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英靈之二
唐緲發誓不追,司徒湖山便要求:“讓我……和淳於揚單獨說幾句話好嗎?”
“表舅爺,你要把我支開?”唐緲問。
“就……一分鐘。”司徒湖山說。
唐緲有瞬間的遲疑,然後抱起唐畫往邊上走去,順路拉了一把離離:“走。”
見他們走遠,司徒湖山不再關注,而是望向淳於揚:“你……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你是誰了……”
淳於揚問:“是麼?從什麼時候?”
司徒湖山勉強笑道:“……從發現你的傷口恢復得比平常人快……早知道你是自家人,我就不讓離離打你了……我是怕你騙我家的傻孩兒們……現在這麼一看……你長得有幾分像唐竹儀,你覺得呢?”
淳於揚點頭:“是。”
司徒湖山說:“……好事啊,我沒想到原來咱們兩家是結了親的……當年一起掃廁所時,老淳於怎麼不告訴我啊……”
“這種事情沒法說,我媽媽已經被整得死去活來了,再把她隱瞞的身世說出來,說她是大漢奸的女兒,那豈不是罪加一等?”淳於揚苦笑。
“是啊……她可憐……”司徒湖山問,“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淳於揚說:“我媽媽讓我來的。”
司徒湖山怔忪不語。
“十年前她病逝時說她一輩子飄零,死了想認祖歸宗,葬到唐家的祖墳裏,讓我把她送回來,但祖父攔著不讓,說不合規矩,又怕唐家不認她。今年祖父去世了,我就想幫媽媽完成遺願,正好有個契機,我就跟著一起過來了,我想姥姥不會不認我媽媽吧?”淳於揚說。
“認的……我們都認,唐竹儀認……唐碧映更會認。”司徒湖山說,“記得讓唐緲……給你媽立牌位,按輩分是他姑姑。”
他看了一眼遠處的唐緲:“這事……沒告訴唐緲啊?”
“沒說,說不出口。”淳于揚歎氣,“姥姥在他腦袋裏留了一段記憶,他只要一睡著了做夢,就會夢見姥姥在磨刀霍霍準備殺唐柏儀,也就是我的外祖父。”
司徒湖山道:“那個人活該……殺得好……”
淳於揚苦笑:“但我的處境就尷尬了。”
司徒湖山說:“你有什麼錯?……咳,你媽也沒錯啊……那時候她才兩三歲。”
他又問:“你把你媽的……什麼帶回來了?”
“骨灰。”淳於揚說。
司徒湖山好一陣氣血翻湧,知道自己就快不行,連忙說:“把唐緲……給我喊回來。”
唐緲回到司徒湖山身邊,按著他下腹的傷處。
司徒湖山說:“唐緲……血……”
“表舅爺,什麼血?”唐緲紅著眼眶問。
“……快把我的血留住,我活不成了……都想開些……不要按著傷口,趕緊接血。”司徒湖山說。
見沒人動,他催促:“快……快找東西裝啊……抓緊……這說不定有用!”
可這裏哪來的東西裝血呢?別說唐竹儀畫像後面的那只青瓷罐子已經摔碎了,就算現在跑去搬它,也來不及趕回來。一來一去至少需要十五分鐘,而司徒湖山的生命已經是以秒來計算了。
突然離離沖過來說:“我有,我有!”
她有一個小塑膠袋,一直折疊著放在衣服口袋裏。那個年頭塑膠袋本身就是稀罕貨,尤其是印著大商場名稱的塑膠袋,簡直就像如今的法國名牌皮包一樣招搖,許多家庭會珍惜地將塑膠袋一用再用,用到不能用為止。
離離不顧血污,掏出塑膠袋撐開,接在司徒湖山的傷口下方。
司徒湖山喘氣說:“要好好用啊……我這是金血……有用……”
“……”
唐緲不說話,淳於揚不說話,連離離都不說話,只是照做。
沒人說“老東西你不是糊塗了”,面對一個將死之人,別說只是要你接他的血,就算他要天上的月亮,你也得在他咽氣之前搭梯子做出一副奮力去摘的樣子不是?
“唐緲……”司徒湖山硬撐著那口氣不滅,“我對不起唐碧映……她死了是嗎?我偷了她的鑰匙……但我沒想到會……會把她害死……是我錯,我下到陰間,會給她磕頭道歉……她如果不原諒……我就不投胎去……一直磕頭……”
唐緲眼眶一紅:“表舅爺,別說了,姥姥她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唐畫緊緊摟著司徒湖山的脖子,簌簌發抖。
她感覺這位老人也快滅了,雖然他經常會說些不著調的話,做些不著調的事,顯得老不正經,但對於小姑娘而言,他就像親爺爺一般可愛可親。
司徒湖山安慰她說:“乖乖兒,我只是乘著小船……過河去,河那邊……好玩,有好房子住……有很多好酒……我開心。你以後……跟著你哥哥,要……要保重啊……”
“表舅爺……”唐緲忍不住,垂下淚來。
司徒湖山無力地向他伸出了手,他上前握住。
“唐緲,你聽好了……唐碧映沒記錯,是我說謊……我不是司徒湖山,那人早死了,我撿了他的名字用,是因為沒辦法……面對過去。但是唐竹儀死的那一年,回來奔喪的確是我……”
“表舅爺你別說話了,說不定還能再支撐一陣子!”唐緲說。
“我得說……讓我說……所以唐碧映她……提防我,不是因為我……我是外人,而是她覺得我……不老實,冒充別人……她知道我不是外人……我不是……她心裏很清楚……我是唐家的人……”
唐緲請求:“別說了!姥姥不怪你!”
“唐緲,留著我的血……說不定有用……我死了以後……記得把我放在……棺材裏。”
唐緲痛哭出聲:“你放心,山上那麼多石頭棺材全部都留給你!”
“要……要有刻著劉湘將軍……將軍遺命的……”
“知道了,表舅爺!”
司徒湖山虛弱一笑:“哈哈,唐緲……我得再跟你承認……承認一件事。撲棱蛾子攻擊……我是裝昏的,那種小毒……入不了我的眼……當時我裝得……像不像啊?有沒有……把你嚇一跳啊?”
唐緲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大顆大顆落下:“我都嚇死了,表舅爺,你他媽早說呀!”
司徒湖山又打算得意地大笑,可惜他太虛弱,只笑了一兩聲便止住了。
唐緲說:“表舅爺,還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其實外面那圈綠色毒水對咱們唐家人也無效,你可以淌水出去,完全不用修橋的!”
司徒湖山更覺得好笑:“哈哈哈哈,他媽的……唐竹儀當年……騙我……”
唐緲哭道:“是唐竹儀不對!”
“操……操他大爺……”司徒湖山笑。
他捏了捏唐緲的手,緩聲道:“我也姓唐……早些年……我和家裏人鬧矛盾……就離家……跑出去了……一下子就……就這麼多年……”
“幾十年……都快忘了……”
須臾,司徒湖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沒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或許是不願意說。
人這一生太複雜,苦多甘少,許多不堪回首。比如司徒湖山,他明明有這樣的家世,這樣的才貌和人品,最終卻流落江湖,孑然一身,死時身無長物,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風風雨雨、苦樂悲歡,有過多少傷心事。
他都說自己不願意面對,所以塵世難逢開口笑,得過且過,就讓他這麼過去吧。只需要知道他姓唐,是個假模假樣的假道士,許多年前曾經為國鋤過奸就行了。
剩下的讓他到陰間去,一邊磕頭一邊給姥姥解釋,最好解釋得涕淚橫流,落不著半點便宜。
唐緲輕聲道:“姥姥也說自己當過特務,他們兩個居然一模一樣……”
不,有一點區別,唐碧映情深義重,要求和唐竹儀合葬,司徒湖山卻要操唐竹儀的大爺。但唐竹儀的大爺不就是他的大爺麼?真是又好笑,又讓人淚如雨下。
淳于揚察看老者,低沉地說:“瞳孔散大,人已經去了。”
唐緲聞言,從司徒湖山的身上扒下唐畫,將她抱在懷中,兩人頭頂著頭。
離離依舊撐著塑膠袋,這時才沉沉歎息:“唉,他人已經死了,我卻沒接到多少血,大部分都流到地下去了,他的血到底有什麼用啊?說什麼金血,難道叫我們去喝嗎?”
唐緲拭淚說:“他讓留著……就留著吧,也是他的遺願。”
唐緲淳於揚問離離:“你怎麼不走?”
離離居然早已紅了眼睛,說:“你讓我上哪兒去?我和周納德那個畜生又不是一路的。再說我怎麼能走?這老頭是我喊來的,我對他的死有責任,好歹得送他入土為安吧。”
“你也會覺得內疚?”淳於揚問。
離離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們討厭我,老頭也不喜歡,但他總算待我不錯,沒嫌棄我,他是菩薩,是我把他引到這兒來送死的。唐緲,我以後也不罵你了吧,我對不起你們家。”
司徒湖山的死居然讓離離改變了的性子,真叫人始料未及。
可惜晚了,老道已然駕鶴西去,位列仙班,我們凡人不管說什麼都於事無補。
望著只裝了小半塑膠袋的血,淳於揚對離離說算了,不用再接,把它放在一旁,先來簡單料理一下後事吧。
離離說:“好。”
三人將司徒湖山的屍體搬到百米開外的洞中小湖泊旁,唐緲掏出手帕,浸濕了替死者擦拭臉和身體。
小湖泊依舊晶瑩剔透,當司徒湖山的殘血浸入時,明澈的湖水便泛起縷縷微紅。
唐緲埋頭為司徒湖山擦身,只見他眼睫翕動撲簌簌落淚,聽不到他出聲。
淳於揚怕他傷心壞了,柔聲勸他別哭,他搖頭說:“不行,我忍不住……”
片刻後他抬起頭,滿面淚痕:“淳於揚,你別光傻站著看我哭啊?你念詩啊!”
“念什麼詩?”
唐緲抽噎了一下:“你不是會木槿花那些什麼詩?什麼朝開暮謝,什麼殘月,什麼風啊雪的,你念出來給我聽聽,我真受不了了……怎麼還不到一天的功夫,姥姥和表舅爺都沒了啊,事情怎麼變成這樣,到底為什麼啊?”
淳於揚憂傷地望著他,一時想不到詞來安慰,過了好一會兒,才念了一句天安門詩抄中的詩:
千古人間傳未死,遺灰落地已開花。
唐緲抹淚說:“淳於揚你真他媽瞎扯淡!這首詩是寫給周總理的,我表舅爺是他媽特務!”
淳於揚說:“他是特務又怎樣?不管他昔年身處那個陣營,他參與抗戰,在民族危亡之際憤起拼殺,如今忠魂一縷歸故土,難道就對不起一首好詩麼?”
唐緲頓時就不哭了,紅腫著眼睛說:“他媽的,淳於揚,你太會哄人了!我看上你了,這次如果能回去,我必定帶著全家來投奔你!”
淳於揚說:“全家就不用了……”
“到時候讓我爸給你當驢做馬!”
“不用不用……”淳於揚消受不起產業工人唐亞東。
“我也給你當驢做馬!”
“好。”淳於揚一口答應。
正在擦洗時,唐緲忽然一陣噁心,哇的吐了一大口血,正好吐在面前的小湖泊裏。
淳於揚再次嚇得魂飛魄散,就見唐緲抬頭對他搖手說:“沒事沒事,結束了,這是最後一次。”
“你怎麼知道?”淳于揚一時聯手指尖都是冰涼的。
“姥姥告訴我的。”唐緲勉強笑了笑,“我確定。”
他掬水擦嘴,突然發現了奇怪的事情——他的血和司徒湖山的血落入水中,落入時還是紅色,散開時卻都微微發黑。
“……”他拭唇,臉色微變。
淳於揚問:“怎麼了?”
他說:“水裏有毒。”
離離聽見,驚叫道:“什麼?有毒?可我剛才喝過這水啊!”
唐緲瞥了她一眼:“我也喝過這水。放心,保你不死。”
離離歎息:“唐緲,你又是能控蟲,又是能使毒的,為什麼剛才老爺子被開槍打死的時候,卻沒有一條蟲出來幫忙?”
唐緲苦笑:“因為我不太靈啊。”
幾個人低頭繼續為司徒湖山整理,沒人說話,氣氛壓抑,離離長籲短歎,唐畫時不時抽泣一聲。
唐緲打破沉默問淳於揚:“你比較熟悉歷史,你說表舅爺跟姥姥是什麼特務呢?哪個地方會有特務啊?”
淳於揚回答:“舊中國哪里都有特務,軍統,中統,汪偽情報機關76號,甚至解放區的保衛部門也都是特務。”
離離正在用手指為司徒湖山梳理頭髮,想把老道的滿頭亂髮打理得稍微體面些,聞言說:“我知道他既不是軍統,也不是中統,更不是汪精衛和解放軍。”
“那是什麼?”
離離說:“老頭跟你要棺材的時候不是已經說了麼,他是川軍的人。”
唐緲覺得這並不是解答,因為司徒湖山向來說話半真半假,不知道哪一句為事實,哪一句為玩笑。
淳於揚卻點頭說:“或許真實情況就是如此,當年三十萬川軍出川抗日,後來又遠征緬甸,應該需要幾個傳遞資訊、從事情報工作的人。”
“那姥姥呢?唐竹儀呢?”唐緲問離離。
離離說:“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我無心摻和你家的事,這次如果能夠活著出去,黃金我也不要了。”
“不要了?”
離離點頭:“我欠你們唐家兩條命,第一條是你救我的,第二條是老頭的。我這人獨來獨往,不欠債,不欠情,黃金就算我還你們的人情。”
唐緲啼笑皆非:“可那金子是我家的,怎麼變成你還來的了?”
離離不理,轉向問淳於揚:“哎淳于揚,周納德幾把日的那麼壞,你那個糊塗鬼爺爺居然還收他當徒弟?你爺爺知道他是個間諜嗎?”
淳於揚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祖父有多少徒弟麼?三十九個。他只要覺得這人有一點可取之處,就會收他為徒,真心實意待他。周納德連姥姥都能糊弄,對付我祖父豈不是小菜一碟?”
“周納德是那一年被你爺爺收為徒弟的?”唐緲問。
“三年之前。”
三年之前,1982年,那不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想來大事件也不過是柴契爾夫人訪華。像周納德這樣潛伏已久的間諜人員應該不是她喚醒的吧?
唐緲胡亂地想:萬一真是她,那麼周納德自稱鄉幹部就真委屈了,人家跑到英國去說不定還能被封賞個爵士,拿個二等軍功章什麼的。
他們給司徒湖山拾掇完畢,並給他穿上了淳於揚的外衣——那件洗得泛白的綠軍裝。
司徒湖山的道袍在落入密室的時候就已經被看門狗扯成了碎片,這麼長時間裏,他一直都是穿著老頭衫和燈籠褲走路,穿上軍裝後,至少走得體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