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深洞之二
唐緲已經煩透了瘋瘋癲癲的周納德,他跳回到升降平臺上,換淳於揚沿著石壁爬上去,並問:“離離和表舅爺呢,怎麼聽不到他們的動靜?”
離離躲在牆角。
唐緲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枉論危險從哪個方向而來——他不該說話的,說話很危險。
他再次失誤了,同理還有淳於揚——由於先前被司徒湖山吸引了注意力,在乘著升降機下降的時刻,他們都沒有發現離離依然藏著鐵棍,那根把淳於揚敲得頭破血流甚至短暫昏迷的鐵棍。
在唐緲問完話,而別人還沒來得及回答的間隙,離離高舉鐵棍,朝著他聲音傳來方向奮力揮去!
這一棍子本來是想敲他的頭,但是角度略微低了點,於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左肩上,幾乎立即就把他的左臂廢了。
唐緲似乎都聽到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發出痛徹心扉的慘叫。
離離站在周納德這邊,她也瘋了,僅僅為了爭奪一絲空氣,她便要殺人,先殺唐緲、再殺唐畫,然後殺淳於揚以及其他人——她甚至都不考慮把唐緲殺了,就可能永世再也沒有出去的機會!
淳于揚聽見時已經晚了,離離揮動鐵棒向四周持續攻擊,亂打亂掃。淳於揚就算能抵擋住她的鐵棒,也擋不住突然從側面踢出來的腿。
一時間拳腳棍棒像暴風驟雨一樣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到底在和幾個人對打,有幾個人加入了戰圈,幾個人在攻擊他!
他所能做的只是拼命反抗,用頭、用手、用胳膊、用腿、用腳、用膝蓋,用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骼和關節去抵抗,只要還活著就豁出命去打!
是不是周納德踢了他一腳?是不是司徒湖山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唐緲在哪里?唐畫在哪里?是不是已經被打死了?
“死了沒有?!”離離一邊揮舞鐵棍一邊叫道,“姓唐的死了沒有?!”
唐畫在一片混亂中大哭:“緲!緲!”
“好哇!”離離喊,“你居然還沒死!小丫頭片子你不用謝我,姐姐先送你去西方享福!”
“我打死你們——!!!”
離離完全失控,她的棍子敲向所有人,那根堅硬冰冷的兇器幾乎每一秒鐘就會引起一聲飽含疼痛的慘呼。有時候是周納德,有時候是司徒湖山,還有的時候是淳於揚。
淳於揚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打,幾乎已經站不住,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流血了,流得很多,他的雙眼已經被血糊住以至於睜不開,鼻腔裏也灌注著濃烈的腥甜氣味。
他再沒有聽到唐緲和唐畫的聲音。
他寧願往好處想,他想唐畫是很聰明的,她在黑暗中能夠靈活躲避,而且她目標那麼小,一定好好地縮在某個角落。
他想唐緲也一定藏起來了,唐畫會帶著他藏的。
於是他以自己頭蓋骨或者肩胛骨或者手臂上三根骨頭的碎裂為賭注,沖向鐵棒呼呼生風、大展淫威的方向,硬扛著挨了幾次重擊,擒住離離,將她手中的兇器奪下!
主動權換了,淳於揚手握鐵棍咆哮:“來啊!一分鐘之內我要把你們的腦漿全打出來!說到做到!”
離離被他一腳踢在角落裏,大約昏過去了所以沒動,但有個人不信邪,喘著粗氣撲了過來。
淳於揚不知道是誰,也不關心是誰(反正不可能是唐緲或者唐畫),舉起武器就狠狠將此人打了出去,徑直將其打到了對面石壁上,發出一聲悶響——死沒死不知道,總之也快了。
“再來啊!!!”淳於揚吼。
這次無人回應,所有人都彷彿突然被剝離了語言能力,背靠石壁,保持靜止,只聽得到忽高忽低、忽粗忽細、忽緊忽慢的喘氣聲。
“來不來?!”淳於揚最後一次問。
他似乎擁有了壓倒性優勢,可惜沒有,缺氧和失血讓他眼前一陣陣昏花,突然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唐緲暈厥得比他還早一些,早在離離舉著鐵棍大殺四方之前。
唐緲左臂受傷,出於本能做了個錯誤的動作,那就是捂著傷處蹲下。下方空氣更加污濁、更加稀薄,於是他就使不上力氣,睜不開眼睛,在劇痛的雙重打擊下再也沒能起來。
唐畫摟住了他,但他已經感受不到,兩個人自然而然蜷縮成一團,在角落裏互相依偎。
人在頻死狀態會看到什麼呢?
問問那些有過體驗的人,有的人會說不記得;有的人則添油加醋講上一大堆從書上或者電影裏看到的場景,他以為自己親眼目睹,其實只是受了暗示。
而唐緲的的確確看到了,不是黑白無常,而是唐竹儀。
還是那個夢,那夢就是他的潛意識,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浮上表面。他在夢境的這一側生存,而夢境在那一側看著他。
唐竹儀依舊站在一棵雲煙般的梅花樹下,衣著整潔,面目模糊,用溫柔的語調說著叮囑的話。可這次連對方說什麼都聽不清了,或許是唐緲劇痛的左臂在時刻提醒他趕緊清醒。
他大概只聽到唐竹儀說了一個字,光。
光……
……光是什麼意思?
他看到唐竹儀的兩隻眼睛亮了起來,黃綠色,像是螢火蟲,小小的,圓圓的,一亮一滅。隨後是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頭髮,身上的紐扣……星星點點,團團簇簇,全亮了起來。
說實話那有點可怕,唐緲要不是昏迷著,隨時都有可能被嚇醒。
具體過了多久他也說不清,他突然意識到那不是唐竹儀,那真的是光!夏夜流螢一般的光,黑暗中看得見但是毫無亮度,就像顏料落在黑漆上的光!
發出這種光的只有一種東西……
但他一時想不起來……明明見過的,
就是想不起來……
……
空氣流通,微風吹來,吹落梅花瓣。這三四月的清風多麼清新、清爽、溫柔,是唐竹儀帶來的這陣風嗎?
唐緲以右臂支撐著自己坐起來,他精神恍惚,搖搖晃晃,不知道自己是醒著呢,還是仍舊在做夢。
他眼前有許多光暈,但都離得很遠,很渺茫的樣子,只看得清臉側有一點一點的螢火跳躍。他的腦袋彷彿鏽死了,盯著那東西看了好久,也記不起來是什麼。
那東西便用觸手碰了他一下。
好燙!唐緲有點兒反應了。
又碰了一下。
真像有人在他手背上直接摁滅了煙頭,唐緲打了個激靈,終於說:“是你啊……”
“你”就是那看門狗。
他們墜下秘密甬道時,在盤根錯節的繩梯上最初看見的那一隻——不管它呈現什麼形態,也不管它是胎生孿生,唐畫說它是狗,它就是狗。
唐緲慢慢擰頭,看到敞開了的升降平臺,原來那裏也是個小半島地形,只不過有一面石壁不見了。
是不是剛才他們就被困在那後面?
原來這扇大門也是由狗子看守的……
“是我喊你來的嗎?”唐緲有氣無力地問。
“……”
“沒聽姥姥的話,所以步步艱險是嗎?”
“……”
“是不是唐畫喊你來的?”他繼續喃喃。
想起唐畫,他猛地跳了起來,結果觸碰到了受傷的左臂,疼得齜牙咧嘴。“畫兒!唐畫!淳於揚!”
他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尋找其他人,發現他們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淳於揚!畫兒啊!”他叫道。
那兩個人靠在一起,都面朝下躺著,一動不動。
他嚇得腿都軟了,兩步沖到唐畫面前去摸她的鼻息,還好小姑娘只是暈過去了。
他剛放下一點心,又趕忙去看淳於揚。
“淳於揚!淳於揚你怎麼了!”他想把淳於揚的身子翻過來,可只憑一隻手翻不動。
淳于揚滿臉是血,脖子上、衣服上也血跡斑斑。
“淳於揚!”唐緲幾乎快急瘋了,“快醒醒!”
幸虧淳於揚也不是因為受傷而暈倒,而是因為短暫性的缺氧,他被唐緲用盡全力的一陣晃動,便順勢呼出一口長氣,嗆咳著醒了。
“咳咳……咳咳……”
淳於揚迷糊了一陣,望著四周問:“這……這是哪里?”
唐緲來不及回答,又去查看其他人:都還活著,也都受了傷。
離離傷勢最輕,因為她是打人的那個,僅在面部有擦傷;周納德傷勢比較重,可能傷在內臟;司徒湖山已經率先醒來,慢悠悠站起了身。
每個人都有些衣衫襤褸,剛才那一場不分敵我、毫無意義乃至瘋狂的混戰,幾乎把他們都打脫了一層皮。
“這是哪兒呀?為什麼會有光?”司徒湖山用手遮著眼睛問。
和控制室一樣,光來自電力和燈泡。遠處掛著無數盞燈,每一盞像月光那麼亮,合在一起也許仍舊不能讓你讀書寫字,但是足以看清周圍。
周圍是一條石頭甬道,既窄也長,他們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原點。
“這是哪兒?”淳於揚用手背擦著自己臉上的血,再一次問。
唐緲四處張望:“要不是這兒高處有電燈,我還以為是一開始摔下來的那個地方。”
“不是。”淳於揚用手背擦著臉上的血跡,很篤定,“地形略有區別,況且那裏可沒有升降機。”
唐緲仰頭看他,突然說:“你等等!”
“什麼?”
唐緲問:“你臉上那麼多血,居然沒傷口?”
淳於揚一愣:“這麼一說,好像真沒有呢。”
“可是你在上面控制室被離離打了頭,倒下時臉上明明有擦傷啊!”唐緲問。
“你看錯了吧。”淳於揚回答。
“不可能啊!”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講話,一旁的司徒湖山虎視眈眈地盯著,那神情彷彿從未見過淳於揚這個人。
“淳於揚,讓我摸摸你的後腦!”司徒湖山突然命令。
淳於揚當然不肯:“憑什麼?”
“摸一下罷了,又不少塊肉。”
“沒什麼好摸的。”淳於揚始終拒絕。
司徒湖山便向唐緲使了個眼色。
也不知唐緲是腦筋搭錯了呢,還是出於同樣的好奇,他突然伸手抱住了淳於揚。順便說這傢伙也被廢了一隻胳膊,因此僅僅用右臂抱,淳于揚完全可以掙脫,但居然沒動。
司徒湖山便趁機像只猴子似的躥在淳於揚背上,把他後腦的頭髮扒開來看!
如果把他們集體昏迷的時間算作為二十分鐘,那麼距離淳於揚被離離的鐵棍敲擊也才過去了不到一小時,他後腦的傷口應該十分明顯,標準狀況是血早已止住,形成厚厚的血痂,板結了一部分頭髮。
但司徒湖山驟然一瞧,血痂、頭髮都有,就是傷口消失了!更有甚者,那傷口上還長出了一點粉紅色的新肉,有些疤痕增生的樣子,這樣的愈合速度絕對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
司徒湖山倒吸了一口涼氣。
淳於揚情緒惡劣地將司徒湖山搖了下來,用力有些過猛,將老頭摔了個大屁股墩:“你幹什麼?我允許你這麼做了嗎?”
司徒湖山非但不生氣,還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唐緲問:“表舅爺,怎麼了?”
司徒湖山說:“他腦袋上的傷口也基本長好了。”
唐緲吃驚不小,抬頭問:“淳於揚,你是吃了什麼神丹大補丸了嗎?”
“胡說八道。”淳於揚怒道,“你把手從我腰上拿開。”
“哦。”唐緲鬆手,又問,“可你剛才流了那麼多血,為什麼一下子傷口就長好了?”
淳於揚不回答,卻提了一下唐緲的左臂,唐緲痛得“哎喲”出聲,淳於揚便說:“比起關心我的小擦傷,你還是操心自己吧,也不知道裏面的骨頭斷沒斷。”
唐緲叫道:“千萬別咒我!”
唐畫醒來了,大喊:“淳,畫兒要喝水,要吃飯!”
唐緲扭頭正要高興,卻突然覺得哪兒不對。
奇怪了,唐畫明明知道他也在,為什麼不先喊“緲”,而是指名道姓要“淳”呢?他姓唐,唐畫也姓唐,雖說沒有血緣,但他倆是養兄妹,理應更親近啊。
一個想法蹦進了他的腦海:唐畫不是從今天才開始偏向淳於揚,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對待此人與旁人不一樣,幾乎天生與之熟絡和親密。是不是淳於揚身上有什麼特質讓她倍感親切?
這種特質隱藏在皮膚之下,別人發現不了,而唐畫是個瞎子,她不通過眼睛看東西,只憑感覺……
唐緲觀察淳於揚,沒多久就被他用兩根手指夾著臉擰開去:“你眼珠子那麼黑,別老是盯著人看,看得我心裏七上八下。”
司徒湖山突然開口:“淳於揚,你從小傷口就恢復得比別人快嗎?”
淳於揚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是,略微快些。怎麼了?”
司徒湖山說:“沒怎麼,因為我也是這樣。”
他見唐緲沒注意,壓低了聲音問:“你家裏的哪個長輩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