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弩張之二
唐好卻先問:“淳于哥哥,你先看看屍體上的異動停了沒?如果還有蟲的話,它們會在皮膚下面鑽來鑽去。”
淳於揚轉回屍體旁,穩定頭燈觀察片刻,說:“停了。”
保險起見,三人又多等了五分鐘,見那具肉山並沒有多蛀一點,這才暫時放下心來,繼續往前。
淳於揚一手舉著匣子,一手托著搪瓷茶缸;唐好攥著裝血的塑膠袋;唐緲把唐好的背包搶了過去,那裏面裝著好幾塊腥味撲鼻的蛇肉,他居然也能忍了。
三個人在水中移動得越發緩慢,只能互相鼓勵,咬牙堅持,正因為如此,話倒多了起來。
唐緲又問同樣的問題:“解藥是怎麼落到日本人手裏的?”
唐好說:“行,我從頭說起吧——姥姥說‘弩張’這個名字是唐家主起的,在她老家的寨子裏,這東西叫做‘長藥’,長好了的長。”
長藥……這名字再直觀不過,說明這個東西能夠促進復原,癒合傷口,哪里破了很快就能長好。
“哥哥,其實蠱並不全是用來害人的,有時候僅僅是當個工具使用。”唐好說,“你知道我們身體裏都有蠱嗎?我與畫兒有,你和姥姥也有,可能我們身上少些,你和姥姥多些,但姥姥身上的未免太多了,多到會反噬的地步。”
唐緲早猜到了,點了點頭。
唐好說:“弩張這蠱也是,姥姥是1937年夏天把它從老家寨子拿回來的,那一年夏天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都清楚,先是七七事變,而後八一三上海又開戰,我們家裏有些人要跟著川軍出川打仗了。”
淳於揚一下明白了“弩張”這個名字的意思,和那首刻在牌坊上的五言絕句《劍客》異曲同工。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只為取敵人項上人頭。
他說:“我懂了,石井說此蠱有各種神奇作用,什麼使人精力充沛,耐力增加,氣力增大,傷口迅速復原之類的,所以是為了激發出川參戰者的潛能,把蠱用在了他們身上?”
唐好說:“沒有的,弩張蠱的作用僅僅是癒合傷口,尤其是皮肉外傷,當年給自家人用蠱,是為了保證那些人能夠活著回來。姥姥說打仗受傷難以避免,怕他們得不到及時救治,只能主動帶點兒金瘡藥,等打完仗再回來解蠱。”
“這蠱留在身體內三五年不會出問題,大家都知道,用蠱這件事也是當年大家商量過的,老家主他們都同意,不是姥姥和家主自作主張,解藥原本也是在做的。”
“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唐好歎了口氣:“因為誰沒想到家裏居然有人會投敵啊!對了,那些神乎其神的療效都是漢奸為了顯示自己的重要性在日本人面前吹出來的,弩張蠱要是這麼厲害,為什麼抗戰還要打八年啊?中國人人都可以當武神了!”
淳於揚從喉嚨裏發出了一絲怪聲,好在另外兩人並沒有注意,以為他只是喘。
“那年夏天,姥姥趕回老家寨子先取蠱,因為川軍即刻要出征了,家裏人也都在準備,用蠱的事情比較著急。弩張蠱的解藥比較難做,據說是要等候時節抓各種毒蟲,做一次要一兩年工夫,老家裏也沒有現成的。不過當時大家都認為戰爭在一兩年之內打不完,所以解藥的事兒不急。”
“然後淞滬戰役打得太慘烈了,我家跟著出川的那些人居然一個都沒活著回來,用了蠱也不行。想想也是,小蟲子怎麼能抵得過飛機坦克衝鋒槍呢?但仗是一定要打的,家主說日本人是為了亡我國滅我種,但我們身在此,長在此,居住在此,衣食在此,祖宗墳墓在此,全家老小在此,除了以命相拼,沒有別的選擇,拼光了我們唐家,別人的李家、孫家、王家才有機會活下去。那時候老家主——也就是家主的爸爸——還活著呢,一句話成天掛在他嘴邊: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要同他講和!”
“姥姥說家裏原本人丁不旺,全面抗戰開始後只一年,家裏連主帶僕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過了一段時間,貴州老寨傳來消息說解藥做好了,但是通往那邊的道路都被戰爭阻斷,姥姥坐不得飛機,於是家主就派另外一個人去拿。這個人是除了姥姥之外家主最信任的,是家主的堂哥,當年是學界名流,政界新秀,是我家最引以為傲、寄予厚望的人物。沒想到這人取瞭解藥以後,就帶著老婆直接飛到越南河內藏了起來。”
“家主等來等去也等不到這個堂哥的消息,多方打聽才知道他人已經在越南,甚至還在那邊生了個孩子。托人輾轉帶話去問,那人只說道路斷了回不來,讓家主不要著急,說他正在想法設法返回重慶。一直等到1939年冬天,才終於得到情報,說這人已經攜家眷飛去南京,投奔汪精衛了,弩張的解藥因此也落到了日本人手裏。”
“事情到這裏就開始變糟糕了。弩張蠱留在身體內三五年不要緊,但七八年呢?十年呢?唐家人該怎麼辦?日本人那邊,如果他們僅僅想到把蠱血像興奮劑似的打在自己士兵身上還好,萬一他們突發奇想,用某種方法把血裏的蠱催成蟲呢?弩張破繭化蟲後異常兇悍,如果用做武器,不消幾天中國人就被吃完了啊!”
“姥姥得了信,舟車勞頓火急火燎地返回貴州,哪知道寨子早就被敵機轟炸夷為平地,唯一會做解藥的老人也不知去向,解藥徹底沒了著落。這時候家裏有好些人在軍統做事,不停傳來情報,說那漢奸與日本人約好了,只要在汪偽政權裏給他一個高官做,他就將自己體內的蠱血也獻出來。於是家主和姥姥商量過後,決定親赴南京鋤奸,他們想,大不了不解蠱,大不了唐家全家老小都賠上性命,但絕不能將弩張留給日本人做實驗。”
“那個漢奸深居簡出防護嚴密,但還是被姥姥找到機會親手殺了,殺掉以後化為屍水,曝曬三日,連一根毛都不剩。但後來日本人瘋了,姥姥說在自從幹掉了漢奸堂哥,日本飛機就三天兩頭來轟炸報復,駐紮宜昌的一支細菌部隊還會坐船來偷襲,要抓活人回去研究,抓不到活人就要帶屍體,家裏什麼都保不住,人也保不住。”
“其實老家裏的人沒有用蠱的,都是老弱病殘不上前線,浪費蠱做什麼呢?家裏那些機關在日本人的火力下一點用都沒有,他們每炸一次重慶,都會順道往咱們家這個山坳扔幾顆炸彈,重慶是從頭到尾被炸了五年半,我家是被炸了三年半。”
唐緲問:“為什麼不離開逃命去?”
“老家主不肯。”唐好說,“先前說了,祖宗墳墓在此。你們是不是沒走山上中間那條大路?那路兩側有許多柱石,其實下面就是祖宗的墳。咱們家的喜好和別家不一樣,從來不留遺體,只留衣冠,中了弩張蠱後的更是如此。”
唐緲點頭。
唐好繼續:“等抗戰勝利後家主和姥姥從重慶回來,看見的全是殘垣斷壁,家主因此修了好久的房子。現在地面上那宅子看上去舊,其實都是後來按老樣式修的,據說原先的宅子比如今這個的要大三四倍。再等到老家主病逝,本家裏就剩姥姥和家主,但只要姥姥活著,家主就有心力活著,姥姥也是這樣。”
唐緲問:“他們兩個沒有結婚?”
唐好說:“沒有。可能兩個人感情太深了反倒是這樣,都怕自己早死,連累對方,甚至連‘喜歡’的那層窗戶紙都不敢捅破,家主也確實英年早逝就是了。”
“戰後發生了一件好事,姥姥老家寨子裏的人來找她了,告訴她更多弩張蟲的特性,比如說蟲怕蠱血,比如這蟲生命力極強可以一下子休眠幾十年,還給了她三對蟲。原來姥姥1937年帶出大山的那些蠱都是這三對蟲生的,雖然會做解藥的老人已經死了,但只要封印著這三對母蟲,保證它們不死,不動,唐家人體內的子蠱就能安安靜靜地呆著。”
“而我剛才把三對母蟲放出來了。”唐好撓了撓濕漉漉的頭皮,“抱歉剛才騙了你們,粗鹽殺蟲這法子是我想出來的,姥姥和家主從來沒想把蟲殺了,但他們有辦法把蟲抓出來後控制住,我沒辦法,只能殺了……”
唐緲一怔,拍著她的肩膀說:“妹妹,殺就殺了唄,那是凶蟲啊,應該殺!我敬你是條好漢!”
唐好說:“你沒完全明白,唉!”
前方已接近安放唐竹儀棺材的洞室,穹頂依舊那麼高,環繞的水流依然那麼寧靜,水中有微弱天光透出,盈盈如夢。
三人艱難上岸,並排跪下給黑漆大棺磕了頭,然後著手處理被水流沖到岸邊的那具殘破屍體。依樣畫葫蘆做好,時間又過去了十多分鐘,唐緲這才告訴唐好,姥姥也長眠在這口棺材中。
唐好並不意外,只淡淡說:“嗯,應該的。”
儘管回游的路依然曲折困難,唐緲心頭的重壓卻減輕了些。最危險的兩具屍體中的弩張蟲已經被抓出,剩下兩具必定也來得及,這危險的蟲子終於不會逃出唐家的地界,去危害其他無辜之人了。
見唐好蔫蔫的,他問:“幹嘛呢?殺幾隻蟲而已,你居然有負罪感?”
淳於揚終於開口:“你沒聽她說麼?殺了母蟲,唐家人體內的蠱就不能安安靜靜呆著了。”
唐好垂頭喪氣道:“是啊,三五年可能沒問題,七八年呢?十年呢?早晚有一天也會破繭化蟲的,到時候就死得跟那幾個國際雇傭兵一樣了。”
“……”唐緲愣了半晌,突然伸手在唐好腦袋拍了一下,人家不疼,他那只差點兒殘疾的手卻受不了了。
“我說唐大姑娘,”他痛得直抽涼氣,硬撐著笑臉說,“是你替我愁麼?擔心弩張蠱在我肚子裏長成大寶貝兒?把我爸爸你大伯唐亞東同志的座右銘送給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現在擔心幾年之後的事情幹什麼?醫學這麼昌明,科學這麼進步,1937年發明不出的解藥,現在還發明不出來啊?愁什麼呢你!給哥笑一個,來!”
唐好勉強扯出一絲苦笑。
唐緲說:“當務之急是趕緊爭取本次戰役的勝利!你的進攻非常有效,把敵方的有生力量基本都消滅了,現在我們要做好善後工作,努力做到不留後患!對不對?來嘛,繼續前進!”
淳於揚不像他那麼亢奮,卻問:“唐好,你繼續說控制蟲吧。”
“行。”唐好說,“其實鎮蟲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要把三對蟲裝在一隻不透水的小金盒中,然後浸泡在血裏,血都是家主的血,這樣才能保證蟲不動不死長期休眠。人血放出來會凝固,就算加了藥在裏面,儘量隔絕空氣依然如此,初開始家主每隔十幾天就要放一大碗血,後來也懶了,心想反正這世上肚子裏有弩張的只有他一個,要死也只死他一個,還鎮什麼蟲呢?誰也沒料到他就是為鎮蟲而死。”
“怎麼說?”淳於揚問。
唐好問他:“家主是1953年初死的,你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嗎?”
淳於揚想不起來。
“那一年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家主有一位曾經參加過對日作戰的堂弟,一直以為他死了,結果他只是腦袋受了重傷,想不起來自己姓唐,戰後找了個姑娘結婚生子,到了1953年春節前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世,帶著老婆和剛滿三歲的兒子回家過年。那孩子皮,上躥下跳受了傷,家主便去拿消毒藥水,轉身回來見孩子的傷口就已經癒合了,家主好一陣頭暈目眩,才知道弩張蠱居然是遺傳的。這世上帶有弩張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他堂弟,還有個孩子,或許堂弟夫婦還會再生孩子,情況複雜了。”
“第二件,全國開始抓反動黨團特,姥姥和家主都為軍統做過事,家主的職位還不低,是第一批被捕物件。鄉里有人偷偷來報信,說是不日就要來抓人,讓他快跑,其實跑又能跑到哪兒去,早晚都是要受審的,沒人逃得過。”
“家主預計自己被抓走後回不來,擔心他不在家時姥姥鎮不住蟲,擔心堂弟一家肚子裏的蠱,更害怕母蟲掙脫出來把姥姥咬死,於是便做了一件讓姥姥恨了一輩子的事:他將小金盒放進皮囊,割了手腕灌了滿滿一袋子的血,然後硬塞進姥姥養的蛇的肚子裏,讓蟲在蛇死之前都出不來——那條蛇的壽命可是很長的。”
“割了……手腕?”唐緲驚問。
“割得特別徹底,一點活路都沒給自己留。”唐好說,“他只想到把蟲徹底鎮住不給姥姥添麻煩,考慮怎麼讓姥姥活,卻沒考慮在他死後,姥姥還想不想活。”
“姥姥本來真不想活了,後來被抓去新疆勞改了五年,刑滿釋放時反倒想通了,決定替家主活下去,把兩個人的命活在一個人身上,能活多久活多久。再後來姥姥就撿了我和畫兒,你們都知道了。”
她歎了口氣:“總之我今天把家主用命鎮著的弩張蟲放出來了,如果姥姥還活著,大概要用家法狠狠抽我一頓。”
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不會的!唐好,你明明是為她報了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