫靈雋席地而坐。
「爹的意思本是要我瞞著你的,但我想了想,沒有必要,且瞞不住。搖碧林中那座墓也鬧了一個多月,今日開啟,很多人都去了。有華景盟在旁制約,大部分人惹不出亂子。金銀財寶武功秘籍,能者得之。流血受傷在所難免,司空騫現下雖無修為,但他本身並不是衝著那些俗物去的,與那些人沒有衝突,而且爹讓塗軻帶人暗中保護他。他這一去,順利的話,一兩天就能回來。」
溫靈雋聽了這番話愈發坐立不安,「那他是去做什麼的?」
「報仇。殺一個人。」
「誰?」
「沈寄傲。」
溫靈雋懵了一下。司空騫和沈寄傲有什麼仇能讓他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殺他?他這麼想,也就這麼問了。溫靈妙看著他,終於察覺事情不如她所想,秀眉微蹙,「你不知道?」她心微微一涼,若是溫靈雋並不知司空騫與沈寄傲有深仇大恨,她就不該說。可她說都說得差不多了,此時懊悔也來不及了。她只能歎了口氣,跟溫靈雋解釋道:「司空騫家當年滿門被屠,幕後真兇便是沈寄傲。」
「怎麼會?不是金縷殿嗎?」
溫靈妙心想,看來他是真的不知。原本她以為沈寄傲出現在驚鴻城,顯然是為搖碧林中那座墓來的,司空騫在這當口不見,太容易猜出來是為了去報仇了,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坦誠相告。可若溫靈雋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她這坦誠相告反倒壞了事。早知如此,不如編個緣由,免得溫靈雋知道後提心吊膽過不好。她把那夜司空騫與父親的對話撿了些重點和溫靈雋說了,又安撫了他兩句。
溫靈雋聽完霍然起身就走,溫靈妙一把拽住他,「你做什麼?」
「我要去找他!」
「你去了只能添亂!別以為你有了這點些微境界真的能闖蕩江湖了。兩年前水闕大陸白雪湖那座陣法結界崩塌後,為奪一株青玉芝,獨悟境都死了兩個!」
溫靈雋握住了拳,眼眶紅了,「可他現在比我還不如,你說他不為了那些俗物,可到時候真打起來,難道那些人還會好心刻意避開他嗎?」
「小雋,你放心,塗軻大師兄帶著我們渡星門的弟子跟他在一起,爹下了命令,一定會保護好他的。」
夜家和渡星門是第一批進入古墓的人。夜家負責破解陣法,渡星門自陣法結界崩塌鬧出動靜後就一直派人把手著通道,倒沒有一家獨佔地攔人,只是稍稍維持秩序,並且渡星門弟子還驅趕了無數靠近這裡的獸類。天剛熹微,陣法告破,他們便小心進了去。穿過一道狹長暗黑的甬道,又是一扇門。門上畫著陣,一時間難以打開。夜家子弟當即點著火把研究起來,這門上的陣法只畫了半人多高,不算難,但其中筆觸複雜,解開需要耐心。
消息傳出去很快,等內門陣法破解,該來的也差不多都來了。
司空騫站在渡星門弟子之中,目光沉沉地穿過人群,搜尋著沈寄傲的身影。但這甬道太狹窄太暗,他修為全廢後,剛醒時不習慣,竟有些又聾又瞎的感覺。此時瞇眼望去,所能看到的東西太少了。
內門打開後,迎接他們的竟是滿室明亮。目之所及,不要錢似地堆著金銀明珠,甚至有些靈石。在靈氣急速消潰的今天,靈石的價值不言而喻。不僅散修們一擁而上,連大門派的子弟都忍不住。見到渡星門中也有人衝上前,塗軻冷眼看著,沒攔也沒勸。僧多粥少,搶著搶著不可避免便打了起來。一批膽小怕死地灰頭土臉地退了出來,夜家領頭的呵斥一聲,門派子弟們便都自覺退了出來。像一些傳承夠久的門派,底蘊還是有的。渡星門之前衝出去的幾位弟子訕訕站回隊伍裡,被同伴小聲嘲笑了幾句,臉色不太好看,接下來都規矩了很多。
這裡顯然不是主殿。他們沒有見到棺槨,長明燈燒著,石壁上光潔無比,一絲墓主人的信息都沒有透露。
司空騫打量著這座墓室,塗軻忽然說:「那邊不太對。」他順著塗軻的目光看過去,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失去修為之後,已經嘗到了無數挫敗,卻仍然在此刻有些不爽。這座墓殿於他而言像一灘沼澤,他清晰感覺自己被困住了,事情不對勁,卻無法找到行之有效的掙脫方式。他現在只是一個凡人,腳步都要比那些境界不算高的弟子沉重兩分。傘柄中裝著精鋼鍛造的一柄細細長長的劍,他拿久了,竟也覺得手腕微酸。司空騫沉默地跟著他們去查看這座墓室的情況,心中對殺死沈寄傲的把握又降了半成。
塗軻之前所點的方向,的確有異。那半面牆似乎都是空的,背後應當有更大的墓室,只是摸便那半面牆,都沒有找到門在哪。塗軻無視爭吵搶奪著眼前蠅頭小利的人,在墓室中轉了兩圈。那半面牆緊挨著他們進來時的甬道。塗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司空騫心中也微動一瞬,幾乎與他同時想到: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並不在這座墓室裡,而是在那條甬道中。
就在這時,司空騫也看到了沈寄傲。他身邊跟著沈占青莎和顧流。只看了一眼,司空騫便移開了目光。有人也認出了沈寄傲的身份,低聲驚呼著。司空騫不敢多看,是怕以沈寄傲的敏銳,發現自己的異樣。
塗軻和夜家的人找到了那扇門,花了點時間,把門打開。
大夥兒魚貫而入,然而這間墓室卻是空的。耳邊有人吵嚷著。司空騫目光一轉,忍不住一驚,他看到了封春衣。雖然她眼上蒙著布,可那頭白髮在人群中極為顯眼。她手裡牽了個小男孩,男孩眼下的淚痣若隱若現。就在這時,那道門霍然關上,地面猛地一沉。四面牆上閃耀著符陣光芒,天旋地轉,整座墓室都翻了個個兒,頭頂變地面,地面變頭頂。符咒大亮,陣法兜頭罩下來,有人大喊救命,有人慌亂地在四周牆上猛拍。渡星門的弟子全看著大師兄塗軻。膽子小些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可大家都被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慌亂中能想出什麼辦法?陣法往下一罩,司空騫只覺得眼前一白,光芒刺得他渾身難受,耳朵裡「嗡」地一聲,頭暈目眩地倒了下去。
他做了個夢。
夢見當年家裡沒有出事,他在渡星門待了三個多月,每天都很開心。沒過幾年,溫靈雋去了他家。他娘很喜歡小雋,他爹也讓他好好對他,他的妹妹長大了一些,調皮搗蛋得很,但總願意乖乖巧巧地追在溫靈雋屁股後頭,喊著「靈雋哥哥,靈雋哥哥」。後來他們成了親。洞房花燭夜,他驟然發現自己身上綁著鐵鏈,溫靈雋在他身下哭著,喊著,罵著。
司空騫狠狠一顫,驟然睜開了眼。
眼前一片混亂。
司空騫扶著牆站了起來,看著滿室的人自相殘殺。唯一耳目清明的,只有他,封春衣,和那個小男孩。他艱難穿過刀光劍影,走到他們身邊,詢問情況。封春衣頓了一會兒,道:「稍等,我看一下。」她把臉上的白布取下來,那顆淚痣有些暗淡了。封春衣看了看眼前的場景,層層疊加的幻象一下湧到她面前,令她一時間失了神。直到小男孩小聲叫她:「師父。」她才清醒過來,朝過來與她說話的那人笑了一下,說:「應當是被幻象困住了。修為境界愈高,所疊加的幻象愈強。我也只能看出這一點,至於要怎麼辦,得看他們能否掙脫開了。夜家精通陣法之事,只要他們有人脫開,或許可以幫助其他人——」她正要重新蒙上眼睛,那人的目光忽然轉了過來,正與她對視,雖只一瞬,封春衣也驚了一下,「司空騫?」
司空騫點了點頭,「別來無恙。」
說話的功夫,有幾個人也率先清醒了過來。除了夜家人之外,還有一個顧流。司空騫原本想著能否趁他們瘋狂時背後偷襲,但顧流清醒得太快,他實在找不到時機。若不能一擊斃命,他最好別暴露自己。不然對上沈寄傲他們,更是一絲勝算也沒有。
沈寄傲情緒有些失控,正與一位陌生人打著,招招狠厲。與那人你一句我一句,但牛頭不對馬嘴。顧流上前幫忙,毫不留情地將人一刀釘在地上。那一刀貫穿心肺,那人便在幻夢中掙扎著死去。解決了旁人,顧流便極力想讓沈寄傲清醒過來。夜家人正在找著整座陣法的陣眼,破了陣,大家自然會清醒。原先的對手死了,沈寄傲空洞的眼神又落在了顧流身上。顧流沒法子,只能一邊拚命祈禱陣法快點被破解,一邊對付著沈寄傲。沈寄傲若使出全力,實力不在他之下。但沈寄傲越調動渾身的力量,對他封在身上的獸魂壓制力量就越小,極易被趁機反噬。顧流滿頭大汗,好幾次只能硬接沈寄傲的攻擊。
等進了這墓室的人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時,夜家人才艱難破陣。符陣光芒驟現又潰散,整個房間又轉了回去,地面一抬,墓門也開了。那些沒來得及進來的人本在懊喪不已,沒料到沒過多久,這門開了,卻也有那麼多人命喪於此。於是那些懊喪就變成了慶幸。
清醒過來後,相熟的人互相攙扶著逃也似地離開了那間墓室。有人嚎啕大哭,因同伴的死亡而悲痛不已。司空騫也裝作剛剛清醒的樣子,跟著渡星門的人出去了。
至此,探墓陷入了僵局。這條甬道從前往後只有這兩個房間。一個裡面擺滿金銀財寶,一個裡面布了凶狠殺陣。大家沉默著,都知道這樣設置的意圖是什麼。有些膽子小的拿了點財寶就離開了,還有些卻仍不死心地四處看著,敲敲這敲敲那,企圖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有人貪婪道:「光第一個房間就擺了那麼多好東西,那若是再進去一些,肯定會有更好的。說不定又有一株青玉芝呢?」有人附和著。
塗軻皺了皺眉,渡星門也折了幾個年紀輕的弟子。他沒想到第二個房間就布下了如此機關,本想在再深入前讓那些修為不夠的弟子留守於此,好讓他們也看著點散修。他將渡星門的人叫道一起,讓一些年紀小些的弟子離開,只留了幾個修為不錯,為人也比較沉著冷靜的。司空騫當然在內。
夜家雖也折了人,但一點也沒有放棄希望。墓外大陣是老祖宗所設,這座墓裡說不定有更多有關老祖宗的東西。他們家佈陣之術也失傳不少,如今的修煉又不如以往順利,山川地貌改變,靈禽走獸、靈藥玉石難尋,很多陣法已無能力布出,夜家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他們一定要深入墓中。當年一株青玉芝救活了瀕臨潰散的白家,那麼這座墓,就是他們夜家的機會。
那間原本布有陣法的房間因陳屍數十具,一時間無人敢踏進。夜家領頭人帶著兩人又進去了一趟,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地面與牆壁,尋找可能隱藏起來的門道。還真讓他們找著了。
隨著一聲巨大的「轟隆」響聲,那墓室的頂塌了下來。石塊亂飛,煙塵瀰漫,夜家人暫時竄出了那墓室。他們本想悄無聲息地找到門路,結果這動靜大得人人都聽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被拉回了那間墓室。等房頂完全塌掉後,膽大的已經擠了進去,膽小的還在猶豫。司空騫見沈寄傲帶著人進去,二話不說也跟著進去了。封春衣和小寒緊跟在他身後。大家正在琢磨怎麼上房頂時,整個房間忽然一旋,頭頂變腳下,碎石與人齊齊落到了地下宮殿中。
又是一陣煙塵瀰漫。不少人被砸傷了,但修行者,這點皮肉傷咬咬牙還是能忍的。司空騫的手臂也被石塊稜角劃出了一道鋒利的口子,他撕下衣擺裹起傷口,臉色蒼白,但神情鎮定。
掉下來後,又發現了一道門。
只有十數人落到了這裡,其中還包含兩個小孩。大家面面相覷,均覺有些詫異。沈占神色冷冷,庭梧鳳刀握在手裡,站在沈寄傲身側,透出一股殺氣。別人看她,她就瞪過去,一點兒也不怕。實話說,這裡的人,境界在她之上的也沒幾個。與之相對的是小寒,牽著封春衣的手,有些膽怯地半躲在她身後,漂亮的大眼睛垂著,不敢看人,只一個勁兒地盯著地面。
夜家的幾人倒不在乎這個,他們上前推門。出乎意料的是,這道門上沒有陣法封印,只輕輕一推,就開了。
這間墓室比上面兩座加起來還大,牆壁上掛著六盞長明燈,每盞長明燈之間的牆壁中鑲嵌了三枚夜明珠。室內亮堂堂的,大殿正中,一具棺槨安靜地停放著。
經過之前的教訓,大家唯恐有機關符陣,一時都不敢上前。這時,眼尖的人發現,四周牆壁上刻著壁畫,從左至由,講了個故事。
青梅竹馬共同成長的兩個孩子,情竇初開後便許了終生。兩人攜手修行,闖蕩江湖,然而兩人年紀尚未滿十八時,少年因誤闖毒林,而患不治之症,活不過三月。少女悲痛欲絕。他們有共同認識的一個朋友,會一種鑄器之術,名曰「封魂」,此術可讓煉出的兵器有上古神兵的威力。少年不久於人世,便提出讓那位朋友以封魂之術將他煉成劍,日後永伴少女身邊。這種鑄器之術大約非常痛苦,畢竟是從活人身上取魂,壁畫到了講述這過程的部分,筆觸都是扭曲的。少年被煉成劍後,少女便帶著它繼續修行、行走江湖。而在這一路上,她又遇到了新的朋友,甚至戀人。壁畫的最後一幕,是少女輕吻劍身,而後將劍放入棺木中。
眾人齊齊看向殿中那具棺槨。
堪比神兵!
眾人一改畏懼,貪婪地一擁而上。有人用刀劈開棺槨,推開棺蓋,爭奪推搡。棺中的確有一柄劍,模樣與壁畫中也無二致。最先奪得這柄劍的人撒腿就跑,然而還沒跑到門口,就被一記飛刀貫穿了腦顱。封春衣聽到了聲響,摀住了小寒的眼睛。殿中鬧作一團,封春衣慢慢揭下了自己眼上蒙的布。
棺中除了劍,還有衣冠。沈寄傲上前,示意顧流去檢查一下棺木是否還有別的蹊蹺。顧流拿開那些衣物,敲了敲兩邊與底部,搖了搖頭,「實的。」
沈寄傲唔了一聲。
他將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到了封春衣身上。他來這兒冒險,正是因為當年封春衣的一句預言。她說十二年後,他會在搖碧林中拿到封靈之術,而那行兇險,須有個生辰特殊、天賦異稟的少女在身側,還需要一柄力量趨於神兵的刀。這兩樣到時候可保他一命。沈寄傲料定此行有驚無險,故而老神在在。只是封春衣說的封靈之術,此時卻沒有半點蹤跡。
封春衣拍了拍小寒的肩,低聲說:「站到那個姐姐身邊去。」她指的是沈占。
散修打不過抱團的,那柄劍最終還是落進了夜家人手中。
小寒小步跑了過去,雖然他覺得沈占拿著柄大刀的模樣很凶,但他向來聽師父的話。而且他能看出來,沈占雖然凶,但對他是沒有敵意的。
封春衣走到棺木旁,一一看過、敲過,最終手指指向了被推得歪倒在一邊的棺蓋。
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被吸引了過來。夜家的領頭人、塗軻還有一些大家族門派的些個弟子,都意識到了白髮女人是誰。她的一切特徵無不在昭示著她的身份。大家也幾乎都認得沈寄傲。不是因為大家都見過他那張臉,而是他的穿衣打扮和身邊的人與傳聞中一致。
「顧流,把它拆開。」
棺蓋中藏滿了書冊。顧流一本本拿出來放到地上,《見春》《慕陽》《陣法》《天魔卷》《封靈術》《封魂之術》《長翔劍式十八》……
司空騫盯緊了那本《天魔卷》。
其他人也有些眼饞,但忌憚著沈寄傲,一時沒上前。沈寄傲彎腰,慢慢撿起了那三本冊子,《天魔卷》《封靈術》《封魂之術》。剩下的,他一眼也沒有多看。「走了。」東西到手,沈寄傲便招呼顧流他們離開,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微微緊繃,暗中防衛。如果真的有人要殺他,那麼不可能見到他要離開還無動於衷,不論時機是否合適,都是該動手的時候。
而司空騫,也確實握緊了手裡的傘。他擰動了傘柄,輕輕的「卡嗒」一聲。
封春衣忽然道:「等一下。」
雙方同時一停。封春衣道:「我懷疑這把劍是假的。」
「什麼意思?」
封春衣看著夜家人,一字字道:「我看到了,片刻之後,這把劍會斷。斷在她手上。」她再一次指向沈占。
沈佔八風不動。沈寄傲的目光卻倏然冷冽。封春衣的行為舉止太沒道理了,幾乎有一瞬間,沈寄傲懷疑她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封春是活在傳說中的氏族,比沈府更沒有實感。於是大家半信半疑,並不動作。封春衣道:「這把劍與她手上的劍對上,如若會斷,就說明這把劍是假的。壁畫中,那劍是活人封魂。這位小姑娘手上的刀,也是活人封魂。」封春衣淡淡一笑,「你們會試的,因為我看到了。」
眾人目光齊刷刷落在沈占手裡的刀上。又一把堪比神兵!
夜家的幾個人面面相覷,片刻後,終於決定一試。若帶一柄假劍回去,毫無意義。
沈占擺出迎戰的姿勢。持劍人高舉長劍,用力砍下,與刀相撞。幾乎毫無懸念,劍身裂出細縫,爾後崩裂。一片嘩然。
「試完了?」沈寄傲在一旁出聲說話,他神色仍是冷淡的,「那我們可以走了。」
沈占收刀,跟在沈寄傲身後。他們走出去幾步,司空騫終於忍不住,朝塗軻使了個眼色。塗軻微不可查地一點頭。他一揮手,渡星門的人就圍住了沈寄傲一行人。沈寄傲也不意外,整著衣袖從容笑道:「怎麼,想打劫?」
塗軻拱手道:「只是還有一柄神兵就在離我們不遠處,沈公子沒有興趣嗎?」
說話間,渡星門的人在塗軻的示意下隔開了沈占青莎與顧流,包圍圈中只剩了一個孤零零的沈寄傲。只隔開了一霎。就在這一霎,司空騫抽出了藏於傘柄中的劍,猛然刺向沈寄傲。出手的一瞬間,司空騫心便一沉——太慢了!他怎麼忘了,他現在毫無修為,這速度太慢了!劍鋒擦過沈寄傲的肩膀,沈寄傲回身,冷笑一聲,徒手握住那劍,稍一用力就折斷了。
這一霎後,渡星門的人退開幾步,就像剛剛的阻隔與謀殺只是場意外。顧流驚出一身冷汗,他一掌打開司空騫,撕了自己的衣服幫沈寄傲包紮手掌。沈寄傲定定看著司空騫,半晌後悠然一笑,「是你啊。」
他話音剛落,整座墓室便天搖地動起來。震動太劇烈了,所有人都東倒西歪,根本站不穩。與此同時,地面向右傾斜塌陷,司空騫腿一軟,整個人都摔倒了沈寄傲身上。他這一撞正好把顧流和沈寄傲撞分開了,封春衣爬了過來,沈占為了穩住自己,情急之下一刀嵌入了地面。這一刀讓那一塊地面裂出無數紋路,伴隨著又一陣劇烈的震動,轟然倒塌。
他們又落進了一座符陣裡。光芒籠罩了他們。渾身刮了層皮似的痛苦。然後大約是跌在了一道斜坡上,骨碌碌一路滾了下去。等完全靜止下來,司空騫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身上大概沒一處是好的。他睜開眼,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他摸索著,讓眼睛適應著黑暗。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木頭香氣,他在牆壁上摸到了一個凸出的半圓狀物體。他思索了一下這會不會是機關,最終嘗試撥動了它。是夜明珠。眼前終於有了光亮。過了一會兒,司空騫就看清楚了這間墓室,很小,牆邊放著一具簡單的棺木,那香氣就是從那棺木上散發出來的。他心中一動。之前在上面,封春衣證實了那柄劍是假的,而這裡又有一具棺材,那麼很有可能,這才是真的。
司空騫呼出一口氣,忍著疼痛,用力推開了棺蓋。棺材底鋪著紅色的絲綢,上面放著一柄光亮如新的劍,劍邊有一本冊子。冊子封面沒有題字,司空騫輕輕拿到手裡,小心翻開。第一頁上的字體圓潤幼稚、憨態可掬,右側第一行記著年月日,以小女孩的口吻寫,今天夢哥哥和小秀說了一下午的話,討厭死了,明明昨天還說長大要娶我哩。男人都是騙子!
是一本日記。
司空騫湊到夜明珠旁邊,把這本薄薄的本子翻了一遍。起初小姑娘年紀小,記得勤快,中途斷了許久,後來再重新回來記,字跡都可見成熟了許多。裡面記了青梅竹馬幼時的一些趣事,年紀稍大些,又有對情愛的嚮往。他們約定,十八歲後便成婚。然而天不遂人願。最後一篇裡,那姑娘寫了很多,與少年時的夢哥哥告別,絮絮叨叨講了這些年自己經歷的一些事。
最惹司空騫關注的是,這本冊子的主人修習的也是天魔殘卷。葬劍時她也練到了第七層,也找到了天魔卷完整版,但是,她筆鋒一轉,所謂完整版與殘卷根本沒有太大的區別。天魔卷的頂層也只到第七層為止,並不像世人所想,後面還有進階之法。上古修煉時,生劫境是一大門檻,很多天資不夠的人都會一生卡在這裡,無法「破劫」。而能修煉天魔殘卷的人,天資未必多麼出眾,只是恰好合適,但天魔殘卷的上限是隨著天地之氣浮動的,據說上古神魔時期,修天魔卷者,一旦入門,可順風順水直至飛昇到九天仙境,而不用渡劫。也正是因為如此,有很多人趨之若鶩。但是自神魔隕落,四方境被封,之後即便破封,飛昇早已成了回不去的傳說,天魔殘卷的威力也被大大削弱了。
在最後一篇裡,那姑娘還說,如今避免徹底瘋狂的唯一方法就是剖心,取掉心臟旁那塊凝聚著她所有修為、邪念與瘋狂的血肉。剝開它以後,她就可以做一個平凡的人。少年時想到自己以後要做平凡者是不可思議的,但如今想到,竟有一絲溫暖的安慰。比之不確定的瘋狂的明天,能與愛人過安穩的日子,才是她的所求。也因此,這座為夢哥哥化身的劍所打造的墓穴,進了墓外大門後,所有陣法皆不針對毫無修為的普通人。末尾,她說,等她好了,會來看他。
六千年前,修天魔殘卷,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司空騫這樣。
他靠在牆邊,合上書冊,心中默然喟歎。那柄劍還在棺材裡靜靜躺著。司空騫走上前,正猶豫要不要拿。這是別人的記憶,他現在只是個凡人,即便是神兵,於他而言也沒什麼太大的用處。神兵與修行者之間的溝通依靠的是天地之氣,靈氣也好,混沌之氣也罷。若沒有修為,神兵在他手上也只如同廢鐵。當然,這樣的說法只是司空騫看來聽來的,真正的上古神兵早在神魔大戰後就消失殆盡,這些年來到處有人說能打造堪比神兵的兵器,可現在哪還有人知道真正的神兵是什麼樣子的。
突然,整個墓室又震動了一下。司空騫聽到不遠處有一聲小女孩的慘叫。是沈占。他被那本日記帶來的悵惘瞬息一掃而空,當務之急,是要報仇。司空騫彎腰從棺木中撈出那柄劍。出乎意料的是,這柄劍雖沉,但到他手中,如當日的庭梧鳳刀一般,發出一聲低低的嗡鳴後,安靜地被他握在了手裡,重量合適,並不吃力。司空騫心中有些疑惑,但這總算是好事。他藉著那顆夜明珠的一點光亮,找到自己落進來的那處門洞。門洞狹窄,頭頂很低,他得彎著腰走。那柄劍偶爾撞到壁上,發出清越響聲。
走了一段,眼前霍然開朗。
司空騫仰頭,頭頂上就是他掉下來時穿過的那個陣法,光芒耀眼,其中人影綽綽。他又聽到沈占驚叫了一聲。這陣法效果是否同那第二間屋子一樣,他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裡面究竟有哪些人。司空騫拿劍試探地碰了碰那陣光芒,出乎意料的是,那光芒竟如有實質,與劍相碰,發出短促的「噹」聲。
緊接著,那陣法緩緩降落了。司空騫連忙退出陣法覆蓋的範圍,然而這房間龐大,陣法的光芒幾乎侵佔了整個空間,司空騫躲閃不及,半個身子還是被罩了進去。他本以為又要經歷一陣痛苦——他現下的身軀也著實脆弱,沒想到,那光芒溫和地在他身上流轉,什麼也沒有發生。司空騫愣了愣,乾脆一閃身,進去了。
陣法中如同白晝,他瞇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沈寄傲。他正躺著,一動不動。司空騫心想,絕佳的好機會——如果這不是他的偽裝的話。但陣法的目的很簡單,就是阻攔他們進入那個墓穴,雖然司空騫感受不到,但定然對沈寄傲他們有極大的傷害。司空騫握緊了手中的劍,緩緩走到沈寄傲跟前。
沈寄傲神色痛苦,眼皮劇烈顫動著,但始終沒有睜開。
司空騫看著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很多事。從他決心此生為報仇而活開始,沈寄傲的身影就一直在他身側。自衣上香相遇,他就一直以為沈寄傲稱得上是他的朋友。沈寄傲在折枝教的創建上給過他很多建議,教他如何管理一個龐大的組織,賞罰分明,威逼利誘,只要是行之有效的方式,都可以用。只要辦事得力,品行好壞無關緊要。甚至有時候壞一些才更好掌控。司空騫從小接受的是正派君子的教育,起初聽到這樣的話,只覺得匪夷所思。但依言嘗試後,竟發現真的管用。如今回想起來,折枝教在江湖上全是惡名,除了露浮山一戰、屠滅金縷殿以外,更重要的就是手下的這些人。也因此,到了後來,折枝教分化成兩派,一是裘霜質他們,早年便跟隨在他身邊,心存善念,留在折枝教不過是為了尋個庇佑,二則是野心勃勃之輩,他們忠誠倒也忠誠,但有時候司空騫覺得,那忠誠未免廉價。折枝教後來多次暴露行蹤,有極大的可能就是因為他們站到了折枝教的對立面。
他舉起劍,猛然刺下!
司空騫對準的是心臟,然而在一瞬間,沈寄傲衣服無風自動,身上有什麼鼓動著,司空騫直覺已刺進皮肉,卻被什麼東西強行撞開,那一劍最終落在了沈寄傲的小腹上。耳邊似有龍吟鳳嘯,龐然凶獸的幻影衝到他眼前,即便只是幻影,司空騫也沒有抵抗之力,他往後退了兩步,耳朵生疼。幻影很快消失,那柄劍還插在沈寄傲小腹上。遠處傳來一聲少女尖銳的喊聲:「義父——」
司空騫搖了搖腦袋,上前用力拔出劍,對準了沈寄傲的脖頸。他還未使勁,便見少女奔來,長刀直指著他。
司空騫只猶豫了須臾。他當然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殺了沈寄傲,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會毫不猶豫這麼做。可是就在那須臾之間,他想到了溫靈雋,想到了自己在溫行舟面前的承諾。於是他抬起手,格擋沈占近在咫尺的刀鋒。
刀劍相撞的剎那,巨大的響動炸開。刀與劍身都綻開光華,像是因為棋逢對手而興奮,兵器嗡嗡作響,微微顫著。雖然沒有修為傍身,但司空騫從小練習的劍招還很熟練,他艱難變換著劍招——技巧再出色,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看起來也只是勉力掙扎。他被沈占打得連退數步,刀劍相擊的巨大力量震得他胸口發疼,喉嚨湧上腥甜,被他狠狠嚥下。忽然間,司空騫感受到劍柄傳到指尖的一線冰冷銳意。他看到沈占的臉色也變了。
此前與沈占相對,因沒有修為,司空騫掌控著劍,卻落於下風。而此刻事態突變,劍開始掌控他。
與沈佔之間的修為差異也被這樣的方式彌補了。但即便如此,他們也至多打了個平手罷了。來往過了數十招,在沈占旋身的片刻,司空騫發現了她腰間的猩紅血跡。是他人抑或她自己所傷?幾乎是在他心念一動的瞬間,手中的劍彷彿與他心有靈犀,直朝她的傷口刺去,沈占看出司空騫的意圖,神色一變,側開身子,長刀舉過頭頂,蓄力往下砍在劍上。
「錚——」一聲,刀劍齊齊斷裂。
兩人同時一愣。身旁有人笑著鼓掌。沈寄傲捂著傷口,笑聲裡帶著嘶啞呼吸,他說:「精彩。」
司空騫握緊了斷刃。
沈占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地看著司空騫,她跑到沈寄傲身邊,關切道:「義父,你沒事吧?」
沈寄傲擺了擺手,說無妨。他在沈占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司空騫發現他的脖頸有些奇怪的紫黑色線條攀了上來,皮膚微微腫脹,那線條還在不斷地往上爬,紫黑色幾乎很快就在皮膚上暈染開了,這情景讓司空騫想到了裘霜質。他將已經斷掉的劍指向沈寄傲,神色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他想,他大概要死在這裡了。
他當然能看出來溫行舟那夜答應得到底勉強,他的身份見不得光,溫靈雋與他在外幾個月,帶了一身傷回來,怎麼看他司空騫也不是良人。如若他死了,小雋大約會傷心一陣子。依他的性格,恐怕會難過很久。但也說不準,萬一再遇上個別的什麼哥哥,動了心,他也能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像那本冊子所記,青梅竹馬也好,死生不渝也罷,終究是會變的。
但臨到頭,他才知道自己多捨不得。
沈寄傲蒼白狼狽的臉上仍掛著從容的微笑,他說:「我知道你想殺我,可你瞧瞧你如今這副樣子,司空騫,如若不是運氣好,這陣法不知何故正好對你無用,你根本碰不到我一片衣角。」
「如果我能運氣一直好下去呢?」
沈寄傲幾乎笑出了聲,「我可不記得你從前這麼嘴硬。」
司空騫握著那柄劍,斷口處也是鋒利無比的,若是找準機會,未必不能插進沈寄傲的心臟,置他於死地。他想再試一次。
猝然間,符陣光芒熄滅,靈力潰散掀起了一陣風,所有人眼前一片黑暗。司空騫呆了一下,上天真如此眷顧他?
正在此時,他又聽到沈占叫了一聲,「誰?!」
他回憶著之前的站位,猛地撲向沈寄傲。同時抬起那柄已斷掉的劍刺向他。斷劍刺進血肉,「噗嗤」一聲,司空騫聽到沈寄傲痛苦的喘息著,令他驚詫的是,沈寄傲比他還沒有力氣。
「司空騫,我一直很欣賞你……」沈寄傲低啞地笑著,「我是個怕死的人。我從小活下來就不太容易,你這樣極有天賦的人大概無法想像。但我也想過很多我死的方式。當然——」
司空騫並沒有打算聽他廢話,他確認沈寄傲在他手上已無掙扎之力,便抽出了那柄斷劍,又反手扎進沈寄傲的胸膛。
沈寄傲咳了兩聲,不笑了,嗓音因疼而微顫著,「當然,我也想過,我可能會死在你手上。但不是在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方式。你成了個廢人,全靠著一點運氣……」
「不是運氣。」
司空騫的眼睛已經差不多適應了黑暗,朝著聲音方向看過去,模模糊糊能看到一個身影。雖然看不出面貌,但他認得這聲音,是封春衣。
沈占倒在地上,封春衣握著刺到身體裡的斷刀的刀柄,跌跌撞撞走到了他們兩個人面前。她笑了笑,「是宿命。」
沈寄傲譏諷一笑,並不說話。
封春衣看著他說:「我今天來就是幫司空騫殺你的。從十三年前見到你那一眼開始,所有的開端與結局我就都看見了。只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最後殺你的這個人,是司空騫。」
沈寄傲諷刺了她一句,「那你看到你自己也死在這裡了嗎?」
「我十五歲時就知道我會死在這裡,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但一路走到今天,我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是皮影戲裡的紙人,被上天操縱著唱一齣戲,戲結束了,我就可以被丟棄了。就是這樣。」
封春衣緩緩退回沈占身邊,臉上帶著笑容,用微弱縹緲的嗓音一字字說:「一切都結束了。」
天搖地動後,整座墓轟然坍塌。
那一天黃昏時刻,搖碧林在一瞬間有五處陣法結界同時崩塌,但震動控制在了搖碧林範圍內,所以城裡感覺不到,但最早被發現的那座墓卻因為這劇烈的震動而全面坍塌。留守在外面的人眼睜睜看著整個地面忽然陷了下去,林間飛禽走獸全都受了驚,發出狂躁的叫聲,甚至攻擊人類。渡星門很快派了大量人手去維持秩序,同時查看那些塌掉的陣法結界究竟是怎麼回事。
夜色漸濃,明月初升。
修為甚高、沒怎麼受傷的人幾乎都從那座墓裡出來了,期間因為石塊騰挪,還造成了二次坍塌。大家都灰頭土臉的,被同門子弟拉起來,詢問情況。塗軻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發現師父叮囑的那人並沒有出來。放假劍的那座墓室地面裂開後,很快墓頂也塌了,正好把那窟窿填上了。震了一陣後,平靜了片刻,整座地下宮殿已經毀得不像樣子,大家在商議如何出去,是否再下去救人時,與沈公子那邊的兩個人起了衝突。那兩人堅持要下去救人,而其他幾大門派都認為此地不宜久留。溫行舟只吩咐塗軻見機行事,暗中幫忙,可沒吩咐他為那人拚命。在他眼裡,渡星門子弟比那來歷不明的人重要多了,自然不願意再幫著冒險。倒是夜家,竟似乎還想繼續深入。塗軻在心裡嗤笑他們,真是魔怔了。
後來整個墓室徹底塌掉了,幾千年的墓穴,脆弱得跟紙紮的一樣,那石塊卻是實打實的沉重,他們雖說修行,但比不得古人上天入地,這種時刻,別說救人,能自己逃出來就不錯了。
「大師兄!」
塗軻回頭一看,是渡星門的弟子,原先留在城裡的那一批,他問:「現在是什麼情況?」那幾個人回答道:「搖碧林裡又有五個結界塌了,全是劍塚。」
「你們進去了?」
「沒有,但是外面都立了碑。」
夜家幾位對視了一眼。
天空傳來一聲鳶唳,眾人見一隻棕紅色的天鳶緩緩降落,溫靈雋從天鳶身上跳下來,衝到塗軻面前,問道:「人呢?」
塗軻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誰?」
溫靈雋紅著眼睛拽住了塗軻的衣服,壓低嗓音,咬牙迸字,「我爹讓你保護的那個人。」
塗軻的眼微微一瞇,拂開溫靈雋的手,「在底下。」
「為什麼不救他上來?!」
塗軻道:「渡星門這麼多弟子我等著我救,哪顧得上一個外人……」
溫靈雋憤怒地推了他一把。塗軻冷冷地看著他,「少爺,想救人自己去啊。你是溫家的少爺,又不是我們渡星門的少爺,我憑什麼聽你差遣?」
在渡星門弟子中,溫靈妙頗有威望,而他溫靈雋什麼都不是。「你說得對。」他說著,頭也不回地衝進陵墓中。稍遲一步趕來的溫靈妙沒攔住,氣得一時間不知道該罵誰。見溫靈妙也一副要往裡沖的架勢,塗軻擋住她,道:「師妹,你可是渡星門的少門主,做事怎麼能跟他一樣衝動?況且裡面的路根本不通,他很快就會出來了。」
司空騫在朦朧中彷彿聽到有人在耳邊喊義父義父,聒噪的學舌鳥似的。司空騫睜開了眼,撐著身子坐了起來。他眨了眨眼,抹掉眼睫上的血跡。沈占與他隔了錯綜複雜堆疊起來的石塊,沈寄傲倒是在他這邊,只是那柄斷劍已經被他拔了出來,沈寄傲閉著眼,捂著傷口,他的身體不斷鼓動著,血已經慢慢不再流了。沈佔小聲叫著他,沈寄傲笑了一聲,說:「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死。」司空騫腦子裡嗡的一聲。
他手腳並用地爬到沈寄傲身邊,撿起那柄斷劍,插進了沈寄傲的喉嚨裡,再拔出來。他神色狠厲,又一劍捅進沈寄傲的心臟,握緊劍柄,用力攪動著。沈寄傲口中溢出鮮血,發出垂死掙扎的聲音。他身上的東西也在不斷掙扎,把沈寄傲整個人都撐得不似人形。司空騫幾乎把他的整個上身都搗爛了,那扭曲的掙扎才緩緩停止。
沈占與他們一牆之隔,透過一個小口看清這一切,她憤怒地拍著石塊,淒厲地叫著:「義父!義父——啊——」
司空騫抹掉濺在自己臉上的腥臭液體與血水,回過頭,看著沈占。沈占哭了。她死死盯著司空騫,喊道:「我要殺了你!」
司空騫把劍丟在地上,說:「別傷心了。沈寄傲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是他搶來的你知道嗎?你本來有爹有娘,是他為了一己私慾……」
「你殺了義父,我要殺了你!」
司空騫覺得累極了。他不再說話,看著沈寄傲的屍體出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沈占的聲音漸漸小了,他覺得疲倦,口渴,耳朵裡塞滿了嗡鳴。有一個瞬間,他想,如果他沒來這裡找沈寄傲報仇,現在應當在和小雋逗弄他的那只白色小天鳶。天鳶裡甚少有純白的,因此偶爾出現一隻就顯得格外珍貴。他想到父母……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記不清他們具體的樣貌,是怎樣的鼻子?嘴唇?眉毛?太模糊了。他很想再看一眼星星,那樣就像看到了家人一樣,他想跟他們說對不起,他活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如果幽冥真的存在,也許死後他就能與爹娘重逢,百年之後,或許還能等來小雋。
司空騫昏昏沉沉地仰起頭,忽然愣了一下。
有一束星光瀉了進來。
在昏迷之前,他感受到了一個擁抱。
那一年,白垣川嘉郡搖碧林出了五把神兵。當然不是上古意義上的神兵,但也足夠讓人們一窺六千年前的鑄器盛況,並在江湖掀起驚濤駭浪。
當今鑄器巔峰一派續竹山莊鑄器系列兵器銘「六氣」分之。分別是:陰、陽、風、雨、晦、明。九年前,續竹山莊煉出「陰」字第一的劍,傳聞具有半靈,贈予了渡星門溫靈妙,第二年,煉出「陽」字第一的刀,給了當時的少莊主林錦秋。江湖一度傳言,續竹山莊與渡星門會聯姻,但彼時兩人均是自己門派的下一代繼承人,聯姻根本是不可能的,後來林錦秋慘死露浮山,此事更是不了了之。林錦秋死後,也有無數人覬覦那把陽字第一的刀,但自那之後,那刀便被塵封於續竹山莊。自陽字第一後,續竹山莊再也沒有煉出過半靈之器,直到圍剿折枝教之前,續竹山莊宣佈煉出了近三千年來第一把真正的接近神兵的劍,是林道初莊主畢生之心血所造。然而神劍宣告出世不足半年,便有一個隱秘的傳言在江湖上流傳開來。續竹山莊頭兩把半靈之器的身後多了一位姓司空的女人的影子。司空這個姓,如若有心翻閱典籍,能找出一些上古時與鑄器緊密相連的蛛絲馬跡。又半年,續竹山莊宣佈退出華景盟,搬離含清城。露浮山中谷換了個名字,後來成了名滿天下的素靈谷,也成了華景盟中的新成員,庇佑一方安寧。
再一年,渡星門小少爺溫靈雋成婚,宴請整個驚鴻城。
溫靈妙把那柄劍放到司空騫手裡。她笑了笑,「十一年前花燈節,你娘在渡星門親手打造。算是聘禮。只要你別嫌上面續竹山莊的銘。」
司空騫穿了一身紅色的嫁衣,身旁放著一頂紅蓋頭。
他接過那柄劍,撫摸著刀鞘上的紋路,他說:「多謝。」
「成親禮入夜開始,華景盟各派都派了人來,到時候小心些。」
司空騫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問道:「顧流和沈寄傲還沒找到?」
一年半前。渡星門終究不可能袖手旁觀,幫著溫靈雋從頭開始清理坍塌的碎石,期間也把一些因受傷不便行動、幾乎絕望的人救了出來。溫靈雋中途看到了顧流,但也只看了一眼罷了。後來顧流也加入了清理工作,第二天晚上,才找到司空騫所在。溫靈雋把司空騫抱出來時,顧流也看到了裡面的躺在地上的沈寄傲,他當時就呆住了。
後來顧流就帶著沈寄傲不見了。看見人說往林子深處去了,那時候整個搖碧林都混亂無比,到處竄著人與獸,渡星門作為離這兒最近的門派,大量人力都在解決這事兒。很多他們在搖碧林中圈養的獸場也幾乎毀於一旦。大約忙碌了一個多月,司空騫精神也養得差不多,提到沈寄傲,溫靈妙才答應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幫著找一找。
此時,溫靈妙點了點頭,說:「當時我就看過了,沈寄傲十成十是死了,管能不能找到屍身呢。我希望你以後能和小雋好好過日子,眉城的宅子已經置好了,成婚後你們就可以過去。」
司空騫把劍掛到床頭,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拿起那塊蓋頭,蓋上了。
大堂已聚滿了客人。
月色被華燈掩蓋,席間觥籌交錯。
邰新火和裘霜質也在其中,大半年前他們與司空騫取得了聯繫,如今代表折枝教——當然,表面上看來折枝教已被華景盟剿滅,來參加這場婚宴。他們是極少數知道那蓋頭下究竟是誰的人。按道理,看到高大俊朗的教主穿女子喜服,應當感到幾分滑稽。可邰新火癡癡地望過去,眼淚滴進了酒裡。她今日的裝扮與以前的她完全不同,換了百褶裙,梳著溫柔漂亮的髮髻,唇上抿了胭脂,眉上點了黛色,在裘霜質眼裡,簡直美艷不可方物。可她的臉上全是傷心。
裘霜質的低頭,看見杯中自己的倒影,半張臉上還有未退的疤痕。他想勸勸邰新火,可是他也知道,若感情能被勸去,自己也不會一直在她看他的時候看著她。
天空上綻開絢爛禮花,歡樂的氣氛到達了頂點。
「一拜天地——」
有人穿過多恨山漫天風雪,推開那座沈府塵封已久的大門。
侍女們正湊在大堂講著體己話,這地方終年很少見人來,青莎闖進來時,她們都愣了愣。有人起身詢問,青莎目光環繞大堂一圈,開口道:「你們中有一個人,是當年虞縣大災,公子身邊一個叫顧游的侍從救回來的,是哪位?」
小饉怯怯地站了出來。青莎伸出手,笑道:「沒事,過來。」
小姑娘所在角落,似乎並不熱衷於參與談話。事實上,顧游對她的好這座沈府的人都瞧在眼裡,多少有些不忿和艷羨。論姿色,她不是頂尖,論性格,更是悶葫蘆一個,憑白得了公子身邊掌著數項權力的顧游親眼,得了那麼多好處,大家想不通,也看不慣。小饉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把手放到青莎掌心。青莎握住了,笑得愈發溫柔,「從今往後,我便是你姐姐。跟我走罷。」
在鹿郡,顧流跟她說顧游的死因開始,她就有這樣的打算。公子死了,更好,她可以帶著那個女孩兒走得遠遠的。她早就厭倦了跟在沈寄傲身邊的日子。她覺得自己跟顧游是有幾分相似的,儘管他們始終只是同僚,甚至稱不上朋友。是她一廂情願。
有人站出來道:「走什麼?沒有公子的命令——」
青莎把小饉腰間的鈴鐺拽下來扔到地上,小饉嚇了一跳,青莎冷眼看著那群分不清誰是誰的面容,寒聲道:「公子已經死了。」
「怎麼可能?!」
大堂霎時亂作一團。
青莎牽著小饉走出去,問她:「我叫青莎,你叫什麼名字?」
「小饉。」
「瑾瑜美玉也,好名字。」
「不是,是……」小饉聲音怯弱。她們跨出沈府,風雪撲面而來,把未完的話湮沒。寒風灌進衣領,凍得她輕輕一哆嗦。青莎握緊了她的手,半摟著她,說:「別怕。」青莎的手是熱的,連帶暖了小饉的手。小饉想,美玉的那個瑾,總比饑饉的饉好呀。她緊緊地回握住青莎,貼緊了她,朝她笑,在風雪聲中,喊她:「姐姐。」
青莎揉了一把她的發。
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白雪裡。
「二拜高堂——」
露浮山南面的石塊縫隙裡也開始冒出綠芽,草木蓬勃生長,偶爾還能看到在其中竄來竄去的小動物。
「阿容,」洛生塵搬了盆長勢喜人的花草進來,「幫把手。」
夜色正好,素靈館在含清城仍開著,但已交給了洛生塵新收的弟子。若有緊急情況,從含清城傳信過來,只要不到一個時辰。素靈谷裡收了些天資不錯的孩子,每日洛生塵就帶著他們認認藥草,學學醫理,偶爾孟容光也會在白天跟著他們玩一會兒,但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撐著特製的遮陽傘。即使這樣,洛生塵也不讓她在外面呆太久,她說對身體不好。
當年她們回了含清城,就聽說了搖碧林的事,一度以為司空騫凶多吉少。後來,溫靈雋差人帶了信、天魔卷、封靈術和司空騫從真正的墓裡拿到的那本日記冊子給洛生塵。而司空騫從沈寄傲那兒拿到了那三本,後來看了,才知道為什麼封靈和封魂不是一本。封靈是裘霜質修煉的功法,將獸魂封於己身,以獲得實力;封魂則是鑄器之術。
孟容光幫著洛生塵把那盆結著骨朵的花兒搬進屋子裡,問她:「費這力氣做什麼?」
洛生塵興致勃勃地打開窗戶,讓月光傾瀉而入。
「看,花開了。」
潔白的花瓣在月光下緩慢綻開,舒展枝丫,芬芳撲鼻。
「夫妻對拜——」
自搖碧林那一年陣法結界齊齊崩塌後,越來越多的人從嘉涉山脈各個地方前來探寶。年輕的男女們結伴而來,吃著平日難以嘗到的野果,逗弄溫馴的靈獸,期盼著從天而降的好運。
下雨了,一行人找了個山洞躲進去。山洞很深,隱隱散發著奇怪的氣味。點燃柴火後,有人舉著火把一直走到裡面,驚得火把掉到了地上。裡面是兩具屍體,一具緊緊抱著另一具,頭與頭相抵。被抱的那一具有明顯被野獸啃食的痕跡,且腐爛程度較高。那人呼朋引伴,讓朋友們都來看看這兩具奇怪的屍體。他們仔細查看,在抱人的那一具身後皮肉上發現了很多傷痕,雖然已不甚清晰,但竟能隱約拼成一個字:「沈。」他的胸口插著一柄短匕,像是自殺的。
有人提議,這大約是一對殉情的愛人,將他們合葬吧。
於是在搖碧林深處,多了一塊從遠處搬來的大石頭,上面被人用刀劍刻了個歪歪扭扭的「沈」字。
「禮成。」
落月沙漠旁的港口,從船上下來了一個少女,身後跟著個小男孩。她回過頭凶道:「不要跟著我了!」
小男孩有些怯,但仍堅持跟在她身後。他的眼下有一顆淚痣,微微泛紅,粉雕玉琢的可愛。沈占走得快,他很努力跟上,伸手去牽沈占的手。
沈占眼睛有些紅。她知道義父死了,若她願意,以後沈府都會是她的。可她除了打架,什麼都會,要那麼多沈府做什麼?青莎也離開了她。青莎只是因為義父的命令才陪在她身邊的……
上一次她來這裡,是為了去多恨山找義父。雖然那時鹿郡沈府出了事,她受了傷,可在神思清明的時候,她是開心的。而這一回,她來這裡做什麼呢?
「姐姐。」那個怎麼也甩不掉的跟屁蟲小男孩仰頭看著他,說:「是師父要我跟著你的。我知道你生父母在哪裡,你想見他們嗎?」
海邊的風潮濕,有一股鹹味。
沈占低頭看著他,沉默了很久,問:「真的嗎?」
「送入洞房——」
他們牽著手,從人群喧鬧裡走到房間,享受屬於他們的安靜。
溫靈雋挑開蓋頭,望著司空騫笑。
司空騫也笑。
他想起自己在墓裡因幻陣而做的那個夢,不同的兜兜轉轉後,好像走向了同樣的結局。但眼下是真實的。他的手上不再有鐐銬。
春『宵帳暖,夜月花朝。
「後來呢?」
「後來?」年輕的說書先生收起折扇,笑道:「後來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白頭到老,共殮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