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修真界有句俗話——所謂容顏,金丹之前靠父母,金丹之後靠審美。修士一旦結成金丹,對身體便有了全部操控權,調整面部五官也非常容易,莫說給自己捏出一張最滿意的臉,就連年齡和身材都可隨意選擇。在先天條件完全失去優勢的情況下,要從眾多俊男美女中脫穎而出,就只能依靠那遠超眾人的審美。
修真界的第一美人幾乎一年一換,而在妖族,曉夢這第一美人的位置卻坐得很穩。考慮到妖族的獨特審美,顧餘生本是沒對這位第一美人報以多餘的擔心,然而,當隨魚妖禦劍來到妖族駐紮海島時,他才驚覺自己真是低估了師父招蜂引蝶的能力。
妖族的確堅持自己本體最為好看,不過,世上並不是所有妖的審美都與人背道而馳。曉夢的本體鳳尾金翅蝶是世間最美的蝴蝶,一雙輕薄蝶翼潔白如雪,翼尾被金色紋路包裹,曲線優雅端莊,背光時粉妝玉砌一片晶瑩,迎光時又似朝陽碎於雪地,嫺靜之中充滿無限生機。
不得不承認,這樣得天地之造化的紋路是人力所無法複製的奇景,即便曉夢化形出的面孔只稱得上一般美人,僅憑背後一雙蝶翼,便勝過世間萬千佳人。
所以,這樣的美人撲騰著翅膀可憐兮兮地向釋英求愛,而他的師父就是面無表情地給了人家一瓶忘情水?
這一刻,自認無法理解草木審美的顧餘生,彷彿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漫漫征途。
不過,雪衣女子的端莊在看見某位青衣男子時瞬間破碎,雖還記得自己身份沒直接動手,眼眸裏也滿是敵意,“釋英!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牧海燈出發之前從沒料到會被牽扯到長老的風流韻事中。此時身邊只有一個女人都沒見過多少的師弟,釋英又是個不通人情的性子,也就他和公門打過交道,多少懂一點為人處世的規則。因此,雖覺一天不打架骨頭發癢,他仍是小聲勸道:“師叔,憐香惜玉啊……”
然而,釋英作為散發香氣的仙草,並不認為自己需要憐愛蝴蝶,開口就指明了事實:“拿了藥不給錢的是你。”
此話一出,曉夢強壓著的舊怨頓時上升,她這幾年其實已懶得再去東靈劍閣,但是一見此人模樣仍舊來氣,當即就道:“你!我就不給!我還要把你搶回去!”
釋英見她的病仍未痊癒倒也沒再要診金,只是果斷拒絕:“我是有徒弟要養的人,你放尊重點。”
有徒弟怎麼了?有徒弟就不能成親嗎?這是哪門子的歪理?
曉夢全然想不通這話裏的邏輯,不過他們妖族行事歷來直爽,即便不明白,仍是指著釋英怒道:“那我連你徒弟也一起搶!”
釋英對別人搶自己早已習慣,若是打起來了他還能在一旁看戲,然而,一聽見這蝴蝶竟要搶顧餘生,下意識就皺了眉。這是他費盡心力才放進盆裏的掌門種子,如今好不容易才露出幾片幼苗,在長成大樹前,誰也別想拿走顧餘生一片葉子。
於是,護苗心態中的釋英果斷拔劍,無念對準眼前蝶妖,只淡淡道:“打一場吧。”
此舉立刻讓身後兩個劍修都眼前一亮,牧海燈一見有架可打,哪還記得什麼憐香惜玉的鬼話,趕緊跟著長老拔劍,內心雀躍不已——在妖族地盤打他們將軍這麼刺激嗎?算我一個!
顧餘生雖也為自己地位碾壓某只蝴蝶而欣喜,到底沒忘記臨行前沈逢淵的萬般囑咐,趕緊一步走上前,左手把師兄的劍按回劍鞘,右手輕輕扣住師父手腕,這就將二人齊齊攔下。
這樣彷彿將師父圈進懷中的姿勢令青年心神一蕩,然而表面仍是做出正經模樣,只對曉夢嚴肅道:“將軍,在討論舊怨之前,能否先讓我們見過皇太子屍身?”
曉夢是真沒想到釋英會對自己拔劍,明明當初帶兵攻入東靈劍閣時,這人也是一臉平淡地在懸崖之上俯視他們,彷彿這只是孩童們的遊戲,根本不值得他認真對待。而更奇怪的是,這對木劍居然讓她有些害怕。
鳳尾金翅蝶是沐浴鳳凰之血誕生的天地靈物,對靈氣也比尋常妖族敏感。昔日釋英偶然恢復原形,她遠遠嗅到清香便確定那必是萬中無一的稀世靈材,這才尋到了穿林峰中的釋英。如今也是,無念帶來的無形壓力令她心生忌憚,難得沒去糾纏,只指著遠處黑色島嶼道:“我族皇太子的屍身就在你們面前浮著。”
那是一座巨大島嶼,眾人在碧濤鎮時就已遠遠可見其輪廓,如今釋英認真一瞧,才發現其上雖有岩石般的紋路,卻無任何植被建築,島的兩側皆是類似魚鰭的葉型暗影,分明是一隻被陣法浮在海面的巨大魚類。此魚體型甚為驚人,若是常人,只怕行走七日,也不過是從魚頭走到魚尾,應當就是傳聞中的鯤。
“我倒是忘了,妖族失去內丹後都會返回原形。”
默默望著這原來早已出現的皇太子,釋英終於明白了勝邪長老的意思,東靈劍閣斷案經驗再豐富,那也是檢驗人族屍體,對動物的情況卻是一無所知。這麼大的一隻鯤,連尋到致命傷都極為困難,更別提借此推斷死亡線索。
這樣巨大的被害人牧海燈也沒見過,聞言不由倒吸一口氣,不敢置信道:“那座島就是皇太子?這屍要怎麼驗?我們都還沒他的鼻孔大吧?”
妖族早習慣了皇室巡遊整個海域為之翻滾的盛景,曉夢雖不屑人類大驚小怪的反應,面對皇太子屍身卻不敢有任何無禮神色,恭敬地垂下蝶翼對那方行過禮,這才語氣莊嚴地解釋:“我族皇室乃是鯤鵬一脈,生前扶搖直上,於日月星辰吸收九霄清氣,死後則將軀體沉入海底反哺天地,當餘下屍骨餵養出大片靈力珊瑚,百年之後便是一座可供族人居住的島嶼。”
妖族除了水下生物,還有眾多族人需要地面才能生存,在人類修士佔據了大半陸地靈脈的當今世界,多虧鯤以自身軀體形成島嶼給予他們棲息之地才得以繁衍生息,因此,每一個妖族都將鯤鵬視作神明,心甘情願地奉他們為海洋霸主。
妖族對皇族不可動搖的忠心歷來是修士眼中的未解之謎,排斥修士的妖也不願和他們多說一句話,也是今天有釋英在此,曉夢才肯道出這個秘密。這只草妖雖然奇怪又惹人恨,在她眼裏終究還是同類。
妖族行事歷來如此單純,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人類的外交方式對他們根本沒用。在妖族面前,連天方子這等談判高手都頻頻碰壁,勝邪長老知道自己前來估計也沒法得到線索,也就釋英有可能問出些什麼,這才有了交付給牧海燈的那些話。
果然,釋英禦劍圍著死去的鯤轉了一圈,完全無法從外部尋到線索,徑直就問:“妖族對皇太子的死因是如何判斷?”
這態度又令曉夢不滿了起來,只涼涼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這是妖皇的命令。”
很直接的回答,可也是曉夢無法抗拒的理由。妖皇命他們配合劍修調查,所以,即便知道來者是釋英,她依然帶人來到了皇太子身邊。絕對服從皇族命令,這就是妖族唯一的鐵律。
此時曉夢也只能不情不願地回答:“幽水谷守衛森嚴,太子死去時並未出現任何交戰痕跡,以他的修為,若非極其信任之人,不可能一擊就破壞內丹。”
鯤得天地獨厚,一出生就具有堪比金丹修士的靈氣,成年後的內丹更是等同修士元嬰,只要扶搖直上化身為鵬便成仙獸。若是如此,太子決明死於刺殺的可能性不高。
不知為何,提起鯤鵬,釋英腦海裏便自發浮現出了其資料,正如他看見每一種植物都本能地知道其藥效一般,彷彿這些東西早已爛熟於心。他已習慣自己的異狀,默默推測完畢,又問:“太子身亡之地是在自己住處?”
提起此事,曉夢的語氣多出了幾分憤憤不平,“過去歷代皇室都住在深海中的扶搖宮,只有太子害怕洛兮寂寞,在海島上建了個幽水谷,每夜陪他住在此地。”
幽水谷正是江蘺曾經的師門,在海上將此地復原,這位皇太子的金屋藏嬌倒也算得上大手筆。
釋英對鯤的身體結構也沒個頭緒,既然屍體這方難得線索,便只有去查看案發現場,他問:“幽水谷位於何地?”
然而,曉夢的回答卻令人絕望,“太子死後恢復原身將整個島嶼壓入海底,除了那洛兮被他好好護在鰭下,一切建築都已損毀。”
“可曾探尋到太子神魂蹤跡?”
屍體難驗,現場都已損毀,這樣的難度倒是超乎了眾人想像,釋英雖如此問,卻也對結果沒抱希望。
果然,曉夢只憤恨道:“吾皇親自以神識掃蕩所有海域,始終不曾發現太子魂魄,想是那洛兮將他的神魂封印在了某處。”
這話讓釋英抬了眼,淡淡問:“你似乎認定此事是洛兮所為?”
“太子為了洛兮可以放棄征戰南方,每日想方設法討他歡心,臨死前也不忘護著他。可那個人就和你一樣鐵石心腸,連個笑都不曾回贈給太子,你們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提起洛兮這個名字,曉夢的眼裏是明顯的厭惡,這也是妖族如今共同的情緒,在他們看來,皇太子屈尊降貴如此討好一個人類,那人竟還對他充滿敵意,當真擔不起太子妃這個身份。
釋英最不擅處理的就是情殺,可種種跡象都指明江蘺有動機下手,他也的確是最可能讓皇太子心甘情願赴死的人。唯一的疑點就是太子神魂失蹤,江蘺沒有這樣的修為,天嶺宗又否認與此事有關,到底是別的勢力插手,還是他當真無辜?
所有線索都來自旁人言語,辨認真假便極為困難,釋英垂眸想了片刻,沒有道出內心疑惑引起旁人警惕,只順著她的話題平淡回:“你和我說幾句話都能如此生氣,卻認為自己可以一輩子與我相伴,奇怪的是你。”
曉夢倒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她就是不喜歡釋英無視自己的態度,當即就忘了洛兮的存在,只針對釋英怒道:“這分明是你故意氣我!”
這話倒是冤枉釋英了,顧餘生敢用兩輩子黯然神傷的經歷做擔保,他師父對誰都這樣。此時見師父又打量著皇太子屍體根本不去理會此事,他心思一動,只道:“將軍,我能否問一句,為什麼你會對我師父產生相思之疾?”
曉夢果然不會如普通女子害羞,聞言就是理直氣壯地回:“因為我喜歡他的香味,魚愛上水,蝶戀著花,這本就是世上最理所當然的事。”
顧餘生發誓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神奇的相思理由,好在他也在釋英門下磨煉了幾年,勉強憑藉強大的翻譯天賦理解了她的思路,繼續問:“也就是說你只想採集我師父的花粉?”
“沒錯,我訪遍世間名花,只有他的香氣最為獨特!”
曉夢還是第一次碰上能夠理解妖族思維的人,頓時覺得釋英這個徒弟還有幾分順眼,只可惜生成了人這樣的臭東西,若是個香噴噴的花妖該多好。
釋英對他們的談話原沒上心,聽了此話才想起那段日子自己好像恢復過一次真身,原來是溢出的香氣招來了這件麻煩事。既已明瞭,他只平靜道出事實:“我沒開花,那是葉片的味道。”
“我不信!”
蝴蝶喜歡的是花,對葉片可是毫無興趣,曉夢好不容易尋到世間最獨特的香氣,怎肯相信這真的是株不開花的草,自然滿臉都是懷疑。
見她如此,釋英倒是心生一計,只道:“如果你帶我見到洛兮,我就現出原身讓你看個清楚。”
“這……”
洛兮關押之地只有四位將軍有權進入,曉夢之前已被警告不可讓人與其接觸,可她找了三百年夢中情花,聽聞深情錯付,又怎會不想看個清楚……
最終,她猶豫地看了一眼皇太子的屍身,對皇族的尊敬還是戰勝了同僚囑咐,將此事應了下來,“好,我就不信此事與他無關。你儘管去查,最後兇手一定是他,你也逃不過被我采花的命運!”
此話一出,顧餘生就知道他成功了。他敢用風奕的一輩子擔保,釋英的確沒有開過花,這只蝴蝶定不會再糾纏他的師父。
說來連他自己都不信,他居然完美理解了妖族的思維,並靠此打敗了一隻蝴蝶,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可以,他彷彿已經看見了和師父互相理解的曙光!
然而,世上似顧餘生這般天賦異稟之人並不多,至少牧海燈是聽得雲裏霧裏,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什麼,最終確定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之後,唯有無奈地選擇去幹活,“你們聊,我去看鯤。”
曉夢自然不會讓修士單獨接觸太子屍體,連忙就跟了上去,顧餘生樂得和師父獨處,也沒有去追。待礙事之人走遠,這才對釋英輕笑道:“沒想到師父還有香氣。”
釋英雖是仙草,對於圍繞在自己身邊的蝴蝶卻並不喜歡,如今少了個麻煩其實也有些高興。他想,看來養徒弟也是有好處的,至少可以讓他周圍保持清淨。
念及此,他對徒弟的疑問也回答得積極了些,稍稍掀開些許衣領,道出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我的香氣具有令人迷醉的毒素,人形狀態會將其遮掩,你若想聞,需剝掉一層外皮。”
剝……剝哪里?
這個舉動讓青年一瞬間呼吸急促,他趕緊運行真氣壓住心中異動,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盯著師父衣領,內心一片天人交戰——
沒關係,反正師父沒這方面的認知,假裝不知道去嗅一次,他不會發現問題。
不,不行,他就算一輩子找不到道侶,抱著枕頭憋死在自己房裏,也不能如此褻瀆師父!
最終,顧餘生一面心裏滴著血,一面上前合好師父衣領,還是做了個悲慘的正人君子,只嚴肅道:“在我眼裏,師父從不是祖師爺留下的絕世仙草。所以,某些不合適的舉動,還請師父慎重一些。”
青年說完生怕師父再做出什麼引發自己邪念的事,連忙就禦劍去找牧海燈,倒是釋英見狀若有所思地拂了拂自己衣領,心中得出一個結論——看來,顧餘生對他的執著不是來源於香氣。
前世的顧餘生與他沒有師徒緣分,可還是時不時來到他身邊,那時怎麼沒發現,這樣的行為像極了被他引來的蝴蝶。
劍修不存在相思之情,那麼,顧餘生想要的,又是什麼?
罷了,什麼都好,只要顧餘生最後願意服用他就夠了。
自離開北方的那一天起,他便決定此生只安心做一株仙草,再不去擅自領悟人的愛恨情仇。
作者有話要說: 皇太子:我已經是條鹹魚了。
勝邪長老:抱歉,驗死魚不在我的業務範圍內。
釋英:你們誰對魚比較熟悉?
牧海燈:吃過水煮魚算嗎?
釋英:徒弟,你怎麼看?
顧餘生:我……我沒辦法把師父當作稀世仙草看待!
釋英:我在你眼裏居然不是最珍貴的草?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草了?
認真找線索的牧海燈:嘿,不是說好一起看大魚搞事情的嗎?我的隊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