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趙虎坐在父親的對面,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那隻快要坍塌的藤椅有幾處破損了,散開的藤條像蛔蟲一樣縈繞在椅子的扶手上。趙虎心不在焉地撥弄著藤條,感到有些不自在。趙少忠慢慢地喝著茶,不時地將書本從眼前挪開,說上一兩句話。趙虎在獨自一人面對父親的時候,總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尤其是沉默不語的時候,他更是手足無措。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像是對沉默上了癮,在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中似乎隱藏了無盡的心思。
「你的行李呢?」趙少忠問。
「在路上碰到了一夥劫道的……」
趙少忠翻過一頁書,看了他一眼:「冬天運河的水太淺,有幾段船不太好過吧?」
「是的。」趙龍搓了搓手。他看見翠嬸端著一盆洗臉水推門走了進來。她將臉盆擱在桌上,在趙虎的邊上找了一個凳子坐了下來。她嘮嘮叨叨地跟趙虎說起了一些村裡無關緊要的事。
趙少忠日漸發胖的身體癱在一張狹小的紅木椅子裡,蒼老的臉上爬滿了紫褐色的痣斑,像曬乾的稗草籽。趙虎記得小的時候曾經問過母親:「爸爸的臉上有好多黑斑,為什麼我沒有?」母親咳嗽著從床上側過身摟住了他:「你現在還小,長大了就會有的。」那是他最後一次聽到母親說話。她的面容像那個黎明漸漸消退的陰影一樣在他的眼前變得模糊了。他記得母親的身體蜷縮在那張碩大的床上顯得很小。在那個孤寂的小閣樓裡,他每晚都挨著母親睡覺,她的身上突出的骨節把他帶入一個又一個不安的夢鄉。他從來沒有見到父親到這個樓上來過。床台上堆放著一排栽著鮮花的瓦盆,晚上他常常被那些鮮花撲鼻的香味熏醒。在一個鬱悶潮濕的傍晚,當他的母親躺在廂房黑漆漆的棺蓋上準備入殮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巫婆一樣的女人走到母親身邊,她將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放在碗裡浸了浸水,放在母親的胸脯上。「所有的鮮花都有毒,」老人說,「鬼魂總是混雜在花的香味中在夜間鑽入人的鼻孔……」從那以後,趙虎一聞到鮮花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想打噴嚏。
現在,屋外沒有一絲動靜,雪在無聲地下著,屋頂天窗的玻璃上蓋了一層藍幽幽的積雪。不知什麼時候,趙龍和柳柳攙著跌跌絆絆的猴子走了進來。
「這一次怎麼出去得這麼久?沒出什麼事吧?」柳柳說,她打了個呵欠,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身體瑟瑟發抖。
「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夥劫道的,晚了幾天。」趙虎說。
趙龍說:「劫道的又是一個女的吧?」
柳柳笑了起來。
「是女的又怎麼樣?」趙虎瞪了他一眼,趙龍便不再做聲。
「原來是遇到了劫道的,」翠嬸說,「剛才我在廚房裡就看到你的袖子上有血跡。」
「錢呢?」趙少忠突然問了一句。
趙虎笑了一下:「那夥人擄走了我的被褥行李和帶回來的一袋鹽巴,錢倒是沒有被搶去。」
他脫下身上那件破夾襖,砰的一聲扔到桌上,寂靜中發出金屬的沉甸甸的聲響。趙虎把夾襖翻過來,撕開兩邊的夾層,取出幾枚亮晶晶的銀錠。
這時,大門被風突然吹開了,屋裡的人都吃了一驚。從門洞中灌進來的北風把蠟燭的火苗吹得呼啦啦直響。一條黃狗從陰暗中搖著尾巴鑽進來,對著趙虎狂吠了幾聲。翠嬸摸了摸它濕漉漉的皮毛,它便屈膝伏在了地上。
「快去洗臉吧,」翠嬸對趙虎說,「打來的水都快要涼了。」
趙虎站起身,準備去洗臉,趙少忠叫住了他:「你剛才說被一夥人劫了道……那是在什麼地方?」
「偃林寨。」
「偃林寨?」
趙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
趙虎的話一出口,便感到有些懊悔,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黑壓壓的群山和天空中掛著的慘白的月亮。偃林寨是南北運河水路的唯一通道,運河像一道弧線在夾岸的峭壁中蜿蜒劃過,地勢十分險峻,所有過往的生意人都知道偃林寨意味著什麼,經過的商船一旦給那夥終年盤踞在那兒的劫匪上了手,即使有人能夠逃得了性命,也休想帶回一針一線。趙虎又回想起小時候他家的一個傭人被劫後,失魂落魄地逃回來時的情景:他赤身裸體地跑進院子,像是剛剛在血水裡洗了個澡。
「偃林寨……」趙少忠一遍又一遍地唸叨著。
「管他是偃林寨還是別的什麼寨子,只要人沒出事,管他呢!」翠嬸說。
趙虎在洗臉的時候偷偷地瞥了父親一眼,一本發黃的線裝書在暗紅的燭光下遮住了他的臉,趙虎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父親是已經記不清偃林寨這個地名,還是識破了他的謊言故意沒有追問。
猴子蜷伏在柳柳的膝間,歪著頭看著他。趙虎朝他走過去,他就怯生生地躲到柳柳的身後。趙虎苦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
「梅梅呢?」他問道。
「到米房舂米去了。」柳柳臉色陰郁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