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曉夢幾經猶疑,終究還是選擇站在真相這一方,然而,劍修的動作遠比她想像得快。就在他們談話時,牧海燈已經麻利地切開了鯤背上結痂的傷口,細細一看便道:“那個,在你們討論死者感情問題之前我要說一句話——這傷口裏夾雜了泥土和草屑,果然有問題。”
曉夢沒想到自己一時不察,這大膽的劍修竟已對太子屍身動了刀子,雖已同意驗屍,依然克制不住瞪了他一眼,“你——”
牧海燈在公門辦事久了,先斬後奏的事也做了不少,此時只誠懇地回應:“不好意思,解剖慣了,一時手癢沒忍住。”
他這一開口,釋英也回過了神,總歸顧餘生就在他門下,任這人隱瞞了何等秘密,以後也有的是時間逼供,當務之急還是調查出太子決明的死因。
牧海燈的眼力果然老辣,釋英俯身一看,皇太子已結痂的傷口中混合著漆黑土壤和植物碎屑,應是受傷後未曾清理。他撿出其中一絲紅色碎屑,眼眸不經一沉,“花瓣細長,形似龍爪,其色鮮豔如血,這是……”
“陰界的彼岸花。”
釋英本是天下一等一的醫修,自然識得此花,只是還不待他開口,一道沉重聲音已搶先說出答案。眾人聞聲回頭,竟是一名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就來到了他們身後,觀其滄海紋飾的華貴玄袍和頭上珠石搖曳的帝冕,應就是這一代的妖皇——帝昕。
果然,一見來人曉夢立刻跪倒,兩扇蝶翼也恭敬地覆住身軀,說話時語氣是發自內心的尊敬,“恭迎陛下!”
“孤感受到了故人的氣息,所以來看看。”
帝昕是存世千年的鯤鵬,若非舊患在身,只怕世上沒有任何修士能與之匹敵。如今雖已接近暮年,他的一言一行仍透露出王者獨有的莊重,視線越過眾人只落在顧餘生身上,這才頗為懷念地歎道:“八百年了,沒想到還能見到拾花劍。”
風奕是千年前的修士,妖皇與他相識倒也不算意外,不過,以劍修的性子,釋英不認為兩者會是什麼友好關係。他想著如今顧餘生修為遠不如風奕,這便不動聲色地擋在自己徒弟跟前,只問:“妖皇與我門祖師爺是故人?”
然而,妖皇的回答卻令釋英有些驚訝,“不止風奕,我也見過你。”
“在我們那個年代,世人皆知劍神風奕有一盆仙草從不離身,不止不取其枝葉,還將所得靈材全都給它做了肥料,不知讓多少修士痛惜得內心滴血。”
風奕一生沒有旁的喜好,唯一的樂趣就是收集各種靈材為釋英施肥。因此在世人眼中,一旦遇上個抱著盆草還對它喃喃自語的詭異男子,那就是劍神風奕無疑了。妖皇感受到拾花劍氣息本還不是很確定來者身份,一見釋英將這青年護在身後,倒是認定此人絕對與風奕有關。
唉,一個兩個都是入了魔障,縱是如何執念,又何必追到來世還不肯放手?
此時故人相見,帝昕內心雖是感慨,面上仍保持氣定神閑的模樣,只悠悠道:“風奕仗著修為高強便極為狂妄,聽聞扶搖九淵中有天地之水的泉眼,竟敢上門討要。孤與他交戰數次,最後還是不敵,所守的九淵至清之水就成了你的晚餐。
如今海域又來了個拿著拾花劍的劍修,身邊還跟著你這株仙草,孤怎能不來看上一眼?”
顧餘生行事方正,莫說奪取他人寶物,就算向師兄弟借了什麼物件,也定要約好時限返還,絕不占人任何便宜。就連繼任掌門之後,他的敵人想要誹謗挑事,竟也挑不出半分人品上的毛病。釋英原想,風奕也該是如此位於人類道德頂端的人物,卻沒料這位祖師爺行事如此隨意,似乎全然沒把旁人議論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這樣的事,釋英並沒有太過在意,他只願顧餘生一世平安,至於徒弟想做誰,他自己去選就好。此時,釋英也沒去糾纏舊事,只保持平淡神色道:“祖師爺的行為稍後再論,妖皇來的正好,皇太子的死因不是外傷,若要查出真相,我們需要檢驗他的內臟。”
帝昕本是好整以暇,只待看看這株仙草如何回應當年之事,不想他竟是完全沒理會。祖師爺?那人若是知道心愛的仙草如此稱呼自己,只怕棺材板都壓不住了吧。
帝昕頗覺好笑,瞥了一眼釋英背後尷尬地摸著鼻子的顧餘生,又暗自垂了垂眼,心中釋然道:哦,看來確實是被氣活了。
他明白釋英的意思,神色未置可否,只問:“你的祖師爺搶了孤的泉水,你還要解剖孤的太子?”
過去妖族與人發生糾紛時也曾讓修士驗過屍,最後發現修士趁機取它們肝臟入藥,於是妖便不再信任人類修士,雙方一有矛盾就大打出手,誰也不去講道理。鯤鵬體內全是世上難得的靈材,妖族不讓修士驗也算情理之中。
雖知如此,釋英的態度仍是一如既往的耿直,“調查過程中少不得要對遺體造成損傷。我們對鯤的身體結構並不瞭解,唯有對比活體和屍體,憑藉差別尋到傷處,也請妖皇現出原形,讓我觀察。”
末了,他還誠實地補了一句,“陛下不必擔心,單論作為天材地寶的價值,明顯是我更為貴重。”
“果然是風奕的草,有膽量。”
帝昕不得不承認,和劍修這種生物聊天的確容易讓人產生戰鬥衝動。當初風奕那句“我來搶你的水,打一架吧。”已令老妖皇耿耿於懷多年,如今釋英雖要客氣一些,所說內容卻也令人鬱結,然而他還不能發怒,因為人家說的是事實,這株仙草的確比鯤鵬稀有。
然而,比起釋英的淡漠反應,更令帝昕在意的卻是顧餘生手中的拾花劍。從他出現開始,青年的手便時刻搭在劍柄,姿勢看似隨意,帝昕卻知,那就是風奕所用《劍神訣》的起手式。可以肯定,只要他對釋英露出一絲敵意,迎面而來的便會是昔日劍神直上九霄的凜冽劍氣。
帝昕如今已是一千歲高齡,對輪回轉世並非全無瞭解。所謂人死燈滅,就連他們鯤鵬死去之後也會失去記憶,來生便是新的生命,前世一切都不再記起。可這人看似只有金丹修為,卻對風奕劍招如此熟悉,甚至令他隱隱感受到了威脅。如此詭異,真的會是轉世這樣簡單?
顧餘生的異常只有熟悉風奕的妖皇發現,釋英見他突然不語,只道仍在考慮,這便繼續勸道:“舊時恩怨和尋找皇太子神魂,孰輕孰重,陛下應當明白。”
妖皇也分不清顧餘生到底是什麼情況,只確定這人護著他那寶貝仙草的態度倒和過去如出一轍。深深看了青年一眼,他終是應了下來:“我會以陣法撐開決明的嘴,你們不必解剖,自食道進入探查便是。不過,我也要一同進去。”
釋英本就不瞭解鯤的身體結構,有妖皇陪同是再好不過,這便招呼兩個後輩做準備,然後對曉夢囑咐道:“在我們調查太子屍身時,還請曉夢將軍帶領可靠下屬仔細搜索沉沒的海島,我想,即便島上的建築都已被移平,總不至於一點線索也沒留下。”
這話中的“可靠下屬”似乎頗具深意,曉夢的視線移向妖皇,見陛下點頭同意,這便吩咐副將有餘集結旗下所有魚妖下海探尋。
此案真正的難度還是在於妖族拒絕配合的態度,如今妖皇親自出手,一切難題便迎刃而解。他這五日的沉默並不只是悲痛,而是在真相和妖族利益之間權衡,既然此時選擇出現在劍修面前,想來最後還是選擇了為太子決明查出真凶。
釋英很清楚,若此時遇上的是人類帝王,為了族中霸業犧牲一兩個兒子並非難事。妖終究做不到人的狠辣,所以才從曾經的世界霸主淪落到只能龜縮海外。可他,並不討厭這樣總是傻傻放棄利益的妖族。
曉夢已經退下,顧餘生和牧海燈也在認真檢驗皇太子的口腔,釋英悄然走到妖皇身邊,忽的輕聲問:“陛下逼迫天嶺宗去請勝邪長老,又將江蘺保護在與其他妖族隔絕的深海水牢,想是心中已有所懷疑。”
扶搖九淵只有皇族和其忠心下屬居住,位於其中的深海水牢更是只能憑藉妖皇和四位將軍貼身信物進入,探視江蘺時見他衣著整潔未曾受刑,釋英就覺這不像嫌犯的待遇。如今見帝昕到來,他便更是確定,妖皇心中的疑犯應是另有其人,而且是沒有證據便很難將其關押之人。
“鯤鵬的神魂永遠都在天與海之間迴圈,死亡對我們從不是結束。所以,孤不會為決明的死哀傷,只想尋到他的神魂,送他再入輪回。”
東靈劍閣終究站在人族那一方,妖皇並未對釋英道出妖族內部存在的問題。他只是伸手撫摸著兒子已然乾癟的眼睛,用滄桑的聲音淡淡許諾:“這一世終究父子一場,孤也願你走時能夠了無牽掛。孤答應你,即便此事是人族所為,只要江蘺未曾參與其中,便放他返回人間。”
這就是他作為父皇所能給與兒子的最後寵愛。只可惜,這一次他的幼鯤再不能興奮地拍起層層水花,拱在他的魚鰭下回以一句“父皇真好。”。
結果,他又成了這浩瀚海域之中唯一的鯤。
作者有話要說: 顧餘生:我大號全服第一劍修,敢動我師父,信不信我換號埋你復活點!
妖皇:確認過眼神,是劫我鏢的人。
風奕:把天下最好的水都澆給我的草,他一定會開花!
釋英(疑惑):連傳粉的物件都沒有,我為什麼要開花浪費營養?
顧餘生:那個,師父,我也沒有物件……
釋英:你不是鐵樹嗎?
牧海燈:鐵樹?
顧餘生(冷漠翻譯):鋼鐵直男。
牧海燈(敬佩):師弟,你植物語十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