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東靈劍閣所有弟子屍體都會停放在藥閣,由長老為其做過處理,再放進棺木懸於山壁之上。元如的屍身自然也不例外。
釋英清楚記得,那時元如的驗屍結果乃是靈力盡失,渾身血肉都被除去,只有人體中質地最硬的骨頭勉強保存,正和這劉南風的死法一模一樣。
元如與雲倒仙結怨天下皆知,她又正好出現過走火入魔的症狀,東靈劍閣在楓源山城外發現元如白骨之後,立刻便尋到了禦劍山莊。據說當時還調查出了多名女修慘死的案件,雲中行死活不肯交出妹妹,這才有了二十歲的顧餘生血染霜林的傳奇。
那一戰的結果,大莊主雲中行戰死,已經化為妖魔的雲倒仙自裁而亡,三莊主不知為何也死在了劍廬之中。禦劍山莊就此沒落,顧餘生以一己之力滅去三個元嬰修士,當即成為世上最為璀璨的新星。
釋英過去早習慣了顧餘生的驚人之舉,聽聞此事並不覺有什麼奇怪,如今細想,當時的顧餘生不過金丹修為,為何能越級殺死禦劍山莊三個強者?更令他在意的是——為什麼三莊主聞人越也會死?
如今的顧餘生年近十七,元如也還活著,他們到達楓源山城的時間比那時應當早上三載有餘。釋英親眼確認雲倒仙尚未入魔,可化為白骨的劉南風已然出現,劉氏死法更是蹊蹺,若這也是她所為,今日的遮掩雖有了解釋,釋英卻總覺動機不足。
堂堂禦劍山莊二莊主,出身名門的強大醫修,當真有必要對一個記名弟子的母親下此狠手嗎?
釋英住進客房便將所有已知資訊梳理完畢,誰知謎題不止未解,反而隨著情報而逐漸增加。如果沒有劉南風母親那棺材,一切都可順理成章地聯繫在一起,可就是這多出的一具屍身,讓他完全尋不出二者關聯。
就在釋英陷入迷惑之時,孤月已是高懸夜空,一襲紅衣的顧餘生也扶著一名圓臉青年翻窗闖入房間。這青年正是禦劍山莊覆滅的導火索元如,只不過二者此時衣衫皆有些破爛多處負傷,分明是剛剛經過一場惡鬥。
呵,他的徒弟還是那個顧餘生,出去一趟就能受上旁人一年份的傷,果然是醫修練手的好素材。
內心雖是如此嘲諷,釋英的眼神卻頗為冰涼,只問:“誰做的?”
顧餘生還是第一次聽見師父如此說話,竟生生尋到了兒時被親娘抽竹條的恐懼感,一時還不知如何答。
倒是元如習慣了青囊長老的冷淡,立刻咬牙道:“雲倒仙這狠毒的女人竟派殺手埋伏我,還好師弟及時趕到,不然我今日真得栽在她手裏。”
元如近日只與雲倒仙存在仇怨,她毫無疑問最具嫌疑,釋英未置可否,只將視線停留在了顧餘生的金紋紅衣上。
“我遵循掌門囑咐,先用暗器,也蒙了面,還借了李長命的衣裳。”
似乎是感受到了師父此時心情不悅,顧餘生馬上用事實證明自己非常聽話,以行動在貫徹掌門所有方針。
釋英雖對他聽話的對象頗具微詞,到底尋不出理由教訓徒弟,只能將療傷藥物扔給元如,語氣冷漠道:“即刻返回滄浪峰,我需要屍神宗所有資料。”
釋英雖是趕人,出手的丹藥卻是極為大方,療傷護身一應俱全,元如接過一看就驚呆了,聽聞這話更是疑惑道:“屍神宗不是已被勝邪長老覆滅了嗎?”
那屍神宗乃是杯中郡操控死屍的一脈邪修,過去時常殺害落單修士,仗著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而為禍一方。後來東靈劍閣的勝邪長老親自出手,直接一把大火燒了其老巢,這屍神宗也就沒了蹤跡。
顧餘生知道釋英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門派,立刻問:“師父可是從死者身上發現了什麼?”
“那靈堂中擺放的棺材乃是陰沉木。”
提起那烏黑棺木,釋英想到雲倒仙似乎也對此物出現頗為驚訝,心中越發確定可疑之餘,只對顧餘生繼續解釋,
“若樹木埋於水底千萬年不朽則成陰沉木,此木通體烏黑,以其保存屍身可千年不腐,魂魄不散。過去黑苗一脈正是靠此木製造僵屍,其庫存早於戰鬥中消耗殆盡,常人得到巴掌大小都已不易,更別提用它保存一個老嫗的屍體。”
對此話釋英倒是頗具信心,勝邪長老那把火連屍神宗的聖湖都給燒幹了,更別提什麼陰沉木。事後他更是以縱火罪將自己打入天牢,至今還在牢裏辦公,似有牢底坐穿之勢。此舉用事實告訴了世人,他們劍修瘋起來連自己都抓,誰在東靈劍閣視線內犯事就是找死。
對自己門派的詭異長老顧餘生也有聽聞,此時根據釋英提醒去想,只鄭重道:“所以,那不可能只是個普通老人。”
元如尚未和顧餘生說上一句話就被伏擊,對此事可謂一無所知,一臉茫然地問:“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什麼老人?”
顧餘生心道元如對楓源山城更為熟悉,說不定知道些隱秘情報,連忙將白日所見一一告知。
果然,當聽見死者姓名時,元如面上閃過訝色,“什麼?劉南風不是允姝相好嗎?怎麼突然就死了?”
沒想到死者竟和允姝存在聯繫,顧餘生憶起雲倒仙滿是殺意的語氣,立刻緊張地問:“允姝現在何處?”
元如也不是新入門的劍修,對這等事自然處理得極為熟練,神色坦然地回:“我怕雲倒仙殺人滅口,得知此事之後便叫她前往閣中等候消息。”
天鼎十年三月,允姝告發雲倒仙,被廢了修為逐出師門,元如知曉此事後送走允姝,獨自與雲倒仙周旋。
半年後,與允姝為戀慕關係的劉南風化作一具白骨,其母劉氏失去骨頭躺在陰沉木所制棺材之中。
大約又是三年後,劍修發現同樣成為白骨的元如,顧餘生前去調查,禦劍山莊覆滅。
默默梳理出前後時間脈絡,釋英皺眉,果然那劉氏的存在還是太奇怪了,這裏只有她和雲倒仙毫無聯繫,看來要弄明白此事,最為關鍵的就是查出她的身份。
這樣一想,只憑資料並不保險,釋英又對元如囑咐:“告訴掌門,我需要參加過與屍神宗一戰的弟子。”
元如雖未和這位青囊長老打過交道,對自己門派卻是極為信任,也沒問緣由,吞了丹藥就應道:“好,我這就回去稟告師父帶齊弟兄殺過來,幹一票大的!”
元如雖生得斯文和善,行事卻是一副暴脾氣,風風火火就翻窗而去。顧餘生還是頭一次和同門說這麼多話,果然與別家修士截然不同,這便對師父歎道:“元如師兄過去莫不是山匪一流?”
“不,他是皇帝欽點的狀元郎,在蒼川做縣令時被掌門順手給拐上了山。”
元如死後,老掌門在他靈前守了七日,也不哭,只是絮絮叨叨地說著徒弟過去往事。彷彿那具白骨還聽得見他說話,聽煩了就會捂著耳朵逃去山下。
釋英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一些。最後懸棺之時,沈逢淵的語氣已經平靜:“元如走時意氣風發地告訴我,他要管盡天下不平事。心願未了,他怎能安心投胎?
小一百,查一查該殉葬之人,把名單給為師。”
那時候顧餘生是怎麼說的?
對了,他說:“師父,我去平了禦劍山莊。”
然後,他真的做到了。
釋英想,那樣的未來,雖是顧餘生的輝煌戰果,若能避免,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那是只有釋英記得的回憶,此時看著神色困惑的顧餘生,他只是淡淡道:“做官管不了修士。”
他要管盡天下不平事,必須比所有修士更強。文弱青年元如放棄仕途走上劍修之路,為的就是這樣簡單的理由。
顧餘生對元如的印象原還停留在牆上那些豔麗文字,脫離危險後這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全無正行。
如今他細細回想方才發現,二人突圍時,但凡有刀劍來襲定是元如第一個頂上去,以至於那人明明是修為勝過他的金丹修士,卻比他傷得更重。
少年過去並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同門之誼,輕輕拍了拍臂上劃痕,又看了一眼依舊神情淡漠的釋英,突地感慨道:“我還以為師父是對世事毫無關注的隱士。”
顧餘生知道釋英多年不出穿林峰,本還擔憂師父不熟悉俗世會被他人欺騙,如今看來釋英處理事務倒是不知比他老練多少。
只是,這從成形後就不曾接觸旁人的師父,是怎麼學會這些東西的?
未來百年,東靈劍閣長老死得只剩釋英一個,顧餘生不在靈山時,閣中全部事務就靠他支撐。這樣惡劣的環境,過去不喜的事自然也就一一學會了。
他雖看出了少年的疑惑,卻無意回答,只平靜道:“我能推演人的過往未來,可我並不想去領悟你們這樣做的理由。”
這是實話,釋英的確學會了觀察人,可他從不願意理解人。他知道人高興會歡笑,悲傷會流淚,可這一切與他無關,他不會去感同身受,亦不會對產生這些情感的原因有半分興趣。
這一刻,顧餘生清晰感受到了釋英與人的疏離,不知為何就有些失落,只喃喃道:“師父,不是‘我們’嗎?”
這並不是顧餘生素日理直氣壯的語氣,甚至微弱到連一絲質問的意思也無,可釋英就是僵住了。
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不喜見人,顧餘生仗著修為高強總是闖入他的穿林峰,可這個不速之客死了他竟感到難受,為什麼會這樣?
罷了,現在的顧餘生和過去不同,等到出師就會離開穿林峰自立門戶,再去想也沒有意義。
最終釋英沒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只是隨了少年的意願平淡道:“換回你自己的衣裳,我們去見天下第一鑄劍師。”
總之,先去見過那位三莊主再做定論。若最終也不能確定誰是兇手,那便將所有嫌疑人打趴下,只要這些莊主全在病床上躺個三年五載,自然也就沒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餘生:師父,發現敵方英雄要做什麼?
釋英:拿人頭。
顧餘生:萬一找不到呢?
釋英:拆了他們水晶。
顧餘生:好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