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悍婦之二
這世上的事大約有四種:奇跡、巧合、計畫與陰謀。
奇跡如珍寶般稀缺,巧合可遇不可求,於是剩下的只有計劃和陰謀了。
唐緲此趟由南京至重慶的旅行中,單獨的人物好比一粒粒散落的珠子,如果把他們都串起來,似乎可以品咂出一點暗流湧動的意味,只是此時唐緲還沒察覺到。
他暫時想通了的是:當時在武漢江灘碼頭上,這個女人罵他,追他,故意挑釁,出言不遜,咄咄逼人,原來都有目的——她在跟蹤他。
然而跟蹤為什麼要鬧出那麼大的動靜?
所以這個女人太奇怪了,她身上有和常識相悖的東西,就比如那天或者今晚,她明明在做秘密的事,卻生怕別人不知道。
那女的說:“嘻嘻,對啦,我就是那個賣麵條的。你那天還喊我一聲好姐姐,怎麼今天不喊啦?”
唐緲說:“咦?你以大欺小把我妹妹打成這樣,居然還配得上‘好姐姐’?。”
“咦?”那女人說,“你們唐家人都喜歡顛倒黑白呀,明明她打的我!”
唐好氣得七竅生煙:“我、我什麼時候打過你?!”
“那你罵我了,”女人說,“無緣無故罵人,真沒教養,不要臉!”
“啊呸呸呸呸!你才不要臉呢!”
唐緲攔住唐好說:“不要跟她吵,她故意氣你的。”
唐好眼淚都氣出來了,一邊抹淚一邊恨得直咬牙。
唐緲問那女人:“喂,你跟蹤我幹嘛?”
“因為你長得好看呀!”
唐緲皺起眉頭。
那女人立即補充:“當然嘍,雖然你的皮相不錯,但也比不上你們家的寶貝呀!”
寶貝?
唐緲困惑地看了一眼唐好,後者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家裏有寶貝?”唐緲壓低聲音問。
唐好小聲回答:“我們家頂多維持溫飽,哪來的寶貝?你別聽她胡說八道!”
那女人耳朵挺靈光,居然給聽見了,指著唐好罵道:“這個小丫頭滿嘴胡說八道,年紀輕輕就知道裝可憐騙男人,最不是東西了!歸根到底一個字兒,賤!”
唐好“哇”地一聲哭出來,對唐緲大喊:“哥,我要弄死她!”
唐緲匆忙又攔著說別別別唐大姑娘,她故意的,這就是她的目的!
這一阻攔他發覺唐好傷得比想像中嚴重,頓時著了急,想把她拉回堂屋去,在燈下查看傷情。
唐好不耐煩地喊:“我沒得事!哥哥你不能信她,她是騙子!”
唐緲點頭說嗯嗯,我才不信!
“死丫頭。”女人冷笑,“你才是騙子,我在跟你哥說話,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插嘴?給我一邊去!”
“你又算什麼東西?”唐好寸步不讓。
“你這小婊……”
那女的一句話還沒罵完,旁邊的唐畫突然叫:“你是哈批!”
“……”
唐緲在唐畫腦門上輕輕鑿了一下,“小朋友不許罵髒話!”
唐畫大喊:“哈批!哈批!哈嘛批!你媽賣……”
淳於揚一把捂住唐畫的嘴:“行了都閉嘴!別吵了!”。
他扶起唐好,示意唐緲帶著唐畫,一起回客堂去。
唐緲還很不高興,覺得淳於揚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如果此時的月光能更明亮一點,或者他能夠再多看淳於揚一眼,便能看到他臉上隱忍著的怒火,也許說殺意更合適,當然針對的是那個女人。
淳於揚不能保證自己在內心對誰都足夠友好,但面對老弱婦孺還是抱有一份惻隱,他痛恨任何一個對殘疾女孩動手、相罵的人,況且唐好頗為無辜。
讓淳於揚動了氣,縱然現在沒事,後果卻不會太好。
那女人又罵,大概是想用激將法吧。
淳于揚不許唐緲和唐好回嘴,用力把他們兩個往堂屋裏推。只有唐畫他管不住,於是剛才還怕鬼怕得要死的小丫頭現在過足了嘴癮,一路“哈麻批”“龜兒子”“狗日的”“鏟鏟錘錘”。
想不到這位連學前教育都沒有接受過的年輕同志居然在駡街方面很有天賦,那女人一時竟讓她給壓制住了,難不成是受了誰的特訓?
她生活在此荒山野嶺,又是個瞎子,誰會沒事找事教她罵人呢?姥姥顯然不會,唐好也是五講四美三熱愛,想來想去,也只有司徒湖山那老貨了!
唐緲陡然心潮澎湃,很想跟司徒湖山熱情握手,誇他是一個偉大的教育家!
那女人也做得出,居然真和五六歲的孩子對罵,一聲比一聲高。
唐緲和唐好都憋著一肚子火,唐緲壓低聲音問妹妹:“你不是養著什麼蟲啊蠱啊的,為什麼不拿出來咬這個惡婆娘?”
唐好這次沒有繼續抵賴,而是說:“你錯了,我養的是蟲,不是蠱,姥姥不讓我養蠱。”
“什麼?這倆玩意兒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區別大了。”唐好說,“不過你提醒到我了,我身上帶著……”
淳於揚再次阻止道:“現在別討論,以後再說。”
幾個人進入堂屋,唐緲摸索著點燃八仙桌上的煤油燈,又將安放在條案上和側面壁龕裏的兩盞油燈點亮。
燈光如豆,昏暗跳動,每盞燈似乎只能把黑暗燙一個小洞,照亮方寸大的地方。
唐緲第一次從內心渴望電力,想念電燈的好處,儘管在南京家中時,他媽為了省電,也常常只捨得開一盞25瓦的小燈泡。
唐好身上主要是擦傷,是被繩子拉住在地面和牆壁上拖拽造成的,有兩三處較長的傷口,但還不至於需要縫針;手腕、腳踝和脖子上則有勒痕。
她在條案抽屜裏找了面鏡子瞧自己,只見左邊臉高高地腫起,額頭又青又紫,鼻子嘴巴磕得滿是血,幸運的是門牙倖免於難。她畢竟年紀小,加上身上疼,於是對著鏡子嚎啕大哭。
“我要是兩條腿都有同樣的力氣,才不會受她欺負!”她踢凳子洩憤。
“噓——”淳於揚示意別說話。
那女人並沒有跟進屋,而是在天井中徘徊,大約在擔心屋子裏有什麼東西會害到她。
唐緲問唐好:“家裏有紗布和消毒藥水麼?”
“有。”
“在哪兒?我去拿。”
淳於揚說:“別走,唐好身上的傷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你們三個必須呆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以免我鞭長莫及。”
唐緲望著門外說:“你又能怎樣?那婆娘似乎不講什麼道義,搞不好連唐畫都會欺負。”
自覺立了一功的唐畫突然細聲細氣地說:“少了。”
“少什麼?”唐緲問。
“少了人。”
唐緲頓時一驚:“對啊,那個鄉里來的姓周的去哪兒了?”
周納德兩天來就睡在堂屋,照理說他應該是最早和那女人對峙的人。
“不遠。”唐畫說。
頓了一兩秒,她又指著說:“那邊。”
唐緲突然發現這個小丫頭只要能夠鎮靜下來,是個條理非常清晰的人,如果她的眼睛能看見,如果再長幾歲,如果語言表達能夠跟上,她將遠比同齡人成熟。
周納德果然很快出現了。他從後頭的小角門進來,穿過走廊,時不時提一下褲子,重新系一下皮帶,很漫不經心的樣子,路過廚房時還探頭看了一下,彷彿在看唐緲是不是在裏面。
邁進堂屋,他見裏麵點著燈,而且一屋子人,反倒嚇了一大跳,問:“怎、怎麼了?現在天亮了?”
天當然沒亮,而且夜還將很漫長。唐緲沒好氣地問:“周幹部,你去哪兒了?”
“我拉屎去了啊!”周納德說。
“拉屎跑這麼遠?”
周納德說:“在我們老家那邊,農民連隨便拉泡屎都捨不得,都得憋著上自己家地里拉,權當給莊稼施肥,所以我憋著去地里拉了啊!”
淳於揚有輕度潔癖,聽不得講什麼屎啊尿啊屁啊,弄得好像自己沒有生理需求似的,他略帶粗暴地打斷:“行了!”
周納德蹭過來坐下,乍見傷痕累累的唐好又吃了一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小唐妹妹,你摔跤了?”他問。
唐好搖頭,對門外努努嘴。
“在外面摔的?”他還是搞不清楚狀況,“天井裏?”
唐好還是搖頭。
周納德便一頭霧水地走出去,又被女人用槍抵著胸口,退了回來。
唐緲終於明白剛才淳於揚頻頻告誡的用意:如今不是冷兵器時代了,那女人不但有尼龍繩,還有槍。
“真……真的假的啊?”周納德啼笑皆非,數秒鐘後才意識到不是開玩笑。
“真的假的啊?”他重複,臉色漸漸青白。
那女人把他逼回堂屋,在門檻外止步;而他被門檻絆倒,摔了個大屁股墩。
“外面這、這是誰?”他顫聲問淳於揚。
淳於揚說:“站起來,別說話,到我後面去。”
“可、可……我……她……”
“後面去!”淳於揚低吼。
周納德迅速翻身爬起,躲進了堂屋的角落。
那女人在天井裏踱步,一圈又一圈,突然說:“我叫做黎離離。挺拗口是吧?所以你們乾脆叫我離離得了!其實呢,我真懶得跟你們說這些,勸你們趕緊把藏寶貝的地方告訴我,咱們雙方都節省時間,眼看著都半夜了,你們不睡,我還想睡呢!”
唐緲說:“沒有寶貝。”
叫離離的女人笑起來:“嘻嘻,姓唐的,你想騙我還得再練幾年。別藏著掖著了,我早聽說啦,你們家有金山銀山,幾輩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錢,你們守在這深山老林裏用不上,不如交給姐姐我出去花吧!”
她說得頭頭是道,然而誰信呢?唐家的經濟狀況擺在明面上,如果真有金銀財寶,姥姥還會起早貪黑種地養雞養鴨賣藥材?唐好還會因為一支鋼筆愁了好幾年?唐畫腳上的那雙小涼鞋還會縫了又縫,粘了又粘?
“你聽誰傳的謠言?”唐緲問。
“不告訴你。”離離偏著頭打量唐緲,突然嘻嘻一笑,“其實還有一個法子,能讓我不用這麼跟明搶似的。我覺得你長得不錯,雖然小了幾歲,但只要你和我結婚,再把金銀財寶送給我,咱們倆就可以名正言順比翼齊飛了。我帶你去香港,去美國怎樣?”
唐緲哭笑不得:“太抬舉了,我可伺候不起你。”
離離指著掛在客堂深處的一塊牌匾念道:“淡——泊——明——志,你們家的寶貝不會藏在那塊匾後面吧?”
所有人不自覺地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那塊木匾高高地掛在房梁上,年代久遠,顏色消退,如果不有意去看,大概很少人會注意到它。
可那塊舊牌匾上寫得根本不是“淡泊明志”,而是“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等等一堆字兒,當在場的人借著微弱的燈光把那些讀完,再回頭看時,離離已經無影無蹤。
淳於揚忽地沖了出去,左右張望:天井裏沒有人,院門也沒有開合的痕跡,離離仍然從院牆上翻出去的。
“唐畫,”他扭頭問,“她往哪邊去?”
唐畫沒有回答,她終究是個幼兒,熬不住一浪浪的睡意,正前俯後合地打瞌睡,聽到淳於揚說話,也只是微抬起眼皮,然後閉上。
淳於揚沒法再問,突然聽到後院“哐啷”地一聲巨響,在這寂靜但風雲湧動的暗夜裏分外驚心。他、唐緲和周納德幾乎同時向後院奔去,只留下唐好照看唐畫。
唐好等到所有人都離開,立即抓起那只青花瓷小罐,謹慎地拉開軟木塞,確定裏面的東西還在,這才舒了口氣。
“黎離離,名字都跟鬼一樣。”她賭咒,“哼,我鬥不過你麼?早晚一天叫你吃吃我的苦頭!”
她將青花瓷小罐放回碗櫥暗格,突然扭頭問:“表舅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