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今的南方修真界,東靈劍閣獨居三千靈山,道印門守在沿海一帶,落霞派隱居在深山老林甚少外出,人跡最為廣泛的平原和丘陵則盡歸天嶺宗。天嶺宗宗門所在之處名為無烽城,位於金水平原之上,臨近修士用作試煉的秘水境,乃是南方水路樞紐。
繁盛草木與奔騰水源歷來是靈氣密集的象徵,無烽城亦是如此,潺潺河流如琴弦將城市七分,各處小院的青瓦白牆倒映於盈盈水面,入眼之處滿是大雨之後的清淨。只有修士居住的城市不聞任何凡俗嘈雜之聲,不論何時,街道都保持著宛若無人的寧靜,唯有外出修士歸來時,河面上才會劃過一道脈脈的波紋,不到片刻待水波平定,便又是一番漫長的幽靜時光。
無烽城最高的城樓便是天嶺宗議事之處,宗主與門下高級弟子都在附近建有住所,幾位長老倒是另辟府邸在外清修,唯有議事之事才返回宗門。
這名為洗墨淵的園林因是前往秘水境的必經之地,過去每逢南方舉辦試煉大會,各派弟子便在此歇息。後來,天嶺宗佔據金水平原,洗墨淵也就歸了天方子所有。
令沈逢淵感到奇怪的是,以前他還常與天方子爭鬥時,這人分明修了處金碧輝煌的豪宅,還常常因被他踹壞大門而不滿。結果近些年他不再生事,此人放著精心準備的府邸不住,反倒常常留在如今已顯古舊的洗墨淵,當真不知是什麼毛病。
時值夏末,萬千草木正趕在秋風到來前綻放自己最後的生命,雕欄玉砌之間,只見蔥蔥綠意。幽靜的池水亦是飽含醞釀了一季的能量,只待魚肥蟹熟之時,好生熱鬧一把。
此時,已見幾分涼意的清風自林隙水間掠過,拂起青衣男子垂落的白髮,為那如煙眉目又添了幾分縹緲的薄涼。
顧餘生見釋英眉頭微蹙根本無心理會外物,輕輕替他將發拂在耳後,回味著髮絲柔順的觸感,只在心中暗歎:景好,人更好,當真是個適合坐下談心的好時節,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隔著具被開膛破肚的屍體的話……
是的,雖然身處南方最古老的園林,眼前又站著個凝視自己的徒弟,釋英依然沒有耽誤一點時間,徑直就來了停屍房,開始解剖萬嶽子屍身。
正如他們所料,萬嶽子也和其他青蓮妖屍一樣五臟六腑皆被凍裂,破裂傷口宛如青蓮,應是死於淨世之毒。只不過元嬰修士的屍體與普通修士截然不同,縱然死去多年,體內靈氣和血液依然在緩緩流動,心肺更是半分不見腐壞,彷彿只要將元嬰放回,這具屍體立刻就能起死回生。
這樣的屍體沒有屍斑,也無法根據腐壞程度判斷其死亡時間,釋英試著在他胃部尋找線索,結果萬岳子辟谷多年,胃中是空蕩蕩一片,看來死前也不曾飲食。最為麻煩的是,這具屍體的內臟已被寒氣摧毀,根本尋不出其他靈氣留下的痕跡。由於肌理都還保持著活力,他的身體外部倒是保留了被水行靈氣攻擊過的傷痕,然而,因他曾作為青蓮妖屍與太子決明作戰,要分辨這些傷到底是何時造成,也是極為困難。
此時釋英對著一排被自己取出的凍裂內臟皺眉深思,手上為醫修特製的柳葉刀隨著思慮撥動著血管。隨行的天嶺宗已在門外瑟瑟發抖地吐了三回,也就顧餘生還有心情欣賞師父容顏,順便掃了一眼羅列的器官,疑惑道:“師父,他體內是不是少了什麼?”
顧餘生雖對煉藥毫無興趣,關於人體的書卷卻是倒背如流,此時一眼就看出了不對。雖然他學這些的理由是研究如何準確擊中敵人要害,釋英仍是讚賞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脾。”
“屍體表面有處傷痕,應是有人從此處取走了他的脾臟。”
脾位於人的左上腹,因在肋骨之後,尋常戰鬥很難將其擊傷,若要取出,便只能開膛破肚。釋英指向屍體左腹,果然那裏有一處被割開的傷疤。元嬰修士的身軀一般不會留下疤痕,這傷口也不見詛咒痕跡,應是萬嶽子失去元嬰後所留,只是,尚且無法確定內臟被取走時,他是否已經身亡。
顧餘生對天嶺宗並無好感,驗屍時也不比過去積極,不過,見釋英如此苦惱,他也細心觀察起了屍體,終於又有所發現,“屍體右手的胳膊存在刀劍傷痕,眾所周知,天方子主修道術,以拂塵為法器,並不擅長用兵器。”
萬嶽子右手持刀,此處傷痕應是與人交戰所至,若是如此,不用利器的天方子倒可脫離嫌疑。然而,釋英垂眸一想,還是搖了搖頭,“但是他既然可以同掌門打得有來有回,想來近戰也不差。而且,他要殺人,未必是自己動手。”
這樣的證據還不足以證明天方子清白,顧餘生想了想,還是道出了自己當前懷疑:
“冰蠶子修的是水行功法,成名技便是將寒氣打入敵人肺腑的枯心掌,或許是淨世之毒的寒氣遮掩了其留下的痕跡。”
釋英沒想到顧餘生目前所疑竟是冰蠶子,然而,考慮到軒齊子未來對東靈劍閣的針對態度,他仍覺此人有問題,只道:“別忘了萬嶽子被取走的脾臟,那處傷痕應是出自醫修常用的小型柳葉刀。能夠準確找出脾臟位置並只留下恰到好處的傷口便將其摘除,兇手就算不是醫修,至少也對醫道頗為瞭解。而軒齊子,曾有一名醫修道侶。”
雖是如此推測,釋英仍是愁眉不展,苦惱地道出了如今最麻煩的問題:“但是他們都位高權重,手下不會缺少醫修,行兇也不一定需要親自動手,憑藉屍體留下的線索,很難斷定是誰所為。”
他們已將萬嶽子屍體裏裏外外都驗了一遍,最後得出的線索卻很模糊,回到客房時,向天方子詢問線索的沈逢淵也已返回,見到師徒二人便問:“驗屍可有結果?”
“萬嶽子失蹤已有數十年,內臟被淨世之毒摧毀,屍身也經歷了與太子決明的戰鬥,很難斷定其真正死因。”
釋英雖懷疑軒齊子,對驗屍結果卻是實話實說,末了又道出了自己目前所想:“不過,據我推測,屍神宗既是要以淨世之毒讓死者體驗寒冰地獄的痛苦,那麼應該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已下毒。只是,我不明白兇手為何要取走他的脾臟?”
萬岳子莫名消失的脾臟是此事的一大疑點,誰知沈逢淵一聽此言就極為驚訝,連忙問:“萬嶽子體內也失去了內臟?”
他這話也令釋英有些驚異,稍稍一思考,沈逢淵會有這樣的反應定是其他屍體也有異狀,這就問:“其他兩具元嬰屍體可是查出了什麼?”
果然,沈逢淵立刻嚴肅道:“根據片玉長老傳來的消息,她驗的那具屍體沒有肝臟;勝邪長老那處則是沒有腎臟。”
三具元嬰修士的青蓮妖屍,體內都遺失了五臟之一,這其中到底隱藏了什麼?
釋英隱隱察覺此事應當和魔靈有所關聯,可又尋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只問:“其他青蓮妖屍可有這樣的現象?”
青蓮妖屍已被劍修驗過一批,沈逢淵自然知道結果,搖頭回:“沒有,除了這些元嬰修士,其他屍體的五臟皆在體內。”
他們皆是疑慮神色,顧餘生在聽聞此事時卻是眼眸一沉,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望了一眼釋英,忽的開口:“或許是因為,只有到了煉神還虛的境界,身體器官才能在死後保持生機。”
顧餘生這一瞬間的神色異動隱藏得極好,釋英一回頭徒弟便已恢復往常模樣。這個解釋的確說得通,釋英順著思路走,只道:“如果兇手摘取脾臟不是為了掩飾死因,而是有目的地收集元嬰修士內臟,他就必須在死者中淨世之毒前動手。那麼,可以肯定殺死萬嶽子之人定與屍神宗有所勾結,甚至可能知道魔靈去向。”
如今的關鍵便是弄清兇手到底是誰,屍體所能提供的線索有限,沈逢淵這就道出了自己從天方子口中所得消息:“我已查過萬嶽子失蹤前的行程,一百年前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天材地寶,留下一封書信就獨自去尋,也沒說要去哪里。三年後,他的幾名相好鬧上門來,天嶺宗才知道他是去了陰寒山。
後來,天方子於山中尋到他以本命法寶飲火刀戰鬥的痕跡,派出的弟子搜救無果,便將他定為迎戰妖獸而死。”
修士尋寶失蹤這樣的事在修真界時有發生,不過,考慮到萬岳子曾是天嶺宗大長老,釋英仍有些不解:“自家長老失蹤,就這樣草率地放棄了搜尋嗎?”
沈逢淵本還神色平和,一聽這話倒是沒好氣地拍了桌子,只道:“天方子根本就不想救他。我敢肯定,當年若是真被他找到了受傷的萬嶽子,他還能毫不猶豫地補上一刀。現在好了,軒齊子就是借此事發作,質疑他做賊心虛,自作自受說的就是他。”
看來天方子在老掌門眼裏是當真沒什麼人品可言,釋英沒去理會二人舊年恩怨,只尋著疑點問:“萬嶽子到底做了什麼,天方子竟如此痛恨他?”
提起此事沈逢淵也是一頭霧水,他記得參加試煉之前天方子和萬嶽子雖然不算親厚,好歹還保持著表面友好,可後來再見,這兩人便是水火不容,天方子甚至還在眾人面前譏諷萬嶽子的風流韻事。這只焉壞的老狐狸可不是喜怒易形於色之人,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
這都是百年之前的事了,沈逢淵左思右想也尋不出線索,最後只能無奈道:“難道萬嶽子那色胚搶了天方子的相好?若是如此,我倒是明白為何他三百年都沒找道侶了。”
除了東靈劍閣這群怪胎,成名修士要尋道侶並不難,萬嶽子這種出門逛街都能碰見個姘頭的風流種子不說,就連軒齊子這些年也換了三任道侶,顧餘生沒想到天方子竟還是孤身一人,不由好奇道:“天方子沒有道侶嗎?”
對於死對頭也和自己一般孤獨一生的事實,沈逢淵的心態是幸災樂禍,考慮到自己好歹養了九十九個徒弟,在後代這個領域比天方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此時只道:“這人心思太重,肚子裏裝的全是算計,就連臥房門窗都布下了重重陣法,哪能和人安心共枕?”
顧餘生總覺此事不會如此簡單,然而,比起深究這個問題,他更在意另一個疑點,“師伯,你為什麼連天方子臥房佈滿陣法都知道?”
對於這個問題,沈逢淵的回答很是正直,“我年輕時脾氣不比現在溫和,每次他坑完我,我就找上門去揍他。”
釋英本還疑惑大家正在討論殺人動機,話題怎麼就轉到了天方子道侶身上,聞言卻是本能地做出推測:“師兄,或許他就是為了阻攔你才布了這麼多陣法。”
這話倒是讓沈逢淵愣了愣,他細細一想,好像是有幾分道理,這便肯定了師弟的猜測,“你說的有道理,不過,那些陣法還是被我一劍戳破了,在我潛心修行之前,他一次也沒贏過我。”
劍修在同階修士中幾乎無敵,沈逢淵當初更是帶著被算計的憋屈發奮修行,在武力上碾壓天方子根本不成問題。然而,當年的他年輕氣盛,即便單打獨鬥從未輸過,每逢勢力博弈卻是被天方子坑得極為難受。
直到學會對旁人假笑之前,沈逢淵在天方子手上不知吃過多少虧,那時候,他發洩的方式便是半夜三更闖進臥房把這壞人打一頓。後來,他經過了禦劍山莊一事終於真正沉穩了下來,將容顏推遲到了七十老者的模樣,成了整個東靈劍閣最和善的劍修。那之後,他和天方子也能和平相處,這臥房的陣法已百年不曾踹過。只是,或許劍修骨子裏都是好戰的,他回想起這百年的平靜時光,心裏總有些不得勁。
在劍修眼中,打架從來就是家常便飯,重要的是有沒有打贏。如今釋英聽著老掌門的光輝戰績,倒沒去思考他們之間的貓膩,只點頭道:“師兄果然不愧是閣中最強劍修。”
沈逢淵本還有一點滄桑之意,被師弟一誇倒是全然忘了,只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鬍子,略為得意道:“過獎過獎。”
“……”
對此,顧餘生看了看自己師父,又望了一眼老掌門,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想要攻克的是何等高山。
作者有話要說: 天方子:曾經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劍修隔三差五便要落在我的床上,然後熱情地把我喚醒,用盡陣法都擋不住……
顧餘生:你們發生了什麼?
天方子:呵,我們打了一晚上。
沈逢淵:師弟,看看我的戰績,打了三百年未逢一敗!
釋英:師兄666
顧餘生:絕望.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