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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突破

  從鹽市上西去大湖澤連繫民軍的大狗熊,一路上走得很慢,他並不知道在這幾天裏面,他的夥伴王大貴業已在受盡酷刑之後被牯爺殺害在萬家樓南的紅草坡,不知道萬振全業已剮走了關八爺的兩隻眼珠,使它變成六合幫裏唯一的一個幸運者了。

  他所走的那條路,在鹽市一般人心目裏,該是危險最多,也是最難走的一條,因為一出鹽市地界,一路上都是小鬍子旅拉封鎖的江防軍,那些江防軍以拉封鎖,不准平民入湖澤地,防止民軍拉出來為名目,任意拉伕、劫財、裁誣受害人為土匪,就地來它一個槍斃滅口,差不多在沿著三河這一線上,各村鎮每天都有斃土匪的把戲上演著。因此,連窩心腿方勝也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甭看大狗熊是個楞裏楞氣的粗大漢,可是他除了喝醉老酒之外,倒是粗中有細,有著超常的心智和急中變出來的計謀,他用這些對付江防軍裏的那些土牛木馬,簡直有點兒用牛刀殺雞的味道了。

  他知道,在北洋防軍地面上,那些生著歪心邪膽的老總們,一個個都是欺善怕惡的傢伙,你越是裝得老實,他們越是騎在頭上欺你;你越是擺出強樑的架勢,他們反而憚忌你三分!一般說來,防軍麇集的地方,真正的土匪強盜,混世的人王,都可以大模大樣的搖著膀子行走,而許多忠厚老實的平民百姓,反而倍受欺壓夷凌。

  因為這樣,所以大狗熊一路上都扮著遊手好閒的混世大爺那種角色。他穿的是簇新的藍緞袍子,勒著細絲織成的腰帶,大明大白的插著攮子帶著匣槍,肩上揹著雙馬子,前後的袋囊裏全裝的是叮噹響的銀洋。

  那些江防軍看人,兩眼活得很,看你沒骨沒刺,可欺就欺你,可吃就吃你,像大狗熊這樣的裝束打扮,一望而知這個傢伙是跑碼頭混世的爺字輩人物,而且是行走有仗恃,背後有靠山的,因為假如沒有靠山,他就不會明插著槍和攮子,就不敢把錢財露白了!……這些硬扎的混世大爺們,依慣例都跟北洋官府聲氣相通的為多,防軍兵勇一見這類人,兇焰就施不出來了。

  他們越是這樣,大狗熊在路上越耍得開!

  他吃得飽,喝得足,賭得豪!他專門找防軍麇集的茶樓、酒肆和賭場去吃喝玩樂,跟那些兵勇們混在一起,不過,有一宗他卻切記著不敢或忘──他強忍著,不敢過度的酗酒;早先跟隨關八爺走道兒的辰光,自己跟石二矮子兩個,常因為酗酒鬧出笑話來,讓關八爺擔心費神,一再以「酒能亂性」告誡自己;那時刻,即使酗酒鬧出紕漏來,還有成群大陣的弟兄扛著,如今,千斛擔子一人挑,再因酗酒誤了大事,可再也沒人幫一把手了。……因此,他在表面上輕快,心裏總是沉甸甸的像墜了鉛!

  小鬍子這旅人三面圍著大湖澤,看著好像很鬆,實則暗裏上勁,一個人想混過封鎖過湖去,可真的難上加難!也許他們也知道大帥兵敗龍潭,淮上的風聲轉緊了罷?那些集鎮上面,拉伕、抓兵、捕逃勇的事,時時都有發生,弄得年輕力壯的人都躲得沒了影兒了。

  即使他沒酗酒,一路上也遇著不少的麻煩。

  有一次麻煩是在賭場上,一個江防軍的連長給他的。那一回,江防軍的那位連長正在賭檯上賭寶,大狗熊在對面的小酒鋪裏喝了兩杯,聽見賭場上那種興高采烈的吆喝,以及唱寶的扯長那種記門算注兒的歪腔,不覺心癢手癢,便歪著身子踅了過去,伸著腦袋賭上了。

  那張檯子的四邊,一圈兒圍著十來個江防軍的官兒,全都胡亂的穿著軍裝,而那個混號辣子的連長,正是做莊押寶的人。

  辣子這個人,正像他的混號一樣的辣,辣得人有吃不消的感覺,由於他早先是個貨真價實的混世大爺出生,設過私窯子,團過小賭,也幹過不少殺人越貨的勾當;這種人,一旦在北洋軍裏有個小小的發跡,那就不得了了!因為他眼尖耳利,處事的經驗充足,滿肚子的歪心邪膽比別人大,壞水也要比別人多許多。這傢伙一向是對上逢迎,對下施橫,對同僚耍滑頭、施巧計、玩心眼兒弄慣了的,尤獨對欺壓善良,有變不盡的花招兒。

  可是大狗熊卻一點兒也弄不清楚。

  大狗熊擠上檯面時,正碰上辣子時運不濟猛輸錢的時刻,同一個抬面上的那些官兒們正忙著贏錢,估量著辣子這一寶裝的幾?哪還有閑心腸過細端詳這新來押寶的人?!其中也有一兩個瞟了大狗熊兩眼,對於這麼個陌生的便裝來客,在開初抱著半分驚異,半分懷疑,因為在封鎖線上,天大地大,沒有比江防軍的官兒們更大,若是一般小民百姓,哪兒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伸著脖子,翹著屁股,大模大樣的靠江防軍官兒們麇集著的賭檯上歪肩亂擠,既敢擠到這邊來的人,不用說多少總有些苗頭。

  本來嘛,在一片呢質軍裝的官佐群中,擠進一個穿藍緞袍子,掖起袍角,肩上背著鼓凸凸的雙馬子的人,看著也分外的顯眼。但再瞧大狗熊一臉蠻不在乎的樣子,一擠進睹台,就把滿裝銀洋的雙馬子重重的朝抬邊一撩,發出沉重的銀洋磨擦的響聲,那幾個覺得來人定是地方上的混世大爺,毫無可疑之處,也就懶得過問了。

  「老子他娘的皮來押它幾注兒,贏些盤川上路!」

  大狗熊這麼一開腔,辣子業已有一分火氣,鼓不住的要朝外迸發了。

  一般樂賭的傢伙,十個有八個都談不上什麼賭品,贏了錢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單瞧著摟在胳膊彎裏的錢順眼,就是瞧著人臉也都順眼,萬一手氣不順輸了錢,那張臉就變得見眼不見牙了,嘴裏漓漓咧咧的咒著、罵著,瞧著銀洋也不順眼,瞧著人臉更不順眼,恨不得要揮以老拳。

  辣子的賭品之賴,是賴出了名的,他仗著有人槍,有權勢,若是小輸,就找人抽他一頓鞭子,打他一頓扁擔,若是大輸,非找兩個人斃一斃消不了氣。大狗熊正在辣子輸得噴煙冒火的辰光擠上來,又偏偏在沒下注之前,直通通的說了幾句使對方喪氣的話,那辣子的火氣吃他這麼一撩撥,可就更大了。

  「我操他奶奶,老子開寶一向沒輸過,今天準是他媽的遇上了倒霉鬼!」他一面罵著,兩眼卻看著大狗熊,表示這話就是罵給他聽的。

  「敢情是!」大狗熊一分不讓的說:「你要是砸了堆,我來做莊家,贏大夥兒!」

  「嘿?」辣子連長鼻孔出氣,把大狗熊瞧看一番說:「沒想到你這位仁兄,一上檯兒就想做莊?你能挑得起多大的注兒?」

  大狗熊笑眯眯的拍拍他那鼓凸凸的雙馬子說:「沒錢不放說空話,跟你們賭,我做得起沒底莊(下注不受限制,任對方下多少都有得賠的意思。),決不讓押注的喝水就是了!」

  辣子連長把兩眼突然一眯,那樣子,就像要在大狗熊身上挑出些把柄似的。

  「你從哪兒弄來這許多洋錢?!」他問著,帶著些半真半假的樣子。

  「我祗能告訴你,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更不是平白撿來的。它是從來處來的!嘿嘿嘿,」大狗熊笑說:「你要有本事贏去,它就是你的!」

  大狗熊這一說,其餘的人全笑起來了。

  辣子連長看著那袋子銀洋,原想當時扳下臉,找個岔兒整整人的,經大夥兒這麼一笑,才意識到這樣扳下臉,既不是時辰,又不是地方,一來尚沒弄得清對方的底細,二來這是在賭檯上。他是個軟硬自如的老油子,念頭一轉,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下注罷!」他說:「我還沒砸堆呢!」

  他把空寶盒兒抽回去,壓在他的軍帽底下,雙手伸進去,叼著煙卷兒猛吸著,從煙火頭上騰遊起來的煙霧,把他兩眼熏得眯眯的。……讓我先耍點兒小手法,脫光這傢伙的褲子再說。

  眯眯的兩眼透過煙霧沉沉的空間,望的卻是那隻鼓凸凸的錢囊。他雖不是職業賭手,但在賭場裏打了多年的滾,裝寶時的小手法也學了不少,他並沒把寶點子押進寶盒,卻把一隻手反窩著四塊寶牌,朝袖子裏一縮,他想用做鬼的方法贏錢。

  「押罷,夥計們!」他說:「寶來了!」

  押寶的都在緊張的玩弄著自己檯面上的硬幣,盤算著辣子連長這一寶裝的是什麼點子?上一寶他裝的是二轉三(裝二之後,又裝出來的三點。),他這一寶該押三轉幾呢?!

  通常人們賭寶,都有那麼一種脾性,假如莊家手氣順,連來幾把旺點兒吃了大注,押輸了的老幾們一冒火,反而放得開手,閉上眼獨沖一門,若是莊家賠的多、吃的少,大夥兒越贏錢,考慮也就越多,互相揣測著,低聲商議起來。誰也不知道蓋在絨布下面的寶盒裏卻是空的。

  各人紛紛下注了,寶官又歪扯著嗓子唱起注兒來,單雙撐,紅黑杠,獨沖帶拐彎兒,大狗熊抓出一大把洋錢來,並不忙著下注兒,祗管眯眯帶笑的拿眼逡著辣子連長,神情裏透著一股詭秘的味兒,彷彿看透了那方黑絨布底下的秘密。

  辣子連長叫他逡得渾身有些不自在了。

  「上一寶,他裝的是什麼?」大狗熊使手肘抵抵他旁邊的一個說。

  「裝的是二轉三。」

  「甭問了,辣子最喜歡吊寶,連著又是一個三!」另一個說:「我他媽押它個獨沖三!」

  「我押二。」又一個說:「押二外拐三,──我防著他仙女穿梭,二和三翻覆著來。」

  「再上一寶他又裝的是幾?」大狗熊又在慢吞吞的說,露出猶疑不定的樣子。

  「你問這麼多幹啥?嘿嘿嘿,」辣子連長嘴角仍叼著殘餘的煙蒂,半邊臉笑著,另半邊卻繃得很緊,把嘴角朝一邊歪吊著。

  「我要多多的捉摸捉摸。」大狗熊一本正經的說。

  「瞧你塊頭兒大得像隻狗熊,膽子卻像是老鼠。」辣子連長話裏帶刺,明白的譏諷說:「這一寶,你究竟押是不押?旁人等著亮寶呢!」

  「不不不,」大狗熊並不光火,仍然慢吞吞的說:「跟不認識的人賭寶,依例該看他亮三寶,摸清他裝寶的路數之後再下注兒,要不然,我好比拿著洋錢朝水裏扔一樣,難就難在這裏,我不得不仔細的考量考量。」

  「你押三拐二就不錯,」一個在旁邊替大狗熊拿主意說:「再不然,押二拐三也行!我估定了他這一寶是裝不出么四來的!」

  「不一定,」大狗熊把身子朝後仰了一仰,笑著說:「也許寶盒裏會裝出個『五』來!那,咱們可就都輸得慘兮兮了!」

  大狗熊這句溫溫吞吞的笑話,把一群人都逗得呵呵哈哈的大笑起來,通常一個人說了一個笑話,都是自己先笑,但大狗熊不然,旁人越笑得厲害,他越祗當沒事人一般,木木訥訥的板著臉,嘰咕說:「寶開五就是寶開五,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更逗得大夥兒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有一個穿馬靴的傢伙,伸手指點著他,笑了半晌,強忍著反問他說:「你甭讓咱們笑……斷……肚腸了!天底下還有寶開五的?!」

  「你甭耽心肚腸,」大狗熊說:「你們當官的爭著吃空名兒,腸子經常裝著雞魚肉蛋,油水多;這種油腸子勒得很,笑不斷了的。」

  「天下當真有寶開五的嗎?」辣子連長伸手壓在寶盒的那塊黑絨上,站起身子,一條腿高蹺在凳頭說。

  「我親眼見過。」

  「你親眼見過?!」那個追問說。

  「當然嘍。」大狗熊說:「早先我跟我那矮子兄弟去賭寶,碰上一個死不要臉的郎中馬五瞎子,他想在寶盒裏做手腳,誰知功夫不到家,一開就開出一隻五來了!……我說,那個賭場的郎中也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功夫既不到家,強做什麼手腳來?!」

  就算是大狗熊說者無心罷,辣子連長卻是聽者有意,聽了大狗熊的言語,心裏不由怦的一跳,表面上,卻用一串不相干的哈哈掩蓋著。

  「這寶開五還算好的哩,」大狗熊又說:「還有些江湖上專門賭鬼寶的郎中,靠耍手法詐財吃飯的傢伙,你們知道那塊黑絨布底下裝的是啥?嘿嘿嘿……」他一面說著,一面縮著脖子,詭秘的笑了起來,故意勒住話頭,朝四面攤了攤手。

  「不是裝著寶牌兒,難道還會裝旁的?」一個說。

  「你說裝啥?!」另一個催促著。

  「他什麼也不裝,」大狗熊搖頭說:「他祗放一隻空寶盒在底下。」

  「有趣!真他媽的有趣!」幾個拍掌叫絕說:「他若祗放空寶盒兒,咱們倒要看他怎麼亮寶?要是有這麼一個傢伙,耍這種手法騙咱們的錢,咱們不同心合力的活剝脫他的頭皮才怪呢!他奶奶的。」

  辣子連長霎著眼,頭皮有些火辣辣的發麻了!他雖是個凶蠻刁惡的傢伙,如果對付大狗熊一個人,他倒也不甚在乎,可恨的是對方有意無意的這番話,把同桌的十來個同僚都挑動了;自己偏巧業已做了空寶,如果當場叫他揭穿,眾怒難犯,那簡直……簡直他媽個巴子的糟糕透頂!他一想到這兒,渾身不由微微的抖索起來,但他仍然不動聲色的強忍著。

  「各道的注兒押齊了,等著……亮……寶──」

  討厭的寶官一點兒也不懂辣子連長暗中遞過去的眼色,偏偏在這種要命的辰光催著亮寶。

  「真他媽的有趣!有趣!」他裝著沒聽見寶官的話,也插上一槓兒嚷嚷說:「竟有開寶的人會玩這套手法的,我在賭場上打了這多年的滾,真還沒見過這……等人,當然嘍,他既會耍這套手法,就不至於在亮寶時亮出空寶盒兒來,白白的討打,對吧?」

  在辣子連長的心裏是這麼盤算著:這傢伙雖然看起來粗壯魁梧,他看不出他有多麼靈巧的心機,也許他的話不是有意衝著自己說的;但他既然說出這種話來,可見他對賭寶的各種小手法很熟,自己就不能不防著他,……萬一在亮寶時被他瞧出破綻來,事情就不甚好辦了,不如裝著聽他講說這宗事情,等大夥見迷於聽話時,悄悄的在暗中施點兒手法,把各門不下注兒的冷點子──么和四,任塞一塊到空寶盒裏去,那時又大明大白的吃了各注上的錢,又不必擔心了。

  「當然他不會亮出空寶盒兒的了!」大狗熊朝他笑著,吱了吱牙齒說。

  「他會變出四塊寶牌兒來,聽他的指使?」另一個說:「我就不知這種手法是怎麼耍的?你能不能說給咱們聽聽,長長見識?」

  那人問這話時,辣子連長也在一邊伸長頸子聽著,他聽話是假,在聽話時,右肩略為一晃,把右胳膊朝後輕輕一縮,用反窩在袖口的手指兜住那塊寶牌,並且用小拇指的指尖點中了一塊「么」牌。

  正當他要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在眾人不注意時偷塞進黑絨布下面那隻空寶盒裏去的時刻,倒楣的是對面那個傢伙又變出花樣來了。

  「諸位請看這隻掩在黑絨布下面的寶盒兒罷!」

  大狗熊這句話一出口,把周圍許多隻原本望著他的眼,全在手指的一繞之中,牽到賭檯正中的那塊黑絨布上來了,辣子連長吃了一驚,急忙把那塊「么」牌兒用中指給反推了回去,依然藏縮在袖籠兒裏:

  倒楣!……他心裏怨恨著。

  「就拿這一寶來說,如果他出的是空寶。」

  「你……你……你這是什麼話?!」

  大狗熊剛一開口,辣子連長作賊心虛,但在面子上又不能不充硬,直著喉嚨怒叫說:「你這不是……存心欺負人?!假如我亮出的不是假寶怎麼說?!」

  「對不住,對不住,我祗是打個比方,──我是在說賭場郎中如何在寶上做手腳的故事。」大狗熊繼續說:「假如這一寶,這位官長他就是個郎中,他出了假寶,這寶盒裏是空的,根本沒有點子,──實在抱歉,我祗是在打比方,──更比方諸位對這種行當都沒經驗,全都受了他的騙,衝著這塊黑絨布,挖空腦子想著莊家在寶盒兒裏裝的是什麼點子?么呢?二呢?三呢?四呢?!……其實誰都沒猜著,這些寶盒根本就是空的!」

  「那麼……寶牌兒呢?」

  「寶牌兒?!嘿嘿嘿……」大狗熊又斜乜著兩隻眼睛珠兒,莫測高深的笑起來了。那陣笑聲的聲浪,好像疊塔似的,越翻越高,高到刺耳的程度。

  辣子連長被那串笑聲抬著托著,牽著拽著,祗覺得有些暈眩,平素的那股子辣味也不知弄到哪裏去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大狗熊笑得過了癮,這才接著說:「那寶牌兒,──一共四塊,全都縮藏在他右邊的袖籠兒裏面呢!……」

  這時候,有兩個傢伙跟做莊的辣子連長開起玩笑來了!

  「噯,我們的二哥,你得留心學著點兒,剛剛你要會耍那一手,就不至於賠錢了!」

  「咱們的辣子焉知不會那一手?不過沒施出來罷了!」另一個扯了扯莊家的袖子說。

  「別開玩笑!」辣子連長滿頭滾汗說。

  這真是要命的辰光;使得辣子連長不能不疑心對方是有意與自己為難,也許自己在耍這種小手法的時刻,早已被他看破,但對方故作不知,等到空盒兒送上賭檯,抓著沒亮寶的機會,存心磨折自己!要不然,他的話頭兒決不會一直繞著自己的脖頸打轉,彷彿要把人搦死!……自己自信閱人不少,可沒看出這傢伙整起人來會有這麼辣刮?!他起初把話頭兒鬆鬆的套到自己頸子上,慢慢的抽緊,慢慢的抽緊,等自己要設法抽冷子把寶牌偷裝進寶盒時,他卻把話頭一岔,把大夥眼睛全摘落在這塊黑絨布上,有意讓自己無計可施。

  他那樣用含滿恨意的眼光,瞪著大狗熊的那張笑臉,暗暗的挫著牙,心裏說:好小子!咱們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若是存心在賭檯上出老子的洋相,揭老子的面皮,讓老子下不了檯,你可得小心著,這附近就是老子的防區,老子會吩咐幾個兵勇扣押你,找到你一點邪岔兒,就把你當作逃勇和土匪辦!……咱們走著瞧罷!他娘的你這個潑皮!

  「比方說,他把四塊寶牌兒都縮藏在袖子裏,」大狗熊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取了四塊銀洋,權充著四塊寶牌兒,也朝右邊袖子裏一縮,現身說法的比劃起來:「他看看你們押資,比如像這一寶來說罷,你們都押的是三和二,他就暗中摸出一張『么』來,在掌心裏暗扣著,當他伸手揭這塊黑絨布時,卻先用極快的手法,把那個『么』放進寶盒裏去了,你們遇上這種人,還有不輸錢的?!」

  辣子連長的臉顯得更形灰敗了,因為他看出,大狗熊的一舉一動,都有意的模仿著自己。

  「照你說,咱們若遇上這種人,有什麼法子防著他呢?」一個歪著腦袋問說。

  「法子是有的。」大狗熊慢吞吞的扯開雙馬子,抓出幾大把銀洋來,又順手把銀洋疊成疊兒,繞著那隻寶盒兒圍成一個圓圈兒。

  這個圓圈兒一疊妥,辣子連長的臉更像一具屍首那樣的青白了。──他知道遇上了真正的行家,因為這個洋錢疊兒圍成的圓圈,是專破上空寶的。他把這個圓圈一圍妥,自己這個筋斗算是栽定了。最可恨的,是對方不但如此,還在那兒得意洋洋的講說著。

  「但凡做手腳的賭場郎中,都不外靠著大膽細心,手快眼明,」大狗熊說:「但他們若想把寶牌兒納進寶盒裏去,總得在平滑的賭檯的檯面上行事;可是,若有這一圈兒銀洋隔著,他們就沒那麼方便了!……除非功夫極深的,一般想玩鬼,是再也玩不起來的。」

  「你甭一味窮扯蛋了,老兄。」寶官在一邊講話了:「這一寶,你押是不押?你押什麼?快點把碼子(下注時,硬幣擺成某種形狀,俗稱打碼子。)打出來!咱們這一寶應該亮寶了!」

  「怎麼樣?」大狗熊朝辣子連長笑了一笑說:「老哥們,咱們都是世面上混的,你既然手風不順,我要再插上一槓兒砸你的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這一寶我不押。」說著,把那一圈兒銀洋伸手朝面前摟過去說:「你亮寶罷!我猜是個么!」

  辣子連長何等機伶,一瞅這光景,就知對方有意開脫,替自己顧全面子,急忙噴出口濃煙說:「您老兄神算,可不就是個么?!」

  他趁著那股煙霧,手一伸揭開黑絨布來。

  寶盒裏赫然坐著一個紅通通的么點……

  當然,辣子連長這一寶來了個包采,──通吃各注。也就靠了這一把通吃,使他把以前輸去的錢全部贏了回來,不但保了老本,還有得多。

  在一片哄鬧、驚叫和嘆氣聲裏,辣子連長悄悄的飛給大狗熊一個感激的眼神,大狗熊也立即還他個會心的一笑,這一笑,把辣子連長適才那股子怨憤之氣,都笑到九霄雲外去了。

  人與人之間,通常都是這樣:在怨某個人的時刻,簡直怨之切骨,看著他,處處不順眼,聽他說話,氣得七竅生煙,但是一旦轉變過來,看著他,處處都順眼,聽他說話,又覺得句句都中聽了。

  辣子連長感激著大狗熊留下最後這步路,使他保全了顏面,又贏回一大堆錢來,非但不氣大狗熊戲耍了他,反而存心交結這個朋友。而大狗熊並不知道辣子連長一存這種心,反使他遇上了麻煩。

  對於辣子連長這個老奸巨滑、兇殘成性的傢伙來說,他想交結大狗熊,在想法上仍然是自私的,他兩隻耳朵像狗一樣的靈敏,當年從混世流氓的圈兒裏跳出來投身北洋軍的時刻,正是北洋軍閥氣焰高張的時辰,今天這一系打那一系,明天張團又吃掉李營,雖沒有真英雄出來造時勢,而這種亂糟糟的時勢,卻造了不少抽鴉片,留八字鬍,娶姨太太,泡女戲子,發飽了洋財,過足了官癮,花天酒地,聲色犬馬的英雄。……

  北洋軍裏的下級官兒們,普遍都存著「有一天老子也會發跡」的幻望,既然打扁頭鑽進這個門路,就得忙著投幫入會,弄個身分,有個名號,投個靠山,忙著把酒言歡,拉感情,換帖子,折鞋底,拜把子,你是師傅,他是徒弟,大夥兒都是義結金蘭的好兄弟,人抬人高,水抬船高,不結黨是不成的。……尤其是像辣子連長這類草莽出身專務邪門而又野心勃勃的人,更是唯恐天下不亂,因為天下不亂,就用不著這許多人耍槍桿,不耍槍桿,哪來的亂世英雄?……

  早年豎著兩耳聽那些草莽英雄如何發跡的傳說,越聽越是入迷,像直系的大頭腦瓜兒吳大帥,原是個酸氣十足、窮困聊倒的秀才,山東督軍張宗昌,原是當地的牧牛童,亡命走關東,在小賭場跟人當保鏢,一舉發跡的,馮玉祥吃的是倒戈飯,孫傳芳是祗端旁人熱飯碗起家的黑烏鴉……英雄不論出身低,他們能發達,我辣子不能發達?!──有了這種想法之後,也他娘抱定排除異己,廣交天下英雄的想法,弄它個狐群狗黨混將起來。可惜的是時勢的狂風沒吹到自己的身上,一混了好幾年,仍然是個小小的連長,在鬍子旅長的腿襠底下端飯碗。

  本想耐住性子,稍停再等機會的,誰知轉眼之間,四野的風雲湧動,那種英雄業已被另一種新起的時勢吹得像紙人兒似的,站不住腳了。──他慣於聽風的耳朵,聽到很多消息,那些消息粉碎自己早先的夢幻。

  五省聯軍初起,聲勢那麼浩蕩法兒,曾幾何時,被一陣狂風刮散了!北伐軍是什麼樣的精兵?難道都是些鐵打的人?把長江南的幾十萬北洋軍打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們分兵幾路,路路皆捷,難道有天兵天將幫著他們?有看不見的神佛在暗中祐護他們?!

  懷疑儘管懷疑,事實總歸是事實,就拿龍潭兵敗來說罷,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這些日子來,南邊北撤的那些扛著槍的敗軍,奔竄得像一窩翹著尾巴的老鼠!越看越覺得北洋軍的好景不常,轉眼輪到日落西山了!……有人傳說孫傳芳業已撇下淮上的殘兵,自顧逃奔山東去了,憑他塌鼻子那種德行,能獨撐危局嗎?甭說人不信,說給鬼聽鬼都不信,萬一全部崩潰的日子臨頭,怎麼辦呢?辣子連長首先想到的是摟一筆錢,有了錢再設法保命。要保命,就得在當地脫掉這身二尺半,找個地方上混世的朋友,設法隱瞞隱瞞,幫襯幫襯──祗要當時不叫老百姓攫著殺掉,日後自可緩圖。

  因為早有這種念頭,如今一見大狗熊對自己不惡,就勾引起自己的心事來。

  從對方的衣著、打扮、懷帶的槍枝和雙馬子裏的銀洋,加上擠近賭局時那種談笑自若的樣子,料必有幾分勢力,假如自己運用軟功,略表奉承,兩下裏有個杯酒頓飯的交情,日後到用得著他幫忙的時刻,多少要好說話些兒,大局既然不妙,除非不得已,頂好少開罪這類走江湖的漢子。

  但在大狗熊可沒想到對方的心思,他混跡在沿途的北洋軍聚集的地方,祗是為了安全趕路,窩心方勝交代過他,要他盡快趕到大湖澤,會見彭老漢,他這是慢中求快,他知道,不然他就過不了河。

  大狗熊雖然利用著這些防軍的官兵,但他始終固執的痛恨著他們,關八爺早就說過:披著人皮的豺狼虎豹,終究不是人,祗是空具個人形罷了!他們心窩深處那種升官發財的意識,是一輩子也脫不了的!壓害老民,也弄成了家常便飯似的習慣。歸根結底是一個私字!……

  八爺說這些,但並沒痛恨什麼,祗是衷心的感嘆著了!但在自己心裏,卻容不得這些邪皮惡骨的傢伙,雖不能說是趕盡殺絕他們,至少在北伐軍來後,這些投機的傢伙即使投了降,反了正,也不能容得他們再拿槍。

  他一點兒也沒有真心交結對方的意思。

  可是那個辣子連長,卻在賭局散場之後,像陰魂纏腿似的,拚死拚活的纏住了他。

  「噯,我說老哥,你不能這麼不賞臉呀?!兄弟這是一番誠意,備杯水酒,聊表一表感激的心意,在這種荒僻的小地方,沒有美酒佳肴,你就帶諒些兒罷。」

  「哪兒的話,我要趕路。」

  「趕路也不興餓著肚皮趕呀。」

  「再說,咱們萍水相逢,名不知,姓不曉的。」當對方死纏著要請大狗熊吃飯時,大狗熊吃他纏不過,祗好又變換話頭推辭說:「張嘴就吃,也太不像話可不是?!咱們若真有緣,下回碰頭再說罷。」

  「你岔了!酒飯論交情,一回生,二回熟,不然怎會熱絡得起來?」

  「哪裏?山不轉水轉,人不死,總會再碰頭的。」

  「我是寧願撞著,不願等著。」

  辣子連長那張微生著一些稀黃短髭的薄嘴很會說話,而且說得句句夠江湖,大狗熊怎麼說也說不贏他,被他三拖兩拖,拖到一家小酒館裏「敘交情」去了。

  不論那些小鎮店如何寒傖,祗要有防軍紮著,茶樓、酒館和娼戶都是大行其道的行業,因為那些人像一群饑不擇食的烏鴉,今朝有酒今朝醉。品茶、酗酒、賭濫錢和嫖窯子,是他們主要的生活方式,就好像私賣軍火、拉幫結社,是他們另一種主要的生活方式一樣。辣子連長拖著大狗熊進酒館,在他自以為這不過是套交情的第一著棋罷了,還有些絕招兒在後頭呢。

  兩人碰過杯之後,辣子連長扯開他的話頭。

  「我說老哥,你一準是練過那一套的,不然怎會看出那寶盒裏……」

  「沒有這回事。」大狗熊斜著眼說:「那不過是偶而巧合罷了。」

  「你客氣得簡直近乎開玩笑了!」

  辣子連長帶著邪氣的肉感的親昵,嘻嘻的笑著。

  「總而言之,這一回你實在夠交情,夠朋友!」他又說:「我不願坐失訂交的機會……真的,我這個人,還沒請教你老哥尊姓哩。」

  「我應該算是姓大!」大狗熊飛著口沫說。

  「達?」辣子連長說:「可是石達開那個達?」

  大狗熊搖搖頭。

  「不是達官貴人的那個達嗎?!」

  「咱們這些窮民百姓,哪有資格沾達官貴人的邊?」大狗熊笑說:「我姓大,大小的那個大,勉強說它是大逆不道那個大罷,我一瞧著北洋官府就覺得反胃,在你們看,可不是大逆不道嗎?」

  「你……你……你老哥真會開玩笑!」辣子連長拍手打掌的笑指著他說:「你甭誑人,翻遍百家姓,從來也沒見姓大的。」

  「不錯。這是個怪姓。」大狗熊伸出舌頭舐舐嘴唇說:「所以我他媽的不算『老百姓』……我他媽算是不理會北洋那套王法的化外之民。」

  「臺甫呢?」

  「你明知故問。」大狗熊說:「剛剛在睹檯上,你曾指名罵過我,我沒跟你窮計較,祗因為我的涵養好,要不然,管你是個什麼官,我就該揍人了!」

  「冤冤冤,」辣子連長說:「兄弟真是不知道,全是無意開罪,您的臺甫是?」

  「狗熊。」大狗熊一本正經的說。

  辣子連長忍不住,笑得捧著肚皮。

  「我這個狗熊,卻不是走江湖的馬戲班裏、被鐵鍊兒鎖著任人作耍的狗熊。」大狗熊解釋說:「我是深山大澤邊的野熊,我就是那麼一種脾性,所以旁人都管我叫大狗熊,至於我原來的名姓,早就扔給狗吃了。」

  「豪放!你老哥真夠豪放!」辣子連長擺出一付相見恨晚的樣子,奉承說:「您要是早年投軍,憑你的脾性、身架,少說也該弄個營長……」

  「狗養的才幹北洋。」大狗熊說:「我講這話,你老兄可甭生氣,我需得解釋解釋。……我說這話祗是衝著自己說的,並不是存心挖苦你。」

  「我沒生氣。」辣子連長說:「我正在這兒候教呢!……兄弟相信你說的話,必有道理。」

  「道理嗎?那很簡單。」大狗熊使手指敲擊著桌子說:「祗要把我剛剛說的那句話倒轉過來就成了……幹北洋就是狗養的!」

  辣子連長雖然剛說過沒生氣,可是大狗熊明明是指著鼻子罵人,他臉上的笑容僵固了,有些光火起來。回想剛才在賭檯上,這人也是這樣,一付喜怒無常的嘴臉,起初明明在整人,把你整到極處時,忽然一兜就轉給你意想不到的好處。等你請他的客,曲意結識,把他當個朋友看待時,他又回馬一槍,挑得你不上不下。他自承弄不懂他到底是存著什麼心?或者這就是他天生的脾氣?

  「我說,人總要識時務,老兄。」大狗熊眼一霎,忽然壓低聲音說了:「人長著兩眼,四周的大勢總能看得清,對不對呢?……」

  這一句餘意未盡的話,忽然把辣子連長搖醒了,因為這正是他早就窩在心裏的意思。

  「北洋軍的氣數……盡了!」大狗熊說:「你們的大帥都兩眼漆黑沒前程了,你們的前程在哪兒?塌鼻子如今業已是強弩之末,變成瓦罐裏的螺絲,你們還值得跟他賣命,與大湖澤裏的民軍為敵麼?」

  「你老哥是替民軍來當說客的?」辣子連長說。

  「我替誰當說客?」大狗熊推了推酒盞說:「你要是明眼人,就該看清楚,江防軍在這一線上,任挺也是挺不久的了!……算他北伐軍打過來,寬懷大量不追究你們,可是你們要保命,就得及早修行。」

  「你說修行?像我這類六根不淨的,拿什麼修行?!」辣子連長說。

  「我並非要你剃光腦殼去做和尚,」大狗熊笑說:「像你們今天有槍桿兒攢在手裏,欺良民,壓百姓,抓逃勇,捕壯丁,拉伕子,劫財物,你們越貪圖一時的快意,你們的罪行也就越深,日後時局一變,平民百姓就饒不過你們了。我指修行,就是勸你們少幹惡事,廣結善緣,聽不聽在你,與我沒相干。」

  辣子連長沉吟了一忽兒,舉起壺來替大狗熊斟酒,岔開話頭,問大狗熊朝哪兒去?大狗熊說是意欲過湖。辣子連長說過湖必先過河,要經過民軍的地面;大狗熊說是在世面上混的人,不管哪方哪面全是一樣。

  辣子連長說:「老哥,說是這麼說,不過最近風聲極緊,旅長他有嚴令,任何人打算到河南去,都要拿當奸細辦,──就地槍決掉!咱們端著人家的碗,祗怕通融不得。」

  「看機會罷,」大狗熊說:「沒有擔風險的心,就不必在這種亂糟糟的辰光跑碼頭混世了!」

  「你實在要冒險朝西去呢,兄弟當然沒法子把你攔著。」辣子連長說:「不過得請你暫在這兒待上一兩天,一來是歇息歇息,讓兄弟盡盡地主之誼,二來容兄弟差得力的人到西邊去,先替你鋪條暗路……過河不敢說,至少行走要方便些兒。」

  「鋪暗路,你說是?!」

  「不錯,西邊一線上,有很多官兒跟我全是一把子,把兄把弟。」辣子連長說:「這兒耳目多,不是說話的地方,容咱們換個地方,深談談,怎樣?」

  「行。」大狗熊說:「你說去哪兒?」

  「後街。」辣子連長說:「我有個老相好的,諢名叫洋麵口袋,她那兒清靜些。」

  大狗熊不說話了,跟著對方走出酒館。河堤背脊上的街道不遮風,天色有些陰沉欲雨的樣子,刮著冷瑟瑟的東風,天約莫到了入暮的時辰了。他跟著對方在街上走著,一心盤算著如何過河入澤地的事情,像辣子連長這種北洋軍裏的下級官兒,大半都像從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他祗消一過眼,就看透了他們;不錯,這個典型的老油子一肚子全是壞水,他們翻雲覆雨弄慣了的,笑著臉就能出賣你,但在局勢危急的辰光,他們就決沒那個膽子,他們是吃硬不吃軟的,經不得嚇唬!要想利用他們協助自己過湖,非得扮成一切不在乎的那種角色不可。

  自然囉,若按照日程算,自己恨不得三腳兩步就跨過河去,但最近的渡口離腳下也有幾十里路,各處緊要的地方,都有兵勇扼守著,若說硬碰硬強上渡船,那是不成的,也許從這傢伙身上,能得到些方便,因此,留它個一天半日,也就算不得耽誤了。

  兩人走到後街的一座深巷裏,辣子連長去敲一處矮屋的門,大狗熊一瞧光景,就知這是一處北地小鎮上半開門的暗娼的住處,那個洋麵口袋,不用說就是這種貨色了!

  「噯,洋麵口袋,開門罷!」

  剝剝的敲門聲傳進去,一時沒見動靜,辣子連長回頭望望大狗熊,又伸手去敲門。

  「活見他娘的大頭鬼,耳朵聾了,……我說,洋麵口袋,快開門!」

  「也許裏頭還藏著個打野食的呢,」大狗熊說:「你何不大開方便之門,留他個翻後牆的空兒。」

  「她要是吃野味,老子就活劈了她!」辣子連長恨恨的說:「老子拿白花花的大洋包她的月,卻讓野小子白佔便宜,老子才不做那個冤種!你聽見沒有?洋麵口袋,快開門。」

  「甭認真,開心逗趣的事兒。」大狗熊說。

  「我倒不是認真,又不是結髮夫妻,」辣子連長說:「她他娘笑著臉接我的包銀,我拿她送朋友呢,也落個人情哩,她要真背著我打野,那明明是嫌我……那方面……不行,我是忍不得這個!」說完話,他又去敲門,又敲喊了幾聲,這才敲出個應聲。

  「誰這麼發狂癆的?門叫你擂破了呢!」

  儘管是那般怨尤著,那尖尖、軟軟、懶懶、甜甜的嫩嗓門兒裏擠出的那種嗲腔,卻把剛剛還在發狠的辣子連長燒化了!他聳聳肩膀,用曖昧的聲音說:「還有誰會這麼猴急法兒?你甭再磨蹭好不好?!」

  「你這隻乾辣椒,」裏邊罵說:「我當是索債的呢!應全不敢應聲。你再不來替我還債,我連人全要進當鋪去了。」

  「我服了你!」辣子連長說:「你是裏裏外外榨我的骨髓。前天的包洋剛交給你,又光了!」

  「我做了衣裳,還不是跟你撐檯面?」聲音越來越近隔著門說。

  「咱們不談那些了,你開開門,」辣子連長說:「我引了個新朋友來談心,不好讓人家在巷裏盡喝風,天又陰又黯,快落雨了!」

  裏面響著拔門閂的聲音,門開了,一個白糊糊的女人的影子站在濛黑裏,門外的天光微弱得映不清她的眼眉,但從她那朦朧的身影上,她帶給人的印象是一朵白糊糊的開得萎頓了的殘花。

  經過一段曲折的黑暗的室內通道,兩人才走進亮著煤油光盞的洋麵口袋的房裏。房子的頂篷很低,柴席上糊了些新得土氣的水紅紙,紙上貼著許多俗不可耐的紙花,五彩大美人兒,吉祥如意什麼的,那間長方形的屋子原不算小,但全叫一些新而粗劣,看上去又極不調和的家具塞滿了,黃橙橙的櫃子,嵌長鏡的立櫥,紅木榻板床,紅綢被面,綠緞枕頭,俚俗而新鮮的淫窟就是這種樣子,大狗熊被央坐在床沿上,女的端上一盞洋糖茶來,盞心還放了一粒煮爛了的紅棗。

  「她跟我相好不久。」辣子連長說:「洋糖茶裏加紅棗,是她的主意,仿著新媳婦兒的習俗,在朋友面前意思意思,讓做朋友的分點兒咱們的甜味!嘿嘿嘿,可真他媽的又土又新鮮!」

  「唷,人家是一片誠心嘛,有什麼不好?死人!」洋麵口袋像被誰踩了一腳咬了一口似的,就勢滾到辣子連長的懷裏來,嬌嗔的白他一眼,翹著兩片肥厚的嘴唇說:「你當著人,嘲說我好幾回了!總嫌我土,你又洋在哪兒?死人!」

  「甭擰我,洋麵口袋,你這浪貨!」辣子連長猛可的叫將起來。同時響起的,卻是女人肉感的、淫靡的浪笑,兩人就那麼嘻嘻哈哈像揉麵似的揉成一團。

  大狗熊也沒想著會遇著這樣的場景,當辣子連長跟洋麵袋兒兩人打情罵俏的時刻,他覺得今晚又空虛又飄浮,鹽市上的人伏在潮濕陰黯的堡裏和壕裏,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搏殺,北地的流民蜷縮在風呼呼的曠野中度夜,自己一心念著大湖澤的民軍,身子卻被扔擲在這座淫窟裏,有時候,人生就會碰上這類莫名其妙的情境……那也祗有既來之,則安之罷!

  「為何要叫洋麵口袋呢?」他說:「這名字聽起來很不雅緻。」

  「你瞧瞧她這對奶!」辣子連長把洋麵口袋斜抱在膝上,虛虛撩一撩她那鼓凸凸的胸脯說:「這不是兩隻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洋麵口袋?……她能把它撩在肩膀上扛著走路,就憑這個出名,何必改呢?」

  「咱們談正經罷。」大狗熊說:「她在這兒不妨事麼?」

  「你放心,她不會賣我。」他擰著女人說:「我的心肝,除非你願意做寡婦?」

  「實不瞞你說,我打算過河!」大狗熊立即掏出硬話來了,語音雖沒有恫嚇的味道,但話頭兒卻自然有著恫嚇的意味:「民軍那邊,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跟他們的司令彭爺很熟──我在北洋軍暗地賣軍火給民軍時幾宗大盤買賣裏做過搭橋鋪路的人,如今咱們是談條件做買賣,你可以討價,但我會還價的。」

  「我呢,倒沒存這個心!」辣子連長說:「我祗是存心交結你這個朋友,咱們在幫的人,講求的就是個義字,為朋友,兩脅插刀,也是該當的。」

  「話呢,頂好說得平實些兒,老兄。」大狗熊淡淡的笑笑說:「這是在你們不景氣的時辰,如果在兩年前,你也許就把這番漂亮話摺摺收起,扳臉逮人了!」

  對方的臉紅了一紅,歇一會才接話說:「不錯,我要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滅,我交結你,指望日後你能拉我一把,這倒是真的。……咱們這兒,有好些人,也都紛紛為日後的退路作打算,我為什麼不?」

  「你既這麼真心直言,咱們這個朋友,看樣子,算是交成了!」大狗熊拍著膝蓋說:「我目前是要覓渡過河,在朝東沿路上,所有的船都叫你們使鐵索鍊在北岸,派崗位封掉了!沿河都有兵崗。」

  「西邊也是一樣!那是旅長一再吩咐了的。」

  「那,你能替我想個什麼法子呢?」

  「這個你先別忙,」辣子連長說:「我也得先把我的意思表白表白。你適才說的不錯,──若在兩年前,我遇上你,雖不一定查辦你,至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客氣。那時我真還想找個機會,在北洋軍裏青雲直上的幹一番,帥爺是不想了,至少也得弄個將軍。如今北洋軍走他媽的大霉運!大帥都他媽的夾著臀逃之夭夭了,咱們還幹個屌毛?!……咱們也聚在一道兒商議過,想跟民軍做幾檔子軍火交易,藉著交易的機會,暗裏拉拉交情,不過民軍硬得很,最近聽說得著長江南的北伐軍的槍枝槍火接濟,不肯差人過來暗收散火,咱們一面熱沒有用,根本搭不上線;所以大夥兒都擔心著,萬一這邊挺不住,北地的咽喉又叫鹽市扼住,萬一江防軍潰掉,咱們性命難保。如今,我肯跟我那一把子兄弟疏通妥當,盡力設法放你過河,你可得在民軍首領那邊,替咱們說項說項,保咱們性命安全,要不然,我可不必為你擔那麼大的風險,無論如何,江防軍如今還在挺著,小鬍子還是個生殺予奪的人呢!」

  辣子連長滔滔的說完這番話,大狗熊邊聽邊點頭,時時露出思索的樣子。

  「我也說幾句直話你聽聽。」他說:「我也是草莽出身,但我對你們這一把子沒骨氣吃北洋飯的傢伙夠討厭的!我這些年走江湖闖道兒,死全死過好幾遭,我沒幹北洋軍,也沒比旁人少一塊肉,我不欺民,不搶劫,一樣活著過來了!……照你們平素胡作非為的惡行來說,死了也是活該,那應算是天報應。你手摸胸口想想,你們這些熬到官兒的,誰沒冤殺過人?取過不義的錢財?我說過,北伐軍饒得你們,老百姓不一定饒得你們。」

  「這……這倒是事實!」辣子連長說。緊緊的鎖著眉毛,可見心裏夠沉重的。

  「能認罪呢,也許還有機會。」大狗熊說:「我祗能這麼講:我若過了河,當然會在民軍面前盡力替你們說項。不過……不過你們得約束手下人,少拉伕抓勇,少欺民壓眾,民軍來後,自會開脫你們繳槍回籍──要是當地有人具狀申告,罪證確實,那恐怕……恐怕就……要另當別論了。」

  「那當然,那當然。」辣子連長說:「西邊有個楊宇成楊連長守渡口,明早我就著人過去鋪路……」

  兩人談著,不知不覺間,外面的天就黑下來,也落起不大不小的東風雨來了。他們的話頭兒泛泛的,從孫傳芳棄眾潛逃,談到塌鼻子招收散勇;從鹽市的護鹽保壩,談到北地民間紛紛拉槍的情形;從關八爺談到北伐軍。平素不甚會說話的大狗熊,一談到這些,不知怎的就會變得活絡起來,他趁機誇張了鹽市的實力,形容北地民槍勢力的浩大,把民間傳說中的關八爺比做一條飛龍,更把從各處聽來的、有關北伐軍勇猛善戰,屢現奇蹟的傳聞,一股腦兒講給辣子連長聽,同時力勸他們這幫官兒們,少與民軍為敵。

  正在講得起勁的時刻,一陣猛烈的擂門聲,把他們的話頭兒打斷了。

  大狗熊反應很夠機敏,一聽擂門聲,立即翻身閃到床頭,迅速摘出匣槍,拉起機頭,同時盡量貼著窗口,準備在外間有變故時,奪窗跳進黑裏去,免得被人窩住,無法施展。那個洋麵口袋的膽子太小,轉眼的功夫就從大狗熊的腳邊爬進床肚底下去了。

  是誰在吆吆喝喝的擂門呢?

  「有人替咱們壞了事了!」辣子連長說。

  「熄燈!」大狗熊說。

  那個過去捏熄了燈。

  「先不必開槍,免得把事情鬧大。」辣子連長在黑裏說:「準是出賭場之後,有人踩著你,那是小鬍子旅長差出來巡防的官兒。……你先跳窗子走罷,記著去找楊宇成,他們在這兒搜查不著人,就無法硬朝我頭上套上什麼罪名,你不走,咱倆全沒好處。」

  「你呢?」大狗熊抄起他的雙馬子,撩在肩上。

  「一切由我頂著。」

  大狗熊一拉窗子跳進黑裏去,就聽見辣子連長揚聲說:「誰?誰那麼喳喳呼呼窮擂門?搞的什麼名堂?!」但他沒有心腸再停住身聽動靜,他蹲下身閉了閉眼,留神朝四周掃視一番。

  天實在黑得很,斜斜的雨絲從黑裏來,打在他的眼皮上,涼剌剌的。他是孤伶伶的一隻受驚的昏鳥,一時有些暈頭轉向,連東西南北全分不清楚;不過,他終究是個飽有經驗的人,他深知,人一旦遇上這種猝然發生的變故時,第一要緊的就是大膽細心,沉著冷靜,千萬不能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愈是惶急,愈不容易度得難關,天雖很黑,他也不能盲目亂奔,必得先蹲身閉眼,把四周的情景看清了再拿主意。

  人眼總是那樣!初經黑暗時,瞳孔不習慣,得要經過一忽兒才能見物;等他再睜開眼時,雖不能清楚的看見什麼,但能藉著黑夜裏自然的一絲微光,看見四周天界上的屋脊的墨線,他知道自己是跳落在一家方形的後院子裏,他腳下踏著的,是被雨絲打濕的方磚。

  他一面看著,兩耳同時也在聽著。

  他聽見一片嘈雜的人聲湧聚在那座深巷裏,連巷頭的後街口也像被他們把住了。嘈雜中迸起辣子連長裝出來的、火暴暴的嗓子。

  「大夥兒全是自己弟兄,我犯了什麼罪,用得你們來找麻煩?」

  聽聲音祗隔著那邊的一座後屋。

  「辣子,你甭他娘的反穿皮襖裝羊(佯)了!」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這是團部差遣來的,咱們私底下是兄弟夥兒,無話不好說,可是這是公事。」

  「誰他娘的說你不是公事來?」辣子連長說:「你們盡可公事公辦,你想怎麼樣?你說罷!你先把話說清楚,我難道赤手空拳還能把你抗著?」

  那邊的嘈雜聲又一陣湧過來了,而且還有人拎著馬燈,大狗熊看見一絲燈光亮在屋脊的脊線上,晃眼又在旋移中隱沒了。

  「那就好!」那個冷冷的聲音從嘈雜裏揚起來問說:「你今天在賭場上,有沒有碰著個來歷不明,穿便裝,背雙馬子的傢伙?」

  「不錯,我碰見過。」

  「你有沒有在賭局散後拍著他的肩膀,拉他進酒館套交情?」

  「不錯。我說老哥,你這是怎麼了?」辣子連長尖酸的反嘲說:「團部啥事都管,也未免管得太離譜兒了!難道我放個臭屁,也得先喊報告,讓團部捧了去聞一聞?這真是笑話了!」

  「你甭在這兒嘴硬,這不是耍油嘴兒的時刻。」

  「我耍什麼油嘴?我祗是要你把話說清楚!我好歹還是個連長,不是個逃犯。」

  「是這樣的,」那個聲音略略軟了些兒:「有人去旅長那邊報密,說鹽市最近有奸細放出來,……那傢伙在這一線防軍駐地上鬼混好幾天了,旅長出條兒著咱們抓他,你卻跟他套交情,兩人鬼鬼祟祟的談心不算,又拉他來這兒宿娼。」

  「我要不看朋友面子,我就先給你一巴掌!」辣子連長的聲音透著火說:「你明知洋麵口袋跟我是露水夫妻,你也喝過她雙手捧著的洋糖棗子茶,老子包了她,她就不算是娼,你說這話是侮辱我!她如今是我的人,也就是你小嫂子,你好拿她開心?!」

  「不不不,這全是團部接到的報告,報告上是這麼說的,全──全不是兄弟我的意思。」那個說:「報告說:連你也有私通奸細的嫌疑,團長因為上頭還有旅長壓著,不能不下令著即搜查這兒,並且交代我,若是查獲那個傢伙時,連你也一併扣押。」

  「要是查不著呢?」

  「查不著,你也得委屈點兒,跟兄弟到團部去走一趟,上頭怎樣查問這宗事兒,你怎麼回話,就不是我的事兒了!」

  「我說,那傢伙不在這兒,要查你們儘管查,不過請甭這麼聲勢洶洶的,把你那細皮白肉的小嫂子給嚇著了!……請罷!」

  虧得老奸巨滑的辣子連長有這麼薄而滑的油嘴皮兒,開了門之後,能編排出這麼一大套推太極拳似的話頭兒來,儘量拖延時間,使翻窗逃遁的大狗熊有脫身的機會。

  在他們一問一答的空檔兒裏,藉著旋移的燈火的微光,大狗熊業已把自己存身附近的情境看得清楚,也拿定了脫身的主意。

  這是一座四合頭的大院子,四邊有屋,前屋共有好幾進院落,和堆脊上的前街相連,後屋就臨著後街,西邊隔著洋麵口袋的娼屋,該是那條擠著拿人兵勇的巷子,祗有東邊是一條唯一的活路。

  他順著牆角迅疾的奔投到東面來。

  東面是不算矮的磚牆瓦頂的側屋,無法硬翻上去,但,巧的是東南屋角有條窄僅容人的小弄,弄裏放著好幾隻冬天醃東西用的小口罈子,大狗熊摸著那些罈子時,心裏一寬。

  嘿,這可派上用場了!

  因為弄頭有丈許高的一截牆擋著,有了這些罈子踏腳,不需費力就能翻過牆去,或是借著牆頭登上瓦面,天這麼黑法兒,又落著不大不小的雨,祗要不當時被他們在娼屋裏窩住,他們再是明火執杖,想在黑裏抓人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他不能再有一點遲疑,因為那邊的嘈喝聲,業已湧進背後的那座娼屋,一盞搖晃的馬燈光,也已透過剛剛自己爬出的那隻窗口,在方磚大院子裏閃移著了,大狗熊閃進窄弄一回頭,就見那座娼屋裏窗光黃亮亮的,油紙上顯露出雜亂的人影。

  「查罷,你們儘管查罷,橫直就是這麼屁大的一間屋子。」

  「去兩個人去堵後門。」

  「嘿嘿,」辣子連長的聲音透著嘰諷:「這兒根本沒有後門。」

  翻箱倒櫃的聲音乒裏乓啷的響著。

  「你們好不好把手腳放輕些兒?!」辣子連長又在用窮喳呼來打岔了:「不是你們花錢買來的家具,你們當然不心疼。」

  「這隻立櫥是上了鎖的。」

  「你他媽的存心搗亂是怎麼的?!」辣子連長又罵開了:「你他媽烏龜吃大麥──瞎糟蹋糧食,幾年的兵你算白幹了!」

  「甭罵人,連長。」那個說。

  「這這是公事。」另一個在一邊幫腔說:「您務必帶諒點兒──」

  「我偏要罵,罵你兩個一對傻鳥!──你們是在查人嗎?還是在查私槍?搜私土?!這立櫥除去抽斗,總共還沒二尺高,連武大郎的半邊屁股也塞不下,不信我來開鎖,你們要鑽不進去,就是存心找麻煩!」

  「算了,你歇歇氣,立櫥不查。」領頭的那個官兒說:「小院裏有沒有?」

  「沒有。」

  「喝!這床肚底下有人!我看見了。」一個鬼搦脖子似的叫起來。

  「對!這兒有條腿在動。」另一個趕急附和。

  「替我叉出來!」領頭的那個官兒聽床肚底下有了人,聲音也就添了精神。

  那兩人跪倒身,一人摸著一條腿,倒著朝外一叉,一個女人尖細的惶叫壓住了一切的聲音,原來那兩個兵勇,粗針大麻線這麼一叉,卻把匿在床肚底下的洋麵口袋倒叉出來了,她的襖子叫釘子咬住,吃不消這麼猛一撕扯,上身的衣服就等於脫光了;祗有兩隻袖子還釘在腕子上,在馬燈光下面,儘管她雙手交合在胸前,也管束不住她那一對沒使胸衣兜住的大奶了!

  嘈雜沉靜下來。

  祗聽見辣子連長一個人的聲音:「好!這筆賬該記在你頭上,你們假藉名目,搜人就像這等搜法的。再搜呀,怎麼不搜了?你們!」

  洋麵口袋從地上爬起來,胡亂的抓住個枕頭布圍著胸脯,連哭帶叫的赤著腳逃出去了。

  這時刻,大狗熊業已把罈子拖兩個放在牆腳,藉它搭腳翻上了牆頭,正想蹲身朝那面跳,誰知那邊院子裏有兩條狗,猛竄出來,汪汪的狂吠不休。

  狗吠聲這麼一起,大狗熊就覺得事情不妙了,狗這玩意兒耳目最靈,黑夜裏即使能逃得過兵勇,卻不容易擺脫牠們的糾纏,狗這麼一叫開來,無異告訴那些拿人的人們:「人在這兒!人在這兒!」

  果然,原已失望的那個領頭搜捕大狗熊的官兒一聽見狗叫,心裏就有了數了!他在床榻邊一抬頭,兩眼正對著朝東的那扇窗戶,窗子在床榻背後,兩扇糊著油光紙的窗扇兒大開著,其中有一塊油紙破裂了,而且紙面上還留有一些泥汙的痕跡。

  他不聲不響的繞著床頭走過去,東風雨的雨絲斜飄在他的臉上,他伸手一摸床裏的被頭,業已叫雨絲掃濕了一大片。

  「你甭嚷了!」他冷笑著對辣子連長說:「你的朋友從這兒翻窗子走掉了!」

  「那,那,也許是洋麵口袋打開的,」辣子連長支吾說:「窗子高些,那邊又黑,她不敢跳,所以才鑽進床肚底下去,──我猜是這樣的。」

  「你聽那狗在說話沒有?」那個冷冷的丟下話來說:「等我捉著人,回頭再說,來人把他軟押著!……嘿,你狡賴也狡賴不了的了!」

  「好罷,」辣子連長硬著頭皮說:「你要是捉不著人,也有你瞧的!」

  「聽著狗叫沒有!」那個喝叱他手下的兵勇說:「你們這些蠢貨,還不快些出去,循聲拿人,見著人影就替我開槍打,沒有活的,弄個死的回去也好交差!」

  大狗熊不敢跳下院子,祗好飛身登上南邊的屋脊,掉頭就朝東邊跑,他的身軀又高大又壯實,至少也有百十來斤的體重,瓦面怎能吃得住他踩踏的?雙馬子後面的洋錢,搧乎搧乎的打著他的脊梁蓋,一個叮噹接著一個叮噹,腳底下不斷響著炸瓦聲,乒裏乓啷像放鞭炮,逗得兩隻狗吠得更凶了!

  他仍然是那樣半歪著身子,一腳高,一腳低,歪歪贅贅的朝前跑著,北方的古老的瓦房,瓦面背陽的一面全都長滿了青苔,不巧逢著陰雨天,雨絲把青苔打濕了,滑不溜丟的極不巴腳,一步一滑,全不是傳言中那些夜行人施展輕功,在瓦面上「高來高去」的味道。

  在這種要命的辰光,任他大狗熊再怎樣強,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狗在院子裏蹦跳著吠,後街上拿人的兵勇們也聽見了動靜,鬧哄哄的從兩面圍了過來;大狗熊自己也覺得自己在奔跑時弄出的聲音太響,無奈一隻手提著匣槍,祗有一隻手能派得上用場,他就用那隻空著的手去穩著肩上的雙馬子,他穩住胸前的那個袋口,不讓袋裏的銀洋發出聲音來,但背後那個袋兒跳得更凶,叮噹叮噹的碰得更響;他反手去穩後面那隻袋兒,胸前的那個袋兒又不甘寂寞的唱起叮噹歌來了!

  天底下沒有比這種事兒更為難的,正當他被兩隻袋兒困擾著,顧此失彼,顧前失後時,腳底下的炸瓦聲又響得更凶了,那意思是要湊一份熱鬧,讓他「上下也得兼顧一番」呢!

  這時候,燈火的紅光跳閃在瓦面上,兵勇們不但圍了過來,更有的發現瓦面上有人了。

  「你們聽,人在瓦上跑呢,奶奶的,你們聽那乒乓的瓦響,一路朝東。」

  「他帶著啥玩意兒?叮噹叮噹的。」

  「管他啥玩意,替我開槍──!」那個官兒放開喉嚨,暴聲的嚷著。

  大狗熊跑著跑著滑了一跤,一跤雖沒滑倒,卻使他的身子半伏在瓦櫳上,也真算他的命大,這一跤卻救了他,正當他身子一矮的時辰,下面響了槍,兩粒流彈從他頭頂上擦著飛掠過去,他心裏有數──自己若不因滑跌的關係,身子低了那麼一低,那兩粒子彈正該穿過自己一側的胸脅,自己也早該滾下去了。

  天靈靈!地靈靈!……他喘息著,默禱說:你是要我過河求救兵呢?還是讓我大狗熊挺屍在這片瓦脊上呢?我沒有張二花鞋他們師徒幾個那種高來高去的輕功,我就是百十斤重的這麼一塊料兒,務乞老天多多保祐,盡力的成全!

  默禱完了,他拔起鞋跟,又順著瓦脊朝東跑去,儘管槍響聲和喊叫聲跟隨著他,他卻再也不畏懼什麼了。……

  通常人在急難當中,一意脫難求存,是常常想不到畏懼的,大狗熊也正是這樣。但他奔著奔著,忽然看見前面有橫街阻路,瓦面被橫街隔斷,橫街至少有三丈寬,街心擠著不少的兵勇,大都端著槍,槍口朝上瞄著屋頂;至少有三四盞明晃晃的馬燈,把一段街面照得真真亮亮的,燈光已能映出屋面上的人的影子。

  「嘿,在那兒了!」

  誰這麼一聲吆喝,大狗熊祗有撥轉頭朝南邊跑,幾響亂槍沒有蓋著他,搖晃的馬燈亮在夜雨中,像一陣被旋風吸著的鬼火似的纏著那踩響瓦面的孤單的腳步,迅速的朝南滾過去。

  「小子,你朝哪兒跑!」

  「快替我滾下房來受縛罷!」

  他越跑越慢,四面八方圍湧來的兵勇也越聚越多了!無論如何,人在斜斜的黏滑的瓦面上,總跑不贏在地面上的兵勇,大狗熊也知道自己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今夜想逃脫是很少有希望的了。

  他手裏雖拎的有匣槍,但他一直都沒發槍傷人,自己雖然在瓦面上行動略為遲緩些,究竟是在夜晚當中,而且祗是單身一個人,不易被盲目施放的亂槍擊中,而對方不同,尤其那些提著燈,或者是走在燈亮裏的兵勇們,自己祗要一撥火,甭說瞄準,閉上眼瞎碰,他們也得頂上了匣槍呼呼飛淌的子彈。

  他沒發槍,還不光是為這個。

  那辣子連長雖不是什麼好傢伙,但他還不失為是北洋軍裏有著「自知之明」的人,能苟求活命,少在這種辰光作惡,總算可恕,尤其是能夠釋走自己,獨挑那付擔子,更屬難得了。自己一身挑著連繫民軍的大擔子,遇上危難時,當不能逞著血氣行事,假如不發槍容易脫身,當然還是不發槍為妙;萬一發槍傷人見血,那辣子連長的罪名可能更為加重,又何必呢!

  可是,包圍著他的圈圈兒越縮越緊,亂槍不時蓋過來,四面都喊著拿人,逼得他朝南之後,又轉頭奔西,在這一段瓦面上打轉,而有一些兵勇,業已打破民宅的門,衝進院子裏來了。

  燈籠和馬燈光越來越亮,使瓦面上的大狗熊有末路窮途之感;不過正當兵勇們看見他奔跑的影子,紛紛舉槍要把他蓋倒的時刻,大狗熊又連著滑跌了兩跤,這兩跤一跌不怎樣,可又解除了他的厄運。

  因為他肩上雙馬子的袋口是張開的,每逢他跌跤時,就朝一邊傾側,袋裏的銀洋也就紛紛的順著瓦溝朝下滾,叮呤噹啷的,滾得遍地都是。

  地面上的燈火暈暈晃晃的,銀洋初初順著瓦溝朝下滾落時,雖然叮噹有聲,但因槍聲、人聲過於混雜,沒人覺著,祗看見有東西滾落下來罷了。

  直等到有一塊銀洋滾落在一個兵勇的頭上,那兵勇彎身撿起,這才放聲大叫起來。

  「甭光在那兒放槍了,夥計們!」他叫說:「瓦面上原來是個活財神!他奶奶的,滾下來的,一塊一塊全是大洋錢啊!」

  「洋錢!真他媽全是龍洋!」另一個也發現了。

  可憐北洋江防軍裏的那些兵勇,辛苦賣命,祗不過是為了幾文錢的薄餉和一張經年半饑不飽的肚皮,無怪乎他們要錢不要命,一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貨色。經那兩個傢伙扯開喉嚨這麼一嚷嚷,好!誰他媽直著身子閉起眼朝天放空槍,誰他媽才是傻蛋呢,有錢不搶著撿嗎?何況落下來的並不是小銅板,而都是大洋錢呢?

  這是大狗熊從沒意料到的;他跑著跑著,忽然聽見底下的嚷嚷的聲音變了調子,不再狂喊著捉人拿人了,再那麼一瞧,嘿,一個個全把槍放在一邊,翹起屁股扒在院子裏爬著呢!那模樣兒,很像許多在月光下出穴喝露水的蟋蟀。

  「他娘的,老子找到一塊鷹洋。」

  「我的是鼓肚子龍!」

  「我是小人頭(上有黎元洪肖像。)兩塊!」

  「老子找的是他娘銀色最足的袁大頭!」

  「你們這些蠢貨,要你們捉人,你們卻見財起意,光扒著撿錢?!」那官兒走過來罵說:「你們要是把人給放跑了!害得我交不了差,每人要狠揍十扁條!」

  他嘴裏雖然發著狠,不過他也順便撿了兩塊洋錢藏在衣袋裏,就在罵人時,看見一塊朝他滾過來,便暗用伸出去的鞋底把它踩住,然後假藉拔鞋子,蹲身把它撿起來扣在手心裏,同時,他的眼光,也隨著那些滾動的洋錢,從瓦面落在地上了。

  大狗能看在眼裏,暗自伸伸舌頭,自言自語說:「他奶奶的,人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回我可算是開了眼界啦!」說著,伸手從雙馬子裏,又抓出大把的銀洋來,朝南院子撒一把,北院子裏又撒一把,兩把銀洋一撒出手,乖乖隆的咚,你聽罷!

  「嘿,夥計,錢又來了!」

  「別搶別搶,大家都有得撿!」

  「噯,甭為一塊錢動火,為搶錢打架是狗操的!」

  燈光四面,都是高高翹起並且爬動著的屁股。尤其是那個官兒,在他第二次罵人的時候,已經朝衣兜兒裏裝了七塊,同時他也跟別人一樣學著狗爬。等地上再撿不著銀洋,他站起來變成個人的時候,瓦面上的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受了這次磨難,趁著黑夜脫身的大狗熊,旁的沒受什麼損失,祗不過在瓦面上狠摔了幾跤,跌塌了一些油皮,和耗去了一大半銀洋。

  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他這樣的自寬自慰著。

  本來這些銀洋,他把它分成子銀和母銀,母銀是窩心腿方勝交給他做盤川或是買路用的,子銀是他自己一路上賭錢贏來的,而那母銀又是死鬼毛六從江防軍塌鼻子師長那兒騙來的,算來算去,全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在危難用上它們,正合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句古話,可不是妙哉嗎?

  雖然辣子連長沒來得及寫信寫帖子給他,但在匆忙中他卻記住了楊宇成楊連長的名字,如今他朝西去,非得把腦筋動在姓楊的那位仁兄頭上不可!他這麼一轉念頭不要緊,他又遇上了第二次磨難,其實說起來祗是笑話罷了。

  第二天,他趕到那位楊連長的防地時,先找個茶棚兒打算吃些早點,更打算吃飽了肚子去見那位楊連長去,正好抽著吃早點的時刻,動一動腦筋,盤算盤算編一套什麼樣的話,好去跟那傢伙說?哄得他動心,然後送自己渡河去,因為昨夜在江防軍團部駐紮的集鎮上,業已鬧出事情來,自己成了個被通緝的人犯,無論如何,自己在這一線上是站不住腳的了,所以渡河進入民軍地面,該是愈快愈好。

  常在河邊轉,沒有不濕腳的!大狗熊又搖頭晃腦的想出一句俗語來。

  他走過一家茶棚,門關著。

  他又走過一家茶棚,門閉著。

  真他娘的不湊巧……他想,這個渡口半條街,家家都關門閉戶,好像門外過陰兵似的,是不是天色太早了;扭回頭看看東邊,雖然灰雲層積,也已燒起幾道紅霞來了,哪有日頭出山,早點鋪兒還不開門的道理?!

  他這樣一想,就立即拐回頭去,試著敲打起那家茶棚的門來;乒乓一陣狠敲,敲出來一個戰戰兢兢、面無人色的老頭兒來,那老頭兒看見是他,腰桿兒才略為高了這麼幾分。

  「我當……當是兵大爺呢!」他說:「原來你……你是外方過路的客人?……」

  「不錯,」大狗熊略為彎彎腰,笑著說:「我正是……嘿嘿……正是外方來的,我想用些早點。」

  老頭兒悲苦萬分的搖搖頭。

  「你沒看看那邊嗎?」他指著直對渡口的那半條街說:「家家關門……上鎖,早就……不做什麼生意了!這兒好腿好腳,能走能爬的人,都在江防軍開來……佈防時,就逃到河南岸……民軍的地面上去了。」

  「是這樣的,我說老爹。」大狗熊說:「我趕了通宵的夜路,實在餓得發慌了,這兒這多戶人家,難道拿錢也買不著什麼吃的嗎?」

  「沒有。」老頭兒神情恐怖的說:「像你這樣年紀的客人,又生著這麼橫高豎大的塊頭兒,我勸你趕緊走,甭在這兒打轉了!」

  「有老虎會吃人肉嗎?」

  「比老虎還厲害些兒,那些江防軍。」老頭兒說:「這兒跟東邊不同,這兒地方荒涼,駐軍又少,駐軍常渡河到民軍的地面上去搶糧,民軍也常常隔河打駐軍,日子過得極不平靖……」

  「噢,」大狗熊說:「您說的是這個?這個我覺得不要緊的,我也帶的有槍。」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老頭兒說:「駐軍的這位姓楊的連長,最先巴望派兵過河去打火,巴望兵叫民軍打死了,他好多吃幾份空缺。」

  「好連長!」大狗熊笑話:「他太聰明了,會施出這種絕妙的『借刀殺人』的計謀來!……他的兵大約叫他坑害了不少。」

  「你全弄岔了!」老頭兒說:「那些派公差出去搶糧的兵勇,一等攜械過了河,既不跟民軍接火,又不搶糧,都紛紛投過去了!」

  「嘿嘿,這可叫做『偷雞不著,反蝕了一把米』,又可叫著『賠了夫人又折兵』!啊,不,不,應該叫『賠了弟兄又賠槍』才對。」大狗熊這種直性漢子,不能太高興,一高興就連饑餓全給忘了。

  「不錯,」老頭兒又說:「日子一久,楊連長的空缺越來越多,兵卻越來越少,一個連實則不足一排人,連那排長,三個都跑了兩個。可是,又不能不過河去搶糧!民軍欺他兵少,成天來攻打他,打得他心回意轉,這幾天,又忙著拉壯丁,抓逃勇到他連裏充數去了。」

  「嗯,原來是這樣的?」大狗熊一面嗯應著,一面搖頭晃腦的盤算起什麼來。

  「這還不夠嗎?」老頭兒推推他的肩膀說:「我說我勸你趕緊離開,準沒錯的,……你這付肩膀,正是當兵吃糧的好材料,若叫他們碰著,準把你架了去,剃你一個光頭,扔你一套軍裝,那時候,你想不幹?……祗怕你想不幹也不成了。」

  「不要緊,不要緊!」大狗熊業已想妥了主意,就笑著對老頭兒說:「老爹,多謝您告訴我這些,這兒既找不著吃的,我想我還是去當兵的好!」

  「嘎?」老頭兒瘦臉驚成一團皺,把兩眼翻得跟雞蛋一樣,絕望的叫說:「你想跟他們去賣命?」

  大狗熊搖搖,拍拍肚皮,又拍拍兩腿說:「我打個啞迷您猜猜?」

  「我……我猜不著,」老頭兒賭了氣,冷淡的說:「你當你的北洋兵去罷!」

  「猜不著我告訴你。」大狗熊說:「我拍拍肚皮的意思是先補個花名把肚皮混飽!我拍拍兩腿的意思是,吃飽之後,就設法過河,藉搶糧的名目『照例辦理』!說得明白點兒,就是混他兩頓飯就開差!」

  「啊!喝喝喝喝……」老頭兒笑得蹲在地上了。

  大狗熊既然拿定這種主意,他就大模大樣的在街上晃將起來,晃呀晃的晃到連部門口,被衛兵見著了,忙不迭的回臉朝裏嚷叫說:「報告連長,你快來瞧,那邊來了一個,咱們今天可發了利市了!」

  「抓!抓!抓!」那位楊連長人沒出來,破鑼嗓子卻響在腳步前頭:「管他媽特個巴子,腦袋瓜子!今兒格,就是旅長的小舅子,我也得委屈他補個名兒,過河替我扛糧去。」

  那衛兵正要把大狗熊喝住,那個楊連長卻三腳兩步的搶出來了。

  「就是他!就是他!」衛兵說。

  那個楊連長的個頭兒小得可憐,望大狗熊時,得把臉朝上仰著,小小尖尖的下巴朝上翹著。他兩手叉腰站在路當中,攔住了大狗熊,就那麼周吳鄭王的看著他,大狗熊也半嘲謔的看著那個神氣活現的小人。

  「抓,抓?」楊連長的聲調猶疑著,變得有些近乎自語了。因為他從沒見著這麼高大壯實的人,再看大狗熊周身那種穿著,那種氣概,越看越不像是個兵勇,他肩上背著叮噹響的錢袋兒,腰裏又插著簇新的匣槍,若沒幾分來頭,怎會來到這兒?……萬一抓錯了人?萬一他是新到差,便裝巡察的團長?那豈不是大傷感情了……他楞在那兒好半晌,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請問你是楊宇成楊連長罷?」大狗熊說:「你甭抓了,我正是要來找你!」

  「是,是,兄弟正是楊宇成。」那小人兒這才擺下笑臉說:「你是來?」

  「我來補個花名,吃糧拿餉。」大狗熊說:「你看我這付料兒,能幹什麼,你就給我個什麼名目好了!」

  「請進來談罷,」楊宇成又把大狗熊上上下下望了兩遍,仍然脫不了那種猶疑說:「好不好請你把匣槍跟攮子交出來,再進我房裏去?」

  「好!」大狗熊說著,就把槍和攮子交給了衛兵。

  大狗熊一交了槍械,楊連長就忽然長高了一寸。

  兩人來到楊宇成的屋子裏,楊宇成坐著,大狗熊站著;這樣,楊宇成在心理上慢慢的自覺威風起來,吐話也就變了腔調了。

  「你怎會知道我叫楊宇成?」他問說。

  「聽人講的,」大狗熊笑說:「講到西邊的楊宇成楊連長,做人很講義氣,處事很有方圓,……我想,我不如去投他去罷?」

  當大狗熊奉承他時,楊宇成是一臉的春風,但忽又皺起眉毛說:「我疑心你的來歷,老實說,看你這付樣子,絕不像是潦倒的,為何好端端要送上門來投軍?」

  大狗熊眼神裏露出曖昧的樣子,語意含混的笑說:「連長,我不說你也該有數,……這多年來,有幾個清清白白的人幹北洋的?」

  那個楊連長晃著腦袋一想,竟也笑起來了。

  「不過,」笑著笑著臉一冷,令人以為他是發了神經:「不過,我還是不能相信你。」他說。

  「我有哪一點不值得你相信呢?」

  「凡是送上門來當兵的,都是些騙子。」楊宇成說:「我叫他們騙過好幾回了。有一回,一個老幾穿得破爛不堪的要頂個名兒吃糧。我允了他,著司務長領他去換衣裳,換了軍衣吃了飯,他說他要剃個頭去,身上沒錢。我一想,他又不是抓來的,截來的,剃頭就讓他出營去剃去罷!就告訴司務長,先借他半月的餉,讓他剃頭洗澡去,誰知他借了餉,一去烏嘟嘟,還拐走了一套新軍裝!」

  「你要是把我看成那種人,我拍屁股就走。」大狗熊說:「我可沒借你一文小錢,也沒拐走你的衣裳。」

  「啊,不不不,」楊宇成說:「我不是不信你這個,……就因為你看起來混得很好,為何要吃這份糧呢?」

  大狗熊故意拿眼朝四周巡視了一番,瞧著四下裏沒人,便壓低嗓子說:「實不瞞你,你的事兒犯了!我是辣子的朋友,辣子昨晚被抓了。……有人告密,說你們的那一把兒都私通民軍。」他一面說著,一面看著對方,就見楊宇成的臉越變越黃,黃得跟蠟渣兒一樣。

  「是……是真的?」

  「你不信麼?」大狗熊說:「不信,你就差人過去打聽罷,昨夜頂著雨拿人,弄得天翻地覆。」

  「其實我們並沒真的通敵,」楊宇成不打自招說:「不過……不過實在是集議過,有跟民軍妥協的意思。假如辣子被抓,頭一個受牽連的就是我,我……我怕站不住了,這怎麼辦呢?」

  「你也甭擔心,」大狗熊說著,把肩上的雙馬子朝桌土一撩,倒過袋口,嘩嘩的瀉下一大堆光灼灼的銀洋來,抬臉朝楊宇成笑說:「有了這筆錢,你到河南去,富富餘餘夠活好幾年,可不是?」

  楊宇成一看見這許多現洋,兩眼光亮起來,忍不住伸手去摸弄著,不過卻一臉憂愁的苦笑說:「我跟河南岸的民軍沒聯繫,過了河,他們砍了我的頭,我好拿這筆錢替我自己營葬?!」

  大狗熊見他動了心,便緊接著說:「我是在世面上混事走道的人,兩面都夠得上。你有難處,就是辣子的難處,也就是我的難處,……你要是對手下信得過,你就把全連拉過河,我敢包民軍不傷你們一根毫毛,要是信不過,那你就趕緊收拾了,單溜也成,我陪……你一道兒過河就是了!」

  「你容我想一想。」楊宇成吃不住大狗熊這一嚇唬,顯得有些茫然無主的樣子。

  「沒時間讓你多想了。」大狗熊說:「我相信不出兩個時辰,團部那邊就會派人來抓你,我為這事夤夜奔的來,你這兒有什麼吃的,趕快張羅些給我填空兒,俟我吃飽了,也好幫你開火!」

  「跟誰開火?」

  「跟開下來抓你的人啊!」大狗熊說:「他們來抓你,你不開火阻住他,難道讓他們把你捆去不成?……到這時辰,這邊由我頂著,你就得先準備渡船,打開纜索在渡口等著,挺不住就過河。」

  果然在大狗熊吃飽了之後,由東向西,開過來一隊端著槍四處搜人的兵勇,沒等誰先開叫,大狗熊就遠遠喝問說:「你們開下來幹什麼的?」

  「咱們……抓人來了!」那邊喊叫著說。

  「怎樣?」大狗熊回臉朝楊宇成說:「開火罷!」他掂著匣槍就是一梭火,雙方就糊裏糊塗的幹開了。

  有個兵勇問大狗熊:「為什麼要打自己人?」

  大狗熊回得夠妙的:「他們訛傳你們叛變了!」

  而那個答的更妙:「什麼訛傳不訛傳?!奶奶的,咱們大夥兒早就有意反正過河了!打就打罷!」……

  一天之後,楊宇成這個連拉到河南去,使小鬍子旅的防線上開了個缺口。而大狗熊策反的故事,成了流傳的笑話。

  但若說磨難並不為過,因為在最後,一粒沒有後勁的流彈嵌在他的屁股裏,使這個福將牛皋,帶了個小彩。彷彿不帶點兒彩頭就不夠味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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