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生者為陽,死者為陰,所謂陰陽交界處便是死者進入地府必經的三途河。三途河流經九幽之地,入了陰司便成忘川之水,而仍在陽間接引鬼魂的這部分,便是黃泉。
黃泉雖為陰水卻位於人間,陰司不管,活人不至,自洛兮成靈以來,只有永不停歇的流水聲和路過鬼魂的哀泣為伴。也許正是太過寂寞,他從不拒絕太子決明的任何要求,因為這是唯一會陪伴他的鯤。
那一天,歷來安靜的黃泉忽的極為動盪。伴隨突如其來的霜寒,所有彼岸花一夜凋零,當洛兮趕到時,霜雪已然融化,入目之處只有殘敗花枝。他試著尋找寒氣的源頭,最後卻只見到一地碎石。
洛兮知道七百年前此地曾爆發過一場大戰,最後的結果似是一位強者設下封印取得勝利,而他也是於那時撿到了還是魚卵的決明。他是黃泉之靈,本不該插手任何活人的鬥爭,可是,想著那只總是眼巴巴望著自己的鯤,終究還是將碎石收集了起來。
這些碎石似乎是佛門至寶,即便毀壞,內部隱隱若現的佛光依然令一切陰邪之物望而生畏。被此物鎮壓的魔靈已然脫困,洛兮調查許久依舊沒尋到其蹤跡,只發現這些彼岸花下的冥土開始間接性地震動,似乎有什麼正在伺機破土而出。黃泉之外便是妖族生存的海域,看來,下一場惡戰不會遠了。
洛兮是黃泉之水成靈,只要三途河不枯,便不會身亡,凡間如何惡戰,終究無法波及到他。然而,和他不同,鯤鵬是妖族的皇。帝昕在封印魔靈那一戰便已負傷,如今再無餘力抵抗下一波入侵,最後,能上戰場的只有太子決明。那是他看著長大的鯤,如今才剛剛滿一百歲,什麼都還不懂,每日只知道粘著他玩鬧,游水時甚至還會傻傻地一頭撞上礁石,如何能夠應對如此殘酷的戰場?
他的鯤太小了,還不足以承擔起皇太子的責任,所以,只能由他來。
太子決明只知洛兮作為妖族將領以本體封印了幽冥間隙,卻不知,從答應求婚的那一天起,黃泉水妖便已預測到了自己的結局。
洛兮一直都是這樣疼愛他,只要他表現出不開心的情緒,不論是對是錯,黃泉水妖都會一臉無奈地來哄。所以,即便明知生死輪回皆是定數,在他為未來黯然時,依然給了他一塊鎮魔石,定下了他們的三世之約。
三生石位於地府之中,又有鬼卒時刻把守,黃泉水妖如何能夠尋到?他只是將自己的部分神魂封入了鎮魔石之中,輪回更換肉體,靈魂卻不會改變,這樣,一旦有緣相遇,魂魄間的共鳴便會令決明認出來世的他。
那時,黃泉水妖看著滿足離去的幼鯤,明知輪回之後前塵盡忘,仍是默默告訴自己——現在的決明還無法承受失去戀人的痛苦,他需要給這孩子留下一個希望。沒事的,只是重新活一次而已,即便不記得了,他也一定能愛上自己的魚。
可他對決明,當真是思慕之情?
在黃泉的生活太過寂寞,決明是唯一闖進這個死寂世界的生命。黃泉水妖不想失去這只鯤,所以他一生都在盡力滿足決明的願望。決明想要娶他,他就嫁了,但他沒告訴決明的是,若那時幼鯤想娶的是別人,他也能微笑著替這孩子去求親。決明想要,所以他給,可若決明不提,他自己會想在來世再續前緣嗎?
這個問題,洛兮始終不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
結果,洛兮願意用性命完成本屬於太子決明的職責,留下遺書時,卻無法堅定地落筆寫出一句情話。
死前留下的那句“抱歉”,不只是因他拋下喜服奔赴戰場,也是因為,他明知自己不曾傾心於決明,卻一直騙這只魚,洛兮深愛著他。
洛兮將一切瞞得很好,他死後,太子決明憑藉鎮魔石重新振作,也尋到了他的轉世。只可惜,輪回後的江蘺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擁有師門的養育之恩,也有師兄弟的同門之誼,更有修真問道的青雲志向……他不再是只能日夜對著無盡水流反復吹著同一首曲子的黃泉水妖,所以,也不會因寂寞勉強自己去愛任何人。
與決明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江蘺正在返回師門的路上,他發現一名玄衣男子呆呆抱著塊石頭坐在對岸,明明是達官貴人的打扮,眉目也是大海般的深邃俊朗,神色卻像是被人欺負了一般,滿是可憐委屈。
江蘺歷來是個冷清的性子,雖覺那人像是遇上了難處,卻沒法拉下臉主動開口詢問,最後只能掏出隨身攜帶的玉笛,隔著河岸吹起了自小就熟悉的那首曲子。
聲起便是緣起,這一時的心軟改變了江蘺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然而,曲罷的那一刻江蘺還不知未來會有何等風雨,他只是在想,自己在這一帶有些聲名,那人若需他相助,自會來尋。人生不易,既發現有人遇難,還是莫要視而不見。
這些事,太子決明本是不知道的。直到一月之前,就在收集黃泉之水時,他忽的想到人的身軀或許無法承受水中陰氣,若江蘺飲下黃泉之水後出了問題該怎麼辦?
於是,他仗著自己不懼陰寒,便沾了些許水珠嘗了嘗。誰知,這一試,卻令洛兮隱藏的現實就此展現在了眼前。
原來,三世之約也好,他們間的情緣也好,都是洛兮哄他的。在黃泉水妖眼裏,他一直都是個要糖吃的孩子,為了給他一個甜蜜的美夢,洛兮勉強自己回應了這份感情。而江蘺,只是不再騙他了而已。
起初,決明還不敢相信,他以術法將所有黃泉之水中蘊含的記憶悉數讀取,最後得到的結果卻由不得他不信。直面所有真相的那一刻,決明拋開所有執念,認真去思考和江蘺相遇後的點點滴滴,終於認清了現實,即使靈魂相同,這個人也不是洛兮。
過去,只要他表達出傷心情緒,洛兮就會想辦法哄他高興,可現在的江蘺,只會給他一個“你不覺得無聊嗎?”的眼神,任由他鬧夠了,才淡淡說上一句,“我去打坐,你來不來?”
雖是如此,和不再讓著他的洛兮住在一起,決明卻覺很高興。這個男人看似冷漠,卻會在他被海浪吞沒時悄悄朝這方看上一眼,待見到他無事浮出水面,方才悄無聲息地收回眼神。他喜歡從背後偷偷抱著江蘺,看著這人因此瞬間緊繃身子,眼眸氣惱又無奈地瞧過來,總有一種想要親上一口的衝動。
他想要洛兮永久陪伴自己時從沒想過要做這些事,可對江蘺,總想和這個人睡在一起,最好每天早上都以被太子妃踢下床的方式醒來。那時,太子決明想,或許這就是成親前後的區別吧。
決明喜歡叫自己的太子妃洛兮,因為洛兮是愛著他的,而身為人的江蘺,永遠也不會愛上一隻魚。然而,他沒想到,原來洛兮也不曾思慕過他,這一場漫長的情緣,只是洛兮陪伴他玩的過家家遊戲。這場遊戲,江蘺玩得不開心,洛兮假裝自己很享受,真正沉溺其中的,只有他。
只可惜,孩子終會長大,不能永遠沉迷於遊戲之中。和曉夢聊完的那一夜,兩百歲的鯤望著那座熟悉的海島,默默告訴自己,江蘺不愛他,他勉強了這個人兩世,該放手了。
最後一次來到黃泉的那天,太子決明將收集的所有黃泉之水都放回了奔向忘川的河流,他知道,一旦進入陰司,這些記憶便會永遠消失。接下來,只要一紙休書,他和江蘺的關係也就結束了。他會飲下那瓶忘情水,放棄持續了兩百年的執念,就這樣安心做深海中的一隻鯤,再不去踏足人的世界。
洛兮總是害怕他會傷心,彷彿被拒絕一次就會難受得活不下去,卻忘了,鯤是海中最強大的妖獸。他,沒那麼脆弱。
然而,那時為愛恨傷情的太子決明沒去想,洛兮是以自己原形堵住了幽冥間隙,如今帶著他記憶的黃泉之水卻散落在黃泉之畔,這代表著什麼?
黃泉水妖雖然強橫,到底也是陰水之妖,對凶靈的克制遠不如身含清氣的鯤鵬。此地封印的魔靈百年之前便已脫困,這些年始終沒有放棄呼喚被封印的部族,伴隨最後一滴黃泉之水灑落,此地封印終於無法支撐。就在太子決明抬首之時,地面劇烈顫動,一具具青蓮妖屍破土而出,幽冥縫隙終是再次出現。
發現幽冥縫隙的那一刻,太子決明的第一反應就是撤離,然而,才飛出一裏,他的視線便停在了尚未完全裂開的封印。
他到底是妖族的皇太子,雖然一生的精力都用在糾纏自己的感情,對幽冥一事也不是一無所知。此時老妖皇和洛兮留下的封印尚在苦苦支撐,所以出現的屍人尚且不多,等再過些時候封印徹底破除,曾令妖族血流成河的邪魔大軍便會再現人間。
若是現在將封印填補,或許還來得及。
做出這樣的判斷,太子決明沒再逃走,他也意識到了,自己不能走。父皇已經年邁,不可能再替他迎戰魔靈,若他不上戰場,又有誰能救妖族,難道讓江蘺再一次替他犧牲嗎?
做被寵愛的孩子很開心,可他,總該長大了。
這一刻,太子決明久違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聽聞鯤鵬一生時與父皇的對話。
那時他剛剛返回妖族,周圍陌生的環境讓他每日都在思念黃泉水妖,他不想死,想要長久地和洛兮在一起。所以,他不滿地問:“父皇,我們化身成鵬後明明已經飛到天庭之外了,為什麼不能成仙?”
這是每只鯤年輕時都會困惑的問題,妖皇只輕笑著回:“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這個答案令決明有些意外,他繼續問:“為什麼?長生不死不好嗎?”
長生不死,飛升成仙,怎會不好?
妖皇苦笑一聲,回答的聲音卻很平靜:“或許,對鯤而言,妖族的延續遠比飛升重要。”
幼時的決明還看不懂父皇眼中的唏噓,他只是因回答不如自己願而在父皇背上打滾,鬧騰道:“你說的明白點,我聽不懂!”
看著那拍打著尾巴表示自己不高興的幼鯤,化作原形任由兒子在背上玩鬧的妖皇只是默默笑了笑,然後有些希冀地歎道:“孤倒寧願你永遠也不明白,這樣,你便會是世間第一隻成功飛升的鯤鵬。”
鯤鵬是世上距離天庭最近的種族,可也是最難飛升的種族,它們由深海之淵扶搖直上九萬里,卻捨不得自己自小長大的海域。人類修士正在壯大,若沒了鯤鵬一脈,妖族早晚不是他們的對手。只要這樣一想,每到最後關頭,它們還是選擇攜帶九霄清氣墜落海洋,以自己身軀換來妖族一世平安。
鯤鵬無姓,幼時為太子,繼位之後便稱帝,太子決明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會被稱為帝決明,可他從未想過,這樣的稱呼意味著什麼。得知洛兮真正死因之前,他從不覺什麼責任一類的東西和自己有關係,他只想每天和自己喜歡的人開心地生活,不願去理會什麼人妖之爭,也無意參與將領們每日吵來吵去的朝會。
然而,那些曾經不明白的東西,太子決明現在終是懂了。他生來為太子,受妖族尊崇,享萬民供奉,皇太子就該守護妖族,若他不履行自己職責,便只能由旁人代他去死。
“你偶爾也做些太子該做的事如何?”
江蘺皺眉說出的那句話再次浮現在耳邊,太子決明舒出一口氣,身為海中之皇的鯤化作原身落在黃泉之畔。這一刻,所有水流皆為其所用,波撼日月,氣吞山河,數不清的彼岸花自天空紛紛揚揚落下,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血雨。
這是太子決明誕生後的第一場戰鬥,就在寂寥的陰陽交界之處,他沒有讓一個屍人離開,更是憑藉一己之力堵住了所有幽冥縫隙,只可惜,雖是戰績斐然,卻沒有一人知曉。
戰事的最後,心脈已被寒毒凍結的鯤憑藉最後力氣返回了自己所造的幽水谷,他還有沒做的事,還得再撐一會兒。
太子決明在海外哀叫的這些夜晚,江蘺都是以安息香令自己陷入沉睡,始終不曾理會他。過去,他以為這是絕情的表現,當再次踏進臥房,忽的就明白了江蘺的意思。
你是在告訴我,我可以回來,只要別讓你看見就行。
你心軟了,對不對?
太子決明已無力支撐身軀站立,只能坐在床前認真看著男人沉睡的眉目。沒有他在身側,江蘺的睡顏安靜祥和,似乎正在做著久違的好夢。
決明知道自己已經沒救了,他父皇修為那樣強橫尚且治不好體內舊創,更何況他只是尚未化身為鵬的鯤。可死亡之前,意外的沒有想像中那樣難受,他甚至還有心情去摸著江蘺的臉頰,用以往的聲音輕輕道:“我聽你的話,不再糾纏你,也做了皇太子該做的事,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沉睡之人沒有任何反應,一如他們過去相處時的淡然。決明還記得,在他們關係還不錯的時候,江蘺偶爾也會和他一起在海邊逛一逛,彼此聊一聊過往之事。
那時,第一次聽聞洛兮過去的江蘺沉默了許久,最後只道:“決明,世界如此之大,你不能只為洛兮活著。”
他沒想到洛兮的轉世會說出這樣的話,驚訝地問:“為什麼?”
“因為人生有許多情愛之外的樂趣,就像這晚霞一樣,即使只有一個人去看,它依然很美。”
那一刻,豔麗的火燒雲倒映在波瀾海域,白衣修士站在海天之間,眼眸中滿是天地山河,唯獨沒有他。
從那天起,太子決明就知道,江蘺和洛兮不一樣,即便身邊沒有他,這個人依然能夠活得很好。
他曾害怕彷彿隨時可以轉身離開的江蘺,如今卻只慶倖,自己在江蘺的生命中沒有那麼重要。如今已沒有時間再去尋找紙筆寫休書,太子決明只能將那三生石上的名字全都劃掉,他想父皇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放這個人離開。
生命的最後一刻,太子決明終於打開了那瓶忘情水,他輕輕吻上太子妃的唇,將微苦的液體渡入了江蘺口中。然後,抱著這個被自己纏了兩世的人,閉眼陷入長眠。
當江蘺醒來時,這一生的記憶都會忘卻。他只需知道,妖族曾有一個荒唐任性的太子決明,這兩百年都活得不成樣子,好在最後總算以皇太子該有的模樣戰死,也不算辱沒這一身鯤鵬血脈。
若某一天白衣修士行至海邊,見到他所化身的海島,眸中能如那時看向夕陽一般閃過幾分對自然造物的讚歎,這便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決明:我打贏了戰場,你誇誇我。
江蘺:笨蛋。
決明:嚶。
顧餘生(懷念):戰場啊,很久沒打了……
釋英(瞬間警惕):你想做什麼?乖乖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