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輪之二
那是一張被手汗泡軟了的船票。
“南京至重慶?”唐緲捏著船票翻來覆去看,那上面寫得很清楚:重慶江輪客票,五等無鋪,票價X元,還戳有紅色鋼印日期。
“今天晚上七點開船?”唐緲驚道,“大呆子,你是從哪兒偷來的這張票,那個丟票的人非急死不可!”
大呆子說:“不是偷的,阿姨……阿姨給的!”
“什麼阿姨?”
“就是門口……阿姨給的!”大呆子很堅持。
“大院門口?”唐緲又問,“老阿姨還是小阿姨?”
“小……阿姨!”
“是你認識的小阿姨嗎?”
“不……認識!”
大呆子的自我認知是六歲,所以他口中的“小阿姨”應該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成年女性,本來應該坐今天下午的輪船去重慶,結果路過家屬院門口時粗心大意丟了船票,讓一個傻子撿了帶回家。
唐緲指著大呆子的鼻子說:“你吊人闖禍了,居然偷人家船票,小阿姨去不了重慶了!”
“沒有偷!小阿姨……給我的!”大呆子嚷嚷。
唐緲正在為難,考慮怎樣才能找到失主,突然聽到他爸咆哮:“唐緲——!麻了個痹的,你跑到那塊去啦——?!”
他來不及多想,將船票往口袋裏一揣,三步並作兩步逃出了家屬院。
院外停著輛拉棉紗的卡車,司機就在不遠處跟人買煙,他縱身一躍跳進車鬥的棉紗堆裏,心想著車子開到哪兒就兜到哪兒。
誰知道車子發動後,晃晃悠悠,又有好涼風,唐緲兩眼一合睡著了。睡著了以後做夢,夢見被他媽揪著膀子搖,搖得骨架子都要散了,他痛苦地討饒說:“媽!媽!我知道錯了我錯了,我就讓小劉打瘸了算了!”
只聽他媽咆哮說:“誰是你媽?誰是小劉?快起來!你是哪塊來的?怎麼跑到我車上的?”
唐緲睜開眼,發現他媽不見了,面前是鬍子拉渣、兇神惡煞的司機。
他跳起來抱頭鼠竄,司機在後面揮舞著拳頭臭駡,他繼續跑,跑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到了江邊,司機拉著棉紗是過來裝船的。
不遠處就是碼頭,江風習習,濤聲入耳,天空中晚霞迤邐,江岸上青幽幽的蘆葦灘無邊無際,黃濁的水面十分寬闊,極目遠眺才隱約望見江對岸的高爐。
“嘿,這就有兒點巧了,偏就把我帶到這兒。”
唐緲又掏出那張船票,小小的票面上,鮮紅色的“1985年8月X日19時正”分外醒目。
唐緲望著遠處的大鐘,暗想:現在剛過六點,還有一個小時開船,小阿姨是不是已經到碼頭了,還是依舊在找丟失的船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趕上。
她去重慶不知道要做什麼,探親,出差,還是讀書?可憐她命裏有一劫,碰到了大呆子,這張船票好貴的呢……
落日熔金,太陽快下山了,碼頭上點起雪亮的大燈,人來船往,裝貨卸貨的車輛絡繹不絕。好多客船像樓房般高,甲板上還有二三層,船身白底紅漆字“嘉陵號”、“漢口號”,仰視觀之,彷彿還帶著上游大江上的濤聲與霧氣。
唐緲深呼吸,說:“好風涼!”
他這個人是字面意義上的不安於室,喜歡離家出走,所以半個南京城的民警都認識他。
長大了還好些,趕到他七歲之前,周圍片的小員警頭一天上班就得被老民警帶到幼稚園認人——“記住了,這就是唐緲,他爸叫唐亞東,在國棉二廠當電工;他媽叫孫紅民,國棉二廠擋車工。你們要記得啊,否則要出事。這個小孩雖然才五歲,但今年就跑了二十趟了,要不是我是員警不能知法犯法,要不是小孩年齡不夠,我都想把他直接關到看守所去一了百了!”
唐緲能在父母身邊長到十八九歲,也是奇事一件。從側面說明人販子也有眼力勁,絕對不會輕易染指區域內著名兒童。
這會兒他更是如魚得水,閒逛起來。倒也不是漫無目的,他找到了那條準備開往重慶的“三峽3號”輪船,然後就站在跳板附近等著失主,雖說有九成的幾率等不到,但還有那一成的意外呐。
過了十多分鐘,他感到肚子餓,便啃起乾糧,忽然看到不遠處的路燈下有人賣茶葉蛋,深褐色的鹵水在鍋裏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撲鼻。他頓時饞得不行,往包裏掏錢,卻掏出團紙來,展開一看原來是只信封。
而且這一隻夾雜在他爸唐亞東私房錢裏的信封,上面的收件人居然是:唐緲。
“咦?寫給我的?”唐緲說,“那怎麼不給我?”
寄件人落款叫“碧映”,郵戳蓋的是奉節縣。
信封已經撕開了,被揉搓得很舊,裏面沒有信紙,唐緲瞪視著它,突然開始生氣,因為有人未經同意私自拆了寫給他的信,而那個人不用問就是他的親爸爸。
“嘿,我說唐亞東,你犯法了啊。”唐緲蹙起眉尖小聲說。
信封上沒有更多的資訊,但能看出來信人不經常寫字,雖然他/她一筆一劃十分工整,但字體顯得滯重和生疏。
“碧映是誰?”
唐緲突然想起爸爸有次說漏嘴,提到過他們在重慶有個老家,老家裏還有幾個親戚,但追問起來他卻什麼都不承認。如果沒猜錯,這個“碧映”想必就是老家的人了。
他轉身面朝長江滾滾濁浪,自問:“重慶好玩嗎?”
現在六點五十分,距離長江客輪“三峽3號”開船還有十分鐘,船票的小阿姨失主應該不會出現了。
他扭頭望著輪船出神,在工作人員準備收起跳板的一瞬間,他打定了主意,高喊:“等一等!”
工作人員停下手,他躥上跳板:“等一等!還有我!”
一名貌似脾氣很大的女服務員在入口處攔著他。
“我有票!”唐緲趕緊說。
船票當然是沒錯的,女服務員埋怨說:“那你怎麼現在才來?再晚五分鐘船開了,我們概不負責!”
唐緲知道他們這幫人:計劃經濟時代過來的服務員、售貨員、售票員……鐵飯碗捧慣了,雖說是為人民服務,但火氣一個賽一個的大,不理不睬還算是客氣的,指著顧客鼻子罵的也不少見。
“姐姐……”唐緲打算陪笑臉。
人家說:“呸!誰是你姐姐,趕緊上船!”
唐緲說:“上船就上船,不要推嘛!我都看了八十遍《紅岩》了,聽說你們重慶全是好人,全是無產階級革命家,我們南京人民一定要和重慶人民團結一致親如一家……”
“話多!”小服務員不耐煩,把票根扔給他。
這時候汽笛拉響,有人喊這服務員:“小妹快來,船要開囉!”
服務員轉身便走。
唐緲攔住她問:“姐姐,我住哪兒啊?幾等艙?”
服務員賞他一個白眼:“什麼幾等艙,你船票上寫著呢,‘五等無鋪’,就是沒艙也沒床的意思。你要麼睡甲板,要麼睡鍋爐房,自己選!”
三伏天睡鍋爐房,這麼極端的自我戕害唐緲可不幹,他便去睡甲板。
甲板上有許多難兄難弟,不過大都是短途,到蕪湖、銅陵、安慶什麼的,一個晚上熬熬也就過去了。像他這種遠赴重慶還勇於露天而眠的,還真沒有。
七點鐘開了船,他第一次游長江,打了雞血般亢奮,扒在船頭欄杆上迎風招展,激情澎湃地高聲朗誦:“啊——長江,我愛你!當我的思緒像野馬奔騰的時候,我怎能不向你大聲呼喚!啊——火紅的年代……”
邊上有個聲音很平和地問:“朋友,吃錯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