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禦劍山莊和東靈劍閣的恩怨還得追溯到一千年前,那時正邪兩道尚未如此涇渭分明,各大門派只有利益糾葛,並無陣營之分。這就代表,縱使強大門派做出了什麼殘酷之事,亦不會有人出聲譴責。
不論何時,鑄劍師都是在修士中極受歡迎的職業,然而,專注于鍛造必定導致他們沒有時間再去練習武道。因此,禦劍山莊雖是南方最強門派,真正可用的戰鬥人員卻儘是外來客卿。
只靠靈劍吸引客卿終究無法令禦劍山莊安心,某一日,其莊主偶然得到一卷上古功法。
即使是資質普通的人,只要按此法修行,最終都能成為強大修士。只不過,此卷記載的修煉方式皆是堪比酷刑,更要磨滅人的七情六欲。
即便得到修為,一生與痛苦為伴也沒有任何意義,禦劍山莊自然不願自己雲氏一族如此修煉。
所以,他們做了一個決定——召集資質普通的少年,強迫他們照此法修煉,一旦修為有成便洗去靈智,以鑄造之法煉製成守衛禦劍山莊的人形兵器。
這就是禦劍山莊的兵人計畫,世上因資質無緣修仙之人不計其數,得到這樣的機會自然蜂擁而至,很快他們就聚集了三百人。
名為風奕的少年在踏入禦劍山莊大門前,心中滿懷對修仙世界的希冀,他還記得那天吃的桂花糖糕是有生以來最甜的味道。只可惜,當從這扇大門離開時,他早已失去了味覺,到死都沒回憶起甜到底是什麼滋味。
伴隨大門關上,他們被分批押送進地下密道,那是宛如牢獄的地底空間,十人被關在一處,只有滿地稻草和一個馬桶,連晝夜都無法分辨,唯有被稱作師父的人來時才能見到火光。
師父每日清晨會將他們領出佈置任務,完成者才能得到飯食飲水,若一直無法完成訓練任務,便只能活生生餓死。
風奕曾親眼見到沒有完成任務的人死在隔間,臨死之前他拼命敲打鐵欄,黑暗之中只能聽見男人痛苦的嘶吼,然而,直到斷氣都沒有人出現。
第二日,屍體便被清理出去,少年借著火光遠遠一看,留下的只有滿地抓痕,代表這裏曾有一個人活過。
骯髒、自私、視人命如草芥,這就是風奕所踏入的修仙世界。
起初,師父佈置的任務還只是打鐵鑄造一類的體力活,伴隨他們體質漸好,任務也逐漸殘酷,時而被鞭打得皮開肉綻,時而穿梭于刀林箭雨,甚至還被放入岩漿之中,若不在護罩消失前逃脫便只能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每一天都與死亡擦肩而過,身邊所有人都是競爭食物的對手,為了活下去,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必須殺死所有對手。
三年過去,當初的三百人便只剩下三十人,其中一半死於自裁。他們的牢房不再擁擠,可生命已永久被黑暗籠罩。
那時候,少年尋不到活著的意義,僅僅是懼怕死亡而努力生存。當再一次被削去一半血肉,幾乎宛如骨架般地回到牢房,他被強迫服下當世極品的靈藥,知道明日身體長好後便是下一輪酷刑,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在陽光之下。
在一次外出訓練,當他將匕首對準手腕,想要就此了結的時候,一株青草進入了視野。
那是從未見過的植物,葉片細長,通體如碧玉般光滑,葉尖一抹月光般的銀色,清晨的露珠被包裹於葉片之間,很是可愛。一日不曾飲水的少年忍不住將露珠送進嘴裏,有些苦澀,像是眼淚的味道。
鬼使神差的,匕首就落在了地上,他將那株草挖了出來,用瓦片栽在了自己的牢房。那葉尖的點點螢光,便是風奕生命中僅有的光芒。
他將贏得的飲水分了一半給它,告訴自己,他活著還是有意義的,這株草需要他。等它枯萎了,他再去死。
其實風奕需要的只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很幸運的,那株草歷經四季始終不曾枯萎,而他也頑強地活到了最後,成為了最強的兵人。
遲來的希望終於來臨,禦劍山莊發生內亂,風奕被叛徒搶出了牢房。在被灌下控制藥物之前,他搶先殺死了所有守衛和師父,時隔三十年,世上第一個劍修終於自由地站在了陽光之下。
捧著自己的草離開牢房的那一瞬間,風奕便結了元嬰,他是禦劍山莊煉製出的最強殺人武器,輕而易舉地就殺死了所有攔阻之人。他也不記得殺了多久,反正與訓練相比,這些戰鬥實在太過輕鬆了。
最後,被一聲嬰兒啼哭驚醒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裏正提著禦劍山莊莊主的人頭。在他的前方,懷抱嬰兒的婦人滿臉全是驚恐,他知道,那是莊主的兒子。
孩子的哭聲歇斯底里,像極了牢裏第一個餓死的人。
風奕最終還是沒揮出劍,他曾經想成仙,如今卻只想做人,人不會殺死正在哭泣的嬰兒。
他對婦人說:“從此禦劍山莊不得殘殺任何人,我會永遠在靈山看著你們。”
風奕帶走了那份功法,殺了所有參與兵人計畫的修士。返回人間的第一天,滿身血跡的他點了滿滿一桌子的菜,明明已經沒了味覺和嗅覺,卻是狼吞虎嚥吃得自己幾次嘔吐,堂堂元嬰修士竟差些被凡俗飯菜撐死。
沒有去看戰戰兢兢的店小二,他將整個楓源山城最好的茶澆在青草之上,對著這唯一的同伴輕笑道:“我活下來了,明天給你換個好看的花盆吧。”
三十年不曾微笑的男人,驟然一笑神情很是僵硬,碧綠草葉依然沒有任何回應,他卻是彷彿面對親人般憐愛地撫摸著葉片,眼裏是一絲對未來的希冀,“也不知道你開花會是什麼模樣?”
風奕沒有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他住進了曾經用作訓練的靈山山脈,不久又收了幾個弟子,建了一個名為東靈劍閣的門派。他們無意飛升,唯一的愛好就是多管閒事,將那些如自己一般困於黑暗的人救回人間。
風奕被關在牢房時沒人救他,他為自己找到了光,活了下來,然後,決定由自己成為無助之人最後的明燈。
死去的那天,他將自己的棺木懸於滄浪峰最高的山壁之上,正對著禦劍山莊的方向,正如昔日所言,他永遠都盯著這個門派。
“祖師爺隕落後什麼殉葬品都沒帶,連自己佩劍都沒留下,只是將那始終不曾開花的青草放進了棺木。”
這就是東靈劍閣只有掌門才能知曉的過去,劍修本只是兵器,是風奕把他活成了人。
直到現在,沈逢淵也認為,祖師爺就是世間最了不起的修士。只可惜,當那株草終於成靈,祖師爺卻已經不在了。
對釋英無奈地歎息一聲,老掌門問:“你說,它到底能不能開花呢?”
“成形之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包括自己的品種。”
釋英知道故事裏的青草應當就是自己,可他全然沒有成靈之前的記憶,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釋英,那些被澆灌的過去都已沒有痕跡。
沈逢淵早知他會是這個反應,內心暗道,幸好祖師爺沒聽見,不然只怕要被氣活了。
道明瞭禦劍山莊與東靈劍閣的陳年恩怨,他的視線掃向如今的楓源山城,語氣較先前多了幾分無奈,“本來我們兩個門派也就這樣了,不論過去多少年都不可能和睦相處。直到一百年前,我收下了一個自稱枯雲的徒弟……”
沈逢淵的述說仍在繼續,顧餘生卻忽的無心去聽,不知道為什麼,當聽見關於祖師爺的過去,他下意識就想去摸師父的手。好在理智及時阻止了這樣的冒犯行為,最終只是輕輕拽著釋英的袖子。
恍惚間,腦海也有幻影閃過。在陰暗牢獄中,少年捧著瓦片中的青草,小聲喃喃自語:“在這個世上只有你是屬於我的,只要想著明天你或許會開花吧,就能告訴自己,今天也要活下去。”
青草尖端的螢光若隱若現,少年的眉眼僅僅是被描摹出了模糊輪廓。
即便如此,也足以讓顧餘生認出,那就是他每日都會在銅鏡中見到的,屬於自己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顧餘生:師父,你對祖師爺怎麼看?
釋英:把我從山裏挖出來,不讓我曬太陽還把我當臺燈用的人。
顧餘生:默默刪除帳號找回記錄.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