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衛視電影台開始播映「當哈利碰上莎莉」,梅格萊恩在餐廳假裝性高潮的那一場戲,把裹在床單裡的喬奇和何矞矞笑得翻天覆地。
電影結束時,已經接近清晨五點,喬奇望著懷中的何矞矞一眼,輕輕問:「你想睡嗎?」
「不想,你呢?」她帶笑的眼眸回望他。
「我也不想,我不想浪費時間。」他吻了吻她的前額,依戀地說。
她的心一緊,感覺既甜蜜又酸楚,天一亮,屬於他們兩人的美夢就會醒了。
「來看日出吧!」她把喬奇拉到窗前,一手掀開窗簾,朝遠方眺望,驚喜地叫著。「看得見海耶!」
天邊緩緩現出一抹魚肚白,太陽的光暈逐漸升起,喬奇靜靜地凝望她,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你在想什麼?」她溫柔地問。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在想……你還願意再見我嗎?」
何矞矞怔了怔,勉強擠出一朵微笑來。「我想不要了吧,等一下……我要上班,而你要上課,幾天後你又要去日本唸書,我們再見面有什麼意義?」
「其實你最在乎的,還是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他一針見血。
「難道你不在乎?」何矞矞酸澀地一笑,故作輕快地說。「現在的我們就已經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了,當我過了三十歲,外貌開始走下坡以後,你的男性魅力才正要開始,你以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感覺難道不會變質嗎?你和我並不是小龍女和楊過,再深的感情只要遭到現實環境的摧殘,都會變得醜陋了,與其等到你將來後悔,還不如我們都能擁有一天美好的記憶,不論時間過了多久,你心中的我永遠會像今天這麼美。」
他吁了口氣,聳聳肩說:「你說得對,這輩子我一定無法忘記你,不管多久以後,我都會記得你最美的樣子。」
何矞矞環抱住他的腰,仰起頭定定凝視著他,她對他不是沒有依戀,這個俊美優雅的男孩讓她體驗到了什麼叫做「愛情」。
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當彼此束縛住,或遭外力影響干預之後,痛苦增多,快樂減少,最後就算留得住心愛的人,但相愛時的美好感受卻已失去了。
喬奇緊緊地抱著她,輕輕梳弄她及肩的長髮,歎了口氣,夢囈般地說:「天亮了,再不走你就來不及上班了。」
何矞矞戀戀不捨地鬆開他,拿起吊掛在冷氣孔前的套裝穿上,順便將喬奇的制服遞給他。
當兩個人都穿上衣服,不協調的感覺便浮現了。
何矞矞垂著眼睫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喬奇的眼睛,猶豫了很久才開口。「喬奇,萬一在很多年以後,我們無意之間巧遇了,彼此都假裝不認識對方好嗎?」
喬奇用一種複雜的眼神凝視她,許久許久,才淡淡地回答:「好。」
他們離開旅館,默默不語地往車站的方向行進。
何矞矞刻意與喬奇保持一步的距離,茫茫然地盯著地面走。
喬奇靠過來牽起她的手,她不自在地抽回來,咬著下唇說:「別這樣,被別人看見了多奇怪!」
喬奇盯著她。眉眼變冷了,他把雙手插進口袋,大踏步地往前走,將她遠遠甩在身後,何矞矞呆望著他的背影,心緒惶亂紛擾不定,意識到自己無意間傷害了他,心慌地追了上去。
她追進月台,看見喬奇孤傲地靠在廊柱上,一臉冷冷的表情。
她慢慢地走近他,挽住他的手臂,輕輕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抽回手,漠然地說。「再一個鐘頭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了,何必這麼禮貌。」
喬奇的冷漠令她愕然,心中有股模糊的傷感緊緊籠罩,她突然有種渴望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有多好。
列車緩緩進站了。
喬奇的目光直視前方,語氣平板地說:「你先走,我想這種分開方式會比較好。」
何矞矞無法動彈,咬得下唇幾乎出血,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個十八歲的無助小女孩,洶湧的感情被驅趕到了邊緣,有著難以言喻的痛苦。
列車鳴笛了,她仍像迷了路的小孩那樣頹喪失神,失去了抬起雙腿的能力。
她看著喬奇,不動不語,眼睛與他的眼睛對峙著。
喬奇忽然扳起她的臉,狠狠地、狠狠地吻她一下,風一般地奔進即將關閉的車廂,在列車漸漸駛離月台時,她只看見喬奇的眉眼蹙結成令她心痛的線條,當她意識到他這一走,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第二次面時,一股酸楚的情緒奔湧上來,淚水滾滾滑落。
淚光迷濛,喬奇的臉逐漸在她的視線裡消失不見。
她環抱住自己,顫抖得像狂風中的一片落葉,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下一列車又緩緩開進站來,她飄忽地上了車。
一瞬間,從夢境跌進現實,她的思想開始轉動,思念的齒輪也跟著轉動了。
她開始思念喬奇,她知道自己的這一生,都將不會停止思念喬奇。
* * *
五年十一個月又二十天後。
何矞矞和她的好朋友兼好同事蘇彥婷,相約在公司外的餐廳吃午餐。
「喂!你不是一向清湯掛面的嗎?為什麼想燙頭髮?」蘇彥婷邊吃她的海鮮麵,邊好奇地問何矞矞。
「不為什麼」她懶懶散散的吃了口牛肉麵,簡單地回答。「快三十歲了,很想做點什麼改變,乾脆把頭髮燙捲了,換換樣子也好,好看嗎?」
「嗯!好看,卷度很大、很自然,你那種黃毛丫頭的髮色倒滿適合的,看起來層次分明。」蘇彥婷認真的替她打分數,左看看右瞧瞧,搖了搖頭說。「問題就是太長了,簡直比鐵達尼號裡的蘿絲還長,小姐,這種中古世紀的髮型現在不流行了,你知道嗎?你的頭髮長得都快過腰了,幹嘛不剪一剪呢?」
「老問題就別再問了,我是不剪頭髮的。」她慢慢地喝湯。
「你這種固執的毛病很糟糕耶!真是不可救藥。」蘇彥婷拿筷子指著她罵。
「別罵了,你每天不罵我是不是很痛苦啊!」
「是我這個生死之交才會罵你,快三十歲了還拚命拒絕追求者,仗著自己漂亮就揮霍青春,不會太浪費了一點嗎?」蘇彥婷說得咬牙切齒。
何矞矞根本不以為意,氣定神閒地挾了蘇彥婷碗裡的一塊花枝吃,笑嘻嘻地自問自答。「何矞矞,你固執嗎?不,怎麼會呢?我只是想找一個合得來的伴呀!萬一找不到怎麼辦呢?那有什麼關係,我有藝術家的性格,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呀!」
蘇彥婷斜睨著她,話出如風。「別告訴我,你還在等第二個喬奇。」
她看見何矞矞臉上的笑容斂去,陡然頓住,尷尬地吐了吐舌頭,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警告過我不能提起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棗」
「沒關係,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何矞矞聳了聳肩。
「既然知道已經是過去的事,又何必讓自己天天活在過去回憶裡呢?」蘇彥婷又鍥而不捨地說。
她淡淡一笑,裝出很酷的樣子。「曾經愛過,就是幸福。其實我只要一想起他,仍會有幸福的感覺,這輩子我都忘不了他。」
「你完了,你真的病得不輕,沒藥救了你!」
蘇彥婷誇張的表情,讓何矞矞忍不住笑出聲來。
「喂,我在罵你耶!你還笑!」蘇彥婷打了一下她的頭。
「好了、好了,別鬧了,我下午還有會要開,先讓我回公司養精蓄銳行嗎?」何矞矞付了帳,拉著她走出餐廳。
「你們企劃部有哪一天不開會的,還是我們營業部的女孩子輕鬆,開會都是男人的事,對了,最近我們部門有個『美眉』要離職,你請調過來和我作伴好不好?」蘇彥婷興致勃勃地說,在營業部的女辦事員裡,只有她的年齡超過三十歲,老被男主管當成取笑的對象。
「我才不要!」何矞矞急忙一口回絕。「你們營業部的十五個主管全是公司有名的超級大男人,女辦事員的地位又那麼卑微,你要我調過去幫他們倒茶泡咖啡呀!饒了我吧!我看應該是你請調到企劃部來才對。」
「你以為我不想嗎?」蘇彥婷扁了扁嘴,歎口氣無奈地說。「你們企劃部裡全是才女,像我這種只會統計作帳,一點審美觀念都沒有的人,你們那個留美回來的經理會要我嗎?別傻了!」
何矞矞轉向她,眼睛睜得又太又圓,忍著笑說:「不一定喔!Tony欣賞雙魚座的女人,哈哈。」
「你怎麼知道?Tony告訴你的嗎?」本身就是雙魚座的蘇彥婷半瞇著眼看她,一臉不相信。
「真的,那天在一個廣告案子上爭執不下,他就說我這個雙子座的女人真難搞定,還是雙魚座的女人溫馴得多,句句屬實沒騙你。」何矞矞正經八百地說完,自顧自的笑起來,她早就知道蘇彥婷欣賞Tony很久了。
蘇彥婷假裝不在意地說:「那也不能代表什麼,人家是柏克萊回來的,而我只是本土的二流大學畢業,光學歷就有天壤之別,這種白日夢還是別作,身體會比較健康。」
「你真是沒出息,難怪營業部那種歧視女性的部門也能待得住,胸無大志就算了,還連一點骨氣都沒有。」何矞矞笑罵著。
「好啦!你已經報仇了。」蘇彥婷白了她一眼。「我發現我們兩個姊妹還真可憐,除了你罵我、我罵你,你還不是照樣思念你的喬奇,我還不是照樣和丘憲川那個混蛋在一起,日子依舊沒什麼改變。」
「你今天是來擾亂我的嗎?」何矞矞沈下臉,咕噥著。「故意提起喬奇兩次,存心觸犯我的禁忌,什麼意思嘛!」
「對不起、對不起!」蘇彥婷噗嚇一聲笑出來,飛快轉移話題。「你們企劃部最近有沒有得到什麼新消息?」
「哪方面?」何矞矞沒好氣地反問。
「聽說日木總公司派來一個『特別助理』,來瞭解我們這個台灣子公司的實際營運狀況,你不知道嗎?」
「知道啊,瀧澤特助嘛!」何矞矞漫不經心地說。「Tony前天就告訴我們,今天下午要和瀧澤特助開會,Tony說瀧澤鷹夫董事長派他的小兒子輪流視察東南亞的子公司,想知道各個子公司的營運績效,反正我們梅酒和清酒的績效都不錯,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所謂的績效是上一季的績效,昨天我統計出這一季的績效,已經有很明顯的下降了,早上我們營業部的全部主管為了這份資料被瀧澤特助狠狠刮了一頓,我看今天下午就輪到你們企劃部遭殃了,你自己要當心點。」
她們走進「塚原梅酒株式會社」大門,兩人一同進了電梯,何矞矞按了七樓和八樓,電梯漸漸往上升。
「反正最倒霉的人是Tony,不過他一句日文都不懂,瀧澤特助就算想罵他也是白罵。」何矞矞想起那個畫面就覺得好笑。
「你錯了,這個瀧澤特助的中文可流利得很,聽說罵人時面無表情,可是每一句話都像鋒利的錐子,百分之百能刺得你遍體鱗傷,呵呵呵!」蘇彥婷故意發出悚人的笑聲。
何矞矞微微一震,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自心底升起,失神了一瞬。
七樓到了,蘇彥婷踏出電梯,在門口朝她揮了揮手說:「晚上丘憲川會來接我,明天見嘍,拜!」
「拜!」
何矞矞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今天蘇彥婷老是提到喬奇,才會讓她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聯想,她真的是像蘇彥婷所說的沒藥救了!
她攏了攏長髮,一走出電梯,就被站在門口的一排女孩子們嚇了一跳。
「葳姊、小如、巧巧,你們在幹嘛?」
「等瀧澤特助啊!」李葳揚高聲音,指著她大叫。「快去補補妝,Tony剛剛打電話回來說他們已經吃完飯,從餐廳回公司來了。」
何矞矞瞧了瞧手錶,才一點半而已。
「兩點才開會,你們現在恭迎大駕,會不會太早了一點,還得罰站半個小時耶,我想不如先去喝杯咖啡。」
她轉進茶水間,給自己泡了一杯熱咖啡。
巧巧緊張兮兮地衝進茶水間,搶下何矞矞手中的咖啡,把自己的口紅塞給她,慌慌張張地說:「矞矞,他們會提早回來,別在這裡閒晃了,你想找死啊!快把口紅擦一擦,你也真是的,平時連支口紅都不買。」
「我有買,只是都忘了擦。」她嘻皮笑臉地說。
「別鬧了好不好,我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來,頭轉過來,我幫你擦。」化妝對巧巧而言是家常便飯,所以兩三下就幫何矞矞把口紅擦好了。
「哇!這是什麼顏色啊?!」銀亮的橙色口紅把何矞矞嚇得呆住。
「流行的顏色啦!」巧巧頂了回去,氣她那麼不識貨,附帶上兩句。「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擦這種顏色,因為你的皮膚夠白才給你擦的。」
「真的。」何矞矞甜甜一笑。
「電梯來了。」
李葳大叫一聲,在外面朝她們揮手叫著。「巧巧、矞矞,你們趕快出來啦!」
巧巧拉著何矞矞跌跌撞撞地衝到電梯門口,電梯門正好緩緩打開來,聽見Tony恭謹地說:「瀧澤特助請進。」
李葳率先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清脆地喊了聲。「瀧澤特助您好。」
巧巧和小如跟著李葳照作,這種過分禮貌的動作讓何矞矞忍不住想笑,她咬著唇憋著,怎麼樣她都無法讓自己的腰彎到九十度。
當她慢慢抬起頭,瀧澤特助正從她眼前走過去,她先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視線很自然地緩緩抬高,頗為貼身的黑色長褲、窄窄的腰身、雪白的V領T恤,她不禁在心裡暗歎著,好迷人的高碩身材,可是以這種穿著來開會不是太奇怪、太輕率了一點嗎?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上飄去,嘩!居然一頭長髮,簡簡單單地用條黑帶子紮在腦後,她的驚異到了極點,再往上一看,猛地一窒!
那是一張英俊迫人,足以電死一堆女孩子的帥臉孔,卻也是她曾經強烈思念過,整整半年徹夜難眠的那張臉!喬奇!
她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間凝住,整個世界變得鴉雀無聲了。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
「瀧澤特助」望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驚愕,步子卻沒有稍停,面無表情地從她眼前走過去,她瑟瑟發抖,昏眩得幾乎站不住。
巧巧發出夢囈般的呢喃。「我的天哪!這麼帥的人,你們相信嗎?我的腿都軟了。」
「我以為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不會出現……」小如回過神來,驚歎地說。
李葳陡然失笑道:「真厲害,兩秒鐘就電倒了我們,電倒我們三個不奇怪,最奇怪的是居然能電倒矞矞。」
何矞矞的雙眼迷迷濛濛,她極力收攏昏亂的心緒,拚命想穩住失控的呼吸。
巧巧看著臉色發白的何矞矞,覺得奇怪,忙問:「矞矞,你怎麼了?我沒看你這麼失常過,怎麼回事?」
Tony突然衝出來,氣急敗壞地叫著她們。「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點進會議室?矞矞,你去幫我們泡咖啡來,快點!」
何矞矞的失常反應已不是重點了,李葳急忙拉住小如和巧巧,匆匆跟著Tony走進會議室。
何矞矞拚命深呼吸,讓狂跳的心盡可能平靜下來,她努力指揮著輕飄飄的雙手,好不容易泡了六杯咖啡,顫巍巍地端向會議室。
她小心翼翼挪出一隻手開門,然後慢慢走進去,她看見Tony朝她努嘴示意,要她先把咖啡端給瀧澤特助。
她不自然地望了瀧澤特助一眼,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她的胸口因無法喘氣而疼痛,指尖不受控制地輕顫,咖啡被她的抖顫一點一點潑灑了出來。
「矞矞,你不舒服嗎?」巧巧見她愈來愈不對勁,忍不住低聲問。
何矞矞點了點頭,眼神求救她看著巧巧。
巧巧立刻起身,幫她將咖啡一一送到每個人面前,她如釋重負,低著頭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瀧澤奇的表情波瀾不興,唇角的笑容細微得幾難察覺。
「各位好,我叫瀧澤奇。」他交握雙手,淡淡一笑,用中文說著。「總公司特派我到台灣的子公司進行業務考察。」
曾在何矞矞夢中百轉千回的聲音熟悉地響起,變得更成熟、更低沉、更有磁性,她咬緊牙,壓抑住奔騰的感覺,不讓任何情緒流露出來。
「上一季的梅酒營業銷售成績並不理想,各位知道原因在哪裡嗎?」瀧澤奇沒有太多廢話,問得直截了當。
「因為梅酒普遍被台灣消費者接受之後,日本許多的梅酒大廠紛紛加入,競爭者多了,所以……」Tony戰戰兢兢地解釋。
瀧澤奇冷笑,銳利的眼神掃過Tony的臉,停在低首斂眉的何矞矞身上。
「這是營業部的借口,企劃部能以這個理由當借口嗎?」
瀧澤奇的話像大頭針一樣,刺得Tony臉色微變,也把四個女孩子狠狠釘住。
「還有沒有更好的理由?」瀧澤奇嘴角微揚,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李葳清了一下喉嚨,資歷最深的她不能不開口說話了。
「瀧澤特助,廣告打得不夠密集也是原因之一,總公司希望我們使用日本拍的廣告,但我認為應該在國內重拍一支新的廣告來輔助比較好。」
瀧澤奇低低一笑,撐著下顎,神情懶洋洋地說:「這不是主要的理由,穿黃色套裝的小姐,你說說看。」
穿黃色套裝的是巧巧,她震動了一下,慌忙坐直了上身,支支吾吾了半天,瀧澤奇皺了皺眉,忍耐似乎到了一個極限,他冷硬地說:「企劃部明明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你們居然沒有人知道錯在哪裡?難怪會出現負成長的業績!」
何矞矞怔了一下,因瀧澤奇出現的混亂情緒已趨平靜,思考能力逐漸復原了,一段記憶自她腦中一閃而過,難道是因為三個月前重新包裝上市的緣故?
她當時就覺得新的設計太過粗糙俗氣,可是Tony駁倒了她,堅持以新的設計包裝上市。
何矞矞深思的表情勾起瀧澤奇眼中的笑意,他緊瞅著她,慢慢喝著咖啡,目標再也忍不住移到了她的身上。
「穿灰色背心的小姐,你來說說看吧!」
何矞矞聽見瀧澤奇點到自己,不禁方寸大亂,不知所措地望著表情莫測高深的他,她深深吸進一口氣,下意識地理了理長髮,很想說得俐落大方一點,卻反而更不順暢。
「我想……大概是因為……重新設計過的包裝不夠理想吧!」
瀧澤奇灼燦的眼光盯在她的臉上,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不錯,就是這個原因。」瀧澤奇轉身從展示櫃中拿出玻璃瓶裝的梅酒,放在桌上,將瓶子正面朝向他們,久久,才說:「上面的青梅。」
「像發霉了一樣!」
「像發霉一樣。」何矞矞的低語幾乎與他同步出聲。
兩個人同時呆住,彼此驚愕地對望了一眼,然後匆匆閃開。
Tony、李葳、小如、巧巧都錯愕地看看瀧澤奇又看看何矞矞,尤其是Tony,當初何矞矞對他提出這個意見時,他根本完全不予理會,甚至是嗤之以鼻的,想不到瀧澤奇居然會說出和何矞矞一模一樣的話來,令他大大吃了一驚。
瀧澤奇不讓大家有太多的想像空間,立刻從桌案上的一疊檔案中抽出屬於企劃部的那一份,攤開來亮在每個人面前。
那是三張由企劃部每個人「精挑細選」出來的罐裝梅酒設計樣本,但是從瀧澤奇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他顯然非常不滿意。
「企劃部的設計能力僅止於此嗎?」瀧澤奇挑高兩道濃眉,嘲諷地說。「這種罐裝設計一上市,恐怕梅酒的銷售會衰退得更快,這不是你們的目的吧!」
「當然不是!」Tony的臉色更難看了。「瀧澤特助,這三張樣本如果不合用,我們會再重新設計過。」
「好,一個星期之內我要看到結果。」瀧澤奇將那一份檔案丟到Tony面前,起身正要準備離去。
「瀧澤特助,請等一等!」小如急忙將他攔下來,抓起一堆照片送到他面前,小心謹慎地說:「我們準備拍一些平面廣告,這些模特兒我們已經挑選了很久,一直無法達成共識,請瀧澤特助幫忙給點意見。」
瀧澤奇隨手翻了幾下,抽出一張照片,語氣堅定得不容置疑。「就他吧!」
每個人都抬起上身去看。
「他?」小如驚呼,視線不由自主地瞟了何矞矞一眼。「瀧澤特助,他才十六歲,年紀會不會太小了一點?」
「就是要他那種純淨無污染過的樣子,用他來拍罐裝梅酒再適合不過了。」
瀧澤奇不由分說,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出去,Tony急忙尾隨在後。
何矞矞咬著指尖,渾身泛起疙瘩,她曾經堅持過用這個十六歲男孩子的「理由」,想不到又經由瀧澤奇的口中重複說出來一遍。
她意識到小如古怪的注視,耳朵竟莫名其妙的發熱起來。
李葳也同樣注意到了,她不可思議地說:「矞矞,我真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的想法和你這麼相像,太恐怖了!」
「對呀,『純淨無污染過的樣子』,這種一模一樣的說法,簡直讓人起雞皮疙瘩耶!」巧巧也說。
小如心不在焉地整理散亂的照片,沉默不語。
「你們看得出來這個瀧澤特助到底多大年紀嗎?」巧巧好奇地問她們。
「模樣很年輕,大概二十五、六歲而已,可是行事作風,還有決策能力都比三十二歲的Tony還要幹練。」李葳的評語惹來一陣輕笑聲。
「我看Tony完了,這陣子不被瀧澤特助整垮才怪!」小如笑著補充。
「就是啊!他一向那麼散漫,工作態度又那麼霸道,要不是上次他堅持用那個不討喜的新造型,我們今天也不會挨罵了。」巧巧低低抱怨著。
「葳姊,你說今天要不要加班哪?」小如問。
「本來是要的,可是我想到一個仔方法。」李葳在何矞矞面前彈了一下手指,笑瞇瞇地說。「矞矞,我看你跟瀧澤特助很對味喲!不如今天先由你加班設計一下圖稿,說不定你設計出來的樣子,他就能接受了,萬一他還是不滿意,我們再一起來想辦法,怎麼樣?矞矞,幫幫忙吧!」
李葳的話中有話,何矞矞蹙了蹙眉,不安地說:「葳姊,不是我不幫忙,萬一幫了倒忙,又會被『他』臭罵一頓了。」
「罵也是罵我們全部的人哪!我們不會讓你當箭靶的,放心好了!」李葳擅自作了決定。
何矞矞摀住臉,恍惚地起身離開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
她無暇去計較,或是生氣,不悅,她正專心投入在自己那一份飄浮不定的情緒裡。
喬奇又來了!又出現在她的生命裡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又是一個巧遇,但這一次的巧遇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喬奇變成了瀧澤奇,變成了一個冷漠陌生的男人,那眼神淡漠得彷彿從來不曾認識過她。
她怎能怪他?當初分別時,是她要求將來就算巧遇,也要假裝不認識對方的。
她何必要有失落的感覺呢?
就算瀧澤奇表現得熱情如火,她又能用什麼態度來響應?其實這樣也好,再不要有任何糾葛,把「喬奇」鎖進記憶深處,由他塵封吧!
他必定也有同樣的想法,也許現在的他有自己固定的生活模式,已經習慣了的生活怎會願意被一段過去破壞?
換成了她,也是不願意的。
她必須明白這一點,她與他之間的世界,距離已經愈來愈遙遠了。
夜晚的辦公室異常安靜。
何矞矞將手繪的兩顆青梅掃瞄進計算機裡,利用暈染的效果,讓這兩顆青梅看起來更為青脆可口,連同商標、文字、成分等等一同設計出幾種不同字型、不同色彩的樣本。
當初稿完成,已接近深夜十一點了。
她伸了伸懶腰,將散亂成一團的桌面胡亂收拾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關上計算機,拿起皮包下樓。
經過樓下大廳,管理員伯伯一看見她,熱情招呼著。「何小姐,你也加班啊?今天加班的人可真多,剛剛才走了幾個主管,沒人送你回家嗎?」
「不要緊,我叫出租車就行了,伯伯再見!」她笑著揮手。
「再見,當心點!」
何矞矞苦笑了笑,管理員伯伯說今天加班的人可真多,大半都是主管級的人物,這還不是拜瀧澤奇所賜,看來每個部門主管都吃過一頓不小的排頭了。
車子一輛接一輛駛過,深夜的南京東路看起來很落寞、很孤寂。
何矞矞站在公司對面的馬路上攔出租車,在深夜裡攔出租車必須謹慎小心,玻璃太黑的不能攔,司機長得太粗壯、魁梧的不能攔,破爛得好像從廢車廠裡拖出來的也不能攔,就這麼東挑西揀,站了快十份鍾了還沒攔到車。
一輛深酒紅色的Verita條然在她面前停下,她怔怔瞪了車子老半天,才看見從駕駛座走下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
她大驚,竟然又是喬奇!不,瀧澤奇!
「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叫車?Tony呢?為什麼不送你回去?」他的聲音微怒,文風不動地站在車門旁。
「他不是和你一起開會嗎?瀧澤特助。」她露出恭謹的笑容,尊稱他。
瀧澤奇注視著她,目光淡淡地梭巡她的臉孔,她也平淡地回望,發現他身材這般高大,卻站在小巧玲瓏、古典秀氣Verita的旁,形成一種不協調的景象。
「我送你回去吧!」瀧澤奇繞過車頭替她開了車門,臉上卻緊繃著沒有一點笑容。
「不用了,」何矞矞一陣緊張,語言能力正在喪失之中。「我……自己叫車就行了。」
「你以為我會讓你單獨一個女孩子,在將近十二點的深夜,自行叫計程車嗎?別拖拖拉拉的,快點上車!」他皺著眉頭,語氣充滿不耐和莫名其妙的憤怒。
何矞矞呆了呆,他發什麼脾氣,就算要送她回家,也不必這樣趾高氣揚的呀!
他在她心中的模樣一直是風趣、優雅、浪漫的,根本不是現在這種冷漠、霸道又凶神惡煞的。
她美好的回憶被強烈地打擊了,正在迅速龜裂中。
累了一天的她哪還能再受得了他的氣,一把無名火燒了上來,她深深抽了口氣,冷冷地說:「我說不用你送了!」
說完便轉過頭,大踏步地走開。
瀧澤奇根本不記得何矞矞的脾氣有這麼火辣,居然完全不領他的情?他忘記上一次被人頂撞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只知道自己已經不習慣被人頂撞。
他跨出兩步,迅速將她攔下,不由分說地抓住她的手臂朝Verita的右邊車門拉去,她用力扭動手腕,大叫道:「你幹什麼?就算你現在是我的老闆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聽人使喚的!」
「知道我是你的老闆更好,一個老闆不會希望員工在加班回家的路上出事,進去!」瀧澤奇強硬地把她推進前座,用力把門關上。
「你家在哪裡?」坐上駕駛座後,他問。
「和平東路。」她不看他,把臉轉向車窗。
瀧澤奇轉動方向盤,把車駛向快車道。
「到塚原多久了?」
「——」她沉默了好幾秒才說:「五年。」
「為什麼想到塚原來?」他問話的方式像在口試一名新進員工。
「不為什麼,碰巧應徵進來了。」她冷傲地回答。
「碰巧嗎?這個世界上碰巧的事情真多。」他臉上閃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聽似自言自語,實際上卻是說給她聽。
何矞矞默不作聲,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也不敢有太多的表情,生怕洩漏潛藏在心底最私密的那個部分。
「喜歡喝公司的梅酒嗎?」他又發問。
她的心臟狂跳了好幾下,他是不是在試探她?試探她究竟對那一段回憶還有多少感覺吧?
驕傲又好強的她,明明思念他思念得很深刻、很痛苦;明明那一夜就像一部電影最精彩的情節,時時在她腦海中播放;明明是因為他,才做出與蕭達中解除婚約的重大決定;明明是他打亂了她生活的規律。
儘管如此,自尊心強烈的她,明知道擺在眼前所有的條件,都是不利於她的情況之下,她怎能容許出賣自己的感情。此刻的她就像一隻蝸牛,必須靠薄薄的那層硬殼來保護脆弱的心。
她築起一道隱行的牆,抵禦他,防衛自己。
「你是老闆,若問我喜不喜歡公司的產品,我一定會說喜歡,何必多此一問。」她平淡地回話,一場抵禦戰已經開始。
「我想知道你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來喜歡。」
「瀧澤特助,我不是花樣年華的少女,沒有太多的心情。」何矞矞立即打斷他鍥而不捨的試探。
她一連串帶刺的回答,幾乎要激怒瀧澤奇了。
「這是你對老闆說話應有的態度嗎?」他強忍怒意,聲音自齒縫中迸出來。
「噢!你還不太習慣台灣的女性員工,我們可不像日本女人會對男人鞠躬哈腰,對上司恭敬禮貌得只差沒親吻腳趾頭,這種事我們是不會做的,請你必須習慣我們這一點。」何矞矞變本加厲地說。
瀧澤奇的憤怒終於爆發了!
他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像箭一般飛射出去,她嚇得抓緊安全帶,心臟蹦跳到了喉嚨口,他又用力轉了半圈方向盤,車子突然衝向路旁,她失聲尖叫,他毫無預警地踩住煞車,輪胎以高速摩擦路面之後發出了刺耳尖銳的聲音,然後死死地停住。
「你瘋了嗎?」何矞矞嚇白了臉,驚喘地叫出聲。
他陡地傾身向她,手掌用力捏住她尖瘦的下巴,鼻子幾乎觸到她的鼻尖,懾人的雙眼瞪視著她,冷笑一聲。
「如果你想知道我會怎麼堵住你的嘴,就繼續伶牙俐齒下去,沒有關係。」
他的語調輕微得恍若耳語,卻飽含威脅。淡淡的、熟悉的、屬於他的氣味鑽進她的鼻尖,肆無忌憚的侵略她的身心,她的指尖不禁微微發顫,屈服在他的威脅與恐嚇之下。
他輕輕鬆開手,目光流連在她的唇瓣上,她敏感地察覺得到,他俊朗的面孔一寸一寸地逼近,似乎就要吻上她了!
她驚叫一聲,用盡全力推開他,大聲斥責著。「你想幹什麼?瀧澤特助,請你自重!」
「自重?」他大笑兩聲,嘲弄意味十足。「你結婚了嗎?」
她屏息,倔強地抿緊嘴唇不回答。
「不說?」他強悍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修長的雙手突然罩住她的胸部,不等她出現激烈的反應,手掌又滑向她的腰間,像在確認著什麼。
何矞矞驚怒不已,她絕對想不到瀧澤奇竟會大膽到這種程度,氣得揚起手想給他一記耳光。
他攔下她的手,邪氣地一笑說:「你的胸部飽滿結實,沒有小腹,我敢肯定你沒有生過小孩。」
「那也不關你的事。」
她甩開他的手,想起他輕薄的行為,她的臉就紅得發燙。
「如果你還單身,就關我的事。」他的表情冷然,像隻老鷹迴旋在半空中緊盯著他選中的獵物。
他變了!何矞矞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他不只從喬奇變成了瀧澤奇,甚至連溫柔純真的目光也被冷酷鷙猛取代,嘴角總掛著嘲弄世人般的笑意,邪邪壞壞得令她感到危險可怕。
他不再是她記憶中的喬奇。
她將顫抖的手指緊緊捏在掌心,平靜地看著他。「欺負一個老女人,不是一件光榮的事吧!」
「為什麼把自己形容得如此不堪?」他的手伸到她腦後,指尖插進她濃密的長髮,強勢地板起她的臉,印下他的吻。
何矞矞倒抽口氣,用力掙脫他,轉身想開車門,但他的速度比她更快,右手粗暴地扯住她,本能地將她壓制在椅子上,然後狠狠踩下油門,讓車子疾馳出去。
「你再碰我,我就跳車,快放手!」何矞矞發狂地搥打他的右臂,從肺腑發出尖銳的喊叫。
「你不動我就不碰你!」他也大吼。
何矞矞停止了掙扎,陌生地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變得好邪惡、好霸道,你被惡魔附身了嗎?」
「被惡魔附身?」他深深吸氣,冷冷地大笑兩聲。「形容得真貼切,原來現在的我看起來像被惡魔附身了,哈哈!」
他張狂的笑聲,令她心驚膽戰。
瀧澤奇忽然停止了笑,表情凝結成冰,目光正視前方,不再開口說話了。
車子緩緩開向和平東路,沉默的空氣流動在窄小的車廂中,窒人的靜寂。
接近國宅時,何矞矞啞聲低喚。「已經到了。」
瀧澤奇將車停在路旁,她淡淡說了句「謝謝」,立即推開門下車,頭也不回的走進國宅。
他撐著頭,感到一股深深襲來的疲倦。
一路上,兩個人居然都很有默契的堅守著分開時的承諾,絕口不提曾經共有過的那段記憶。
瀧澤奇苦笑了笑,就算絕口不提,屬於他的初戀情事,一直鮮活存在他的記憶中,未曾褪過色。
再見到她,除了頭髮變卷、變長了以外,皎潔瑩白的肌膚、清亮的黑瞳、小巧纖瘦的下巴、豐滿微翹的嘴唇,尤其在她眨動睫毛,眼波流轉之間流露出來的稚氣,依舊是當時讓他心動的模樣,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他正覺得奇怪,那麼久以前燃燒過的熱情,為何在一見到她又重新點燃,熾烈的火燒痛了他,也令他失控。
他極度懊惱,自己應該表現得好一點才對,卻以這麼糟的方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