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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29章
尾聲

  民國十六年的深秋,霜白風寒的日子。

  整個縣城為了一項隆重的慶典忙碌著;人們在一片歡欣中互相奔走傳告,說是北伐軍中,寰宇知名的何將軍,將代表蔣總司令賁臨淮上,祭奠光復戰役裏成仁的烈士,宣慰光復地區的萬千黎民。

  淮上的人們,甚至連三尺孩童,都熟知何應欽將軍的名字,熟悉他在北伐前後輝煌的戰績,對於這位儒雅敦厚,但臨陣時卻又勇猛無敵的將軍,無不萬分崇敬,人們更傳誦著他為革命而吟的:

  「將軍偏不解風流,

  棄馬躍舟向下游!」

  那種豪氣干雲的詩章和他的陣前軼事。

  在何將軍蒞臨前夕,居民們就歡聲雷動的準備著,縣城的數十里城牆上、每一條大街上,數不盡的歡迎牆字,五色標語,以及大幅的紅布橫招,四面的城門箭樓,油漆一新,分懸上國父及蔣總司令的畫像,並繞以十丈彩環。

  北門外的大洋橋,是何將軍入城的通路,橋面鋪展開長幅的紅毯,每一橋墩附近,都交豎著黨國的旗幟,迎風耀日,刷刷的飄動著……那該是人間最鮮麗、最溫暖的祥雲。

  宣慰台搭在城西的大校場中央,台高近丈,除了設有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欄外,並以無數鮮花和長青柏的綠枝裝飾著,四周圍上象徵青天白日滿地紅的藍、白、紅三色彩布,這些鮮花和無數柏枝,都是四鄉民眾主動放車送來的,柏枝更是採自無數族系的祖塋,不單是生者獻上這份虔敬的誠心,連死者都將感懷北伐軍拯民救難的革命壯舉,他們將因國土統一、子孫安享盛世而含笑長眠。

  北伐軍淮上駐軍的鼓號隊,很早便勤加練習著,準備在慶典之夜,引導慶祝淮上光復的大遊行行列,無論是雲霞初動的清晨,或是虹彩滿天的黃昏,人們都能聽得見悠揚嘹喨的號角和聲勢如雷的鼓聲。

  一向荒涼冷落的禹王臺也熱鬧起來,萬千無名烈士和死難義民的碑石,在古樹參天的丘頂豎立起來,人們所豎立的,不僅祗是一方鏤有輝煌詞語的巨石,而是在他們心中、眼中、最深的記憶中,鏤下了一頁永難更易、永難忘懷的真實歷史,這歷史將像長風一般的代代傳揚,為後世子孫所記取,並且參悟。

  「何總指揮入城了!」

  「總指揮……他真的入城了!」

  慶典的那一天,雖然秋風略緊,但卻是碧空如洗,萬里無雲,無數無數的人群,從鄰近鄉鎮,各處鄰縣聞風麇聚而來,縣城內外各處,金陽普照著,街頭巷尾都擠滿了鬧哄哄的人流。

  迎接何總指揮入城的場景,實在是萬分熱烈感人的,居民們慣以傳統的、原始的方式,表達他們對北伐王師的歡迎和感念,從晨至夕,整天就沒斷過鞭炮聲、串兒鞭、大龍鞭、對子炮、沖天炮、昂貴的歡慶焰火,此起彼落,連續不斷的迸響著,使人根本無法聽得清小聲的言語,鞭炮所迸揚的煙霧,從各方嫋嫋升起,籠罩在縣城上空,變成一片吉慶的淡藍霧幕,久久不散的凝結著。

  人流踩踏著一層層軟軟的爆屑兒走著,爆竹屑多得整個地掩蓋了石板鋪成的街道,無論人們走到哪兒,都看得見家家門前所擺設的香案,有些人家使用金漆的長案,案面上設有細瓷的、古銅的、或鼎狀的大香爐,純銀的,鏤有龍鳳花式的燭臺,更擺滿了大盤大碗,花樣繁多、內容豐富的供品,龍卷蠟,大紅蠟,亮著明晃晃的光舌,線香和沉檀的氣味,使人有久遠時日大年夜的聯想。有些人家孤門小戶,香案也比較寒傖,紅窯土香爐,白木小燭臺,一柱小香,一對細蠟,一碗清水,也表示了他們赤誠的心意了。

  還有比這更例外的嗎?

  花子堂裏成百的叫花子們,執著新漆妥的紅漆棍,滿街唱著流行各地、歌頌仁者之師的民謠和他們新編的蓮花落兒,茶樓酒肆大敞著門,把酒甕和茶桌抬到大街邊,任人免費吃茶飲酒,為了爭睹何將軍的丰采,隨處都有擠失了的帽子和擠脫了的鞋。

  大白天情況如此,黃昏之後,可就更熱鬧了。

  「走啊!看遊行去啊!」

  「看燈會去啊!」

  「先聽何總指揮演說才是真的。」

  通過一路明亮的繁燈和初升的月色,在皎潔光明、歡情騰越的初夜時,數萬人群擠向大校場去,把那樣廣闊的平野圍成疊疊層層的人山。

  宣慰臺上,亮著數十支吐長焰的桐油爝火,那種帶喜氣的、明亮微紅、生意盎然的躍動火光,照亮了挺立台前的何總指揮的形象,和圍繞在他四周千百層開花的笑臉,即使揚聲器勸告著人們安靜,也壓不下發自無數心靈的、激奮歡狂的吼聲。

  「……兄弟謹代表蔣總司令,履歷江淮,以惶恐之心,接受同胞們鼓舞鞭策,奮力北進,誓以必死決心,剷除軍閥禍亂,完成北伐,統一我中華疆土!」何總指揮的語音是那樣的堅定,氣度是那樣從容,但他的演說,屢次被雷動的掌聲打斷,使他不得不佇立等待著。

  這樣的掌聲,已使他等待多次了。

  這時候,河對岸一條狹窄的臨河小街中段,一家小客棧前廊邊的暗影中,一個拋擲掉自己名姓的瞎子──昨日的豪士關八爺,靜靜的站立著,小餛飩姑娘在一邊攙扶著他,他也微揚著臉,面對著隔著河的宣慰台,悉心聆聽著何將軍真摯感人的演說。

  將軍用深入淺出比喻,流利通俗的字句,闡釋著全民宗奉的三民主義的主要內容,並且以肯定的、充滿信心的語氣結論說:

  「偉大的主義,保證了革命的無限前途!即使在未來的革命進程中,遭遇到列強的阻撓,以及任何障害與嚴重的折挫,但主義的光輝不減,吾人堅信必得最後的成功與勝利!」

  關八爺聽著聽著,他風塵滿布的臉子泛出了安慰的笑容,何將軍每講一段,他就頻頻的脫出沉思,自個兒點著頭,他自語般的翕動嘴唇,喃喃著:

  「道理確是不錯的,朝後麼?該看怎樣去行了!」

  演說之後,緊接著就是大遊行開始,行列從大校場經鼓樂前導,緩緩的引出來,數十里迤邐的行列,數十里各式各樣的彩燈,行列從城根東走,燈影倒映在河面上,閃搖起千萬道五彩的虹波,使人目不暇給。

  縣城裏無數機關、民間團體,准北運商學校、三農、六師、鄰縣各學校師生代表,都參加提燈遊行大會,他們分別高呼著口號,並且唱起民間熟悉的歌來:

  「打倒北洋,除軍閥,除軍閥……」

  這樣亢奮的歌聲,迸發著揚起,恰如一道溫暖人心的火流,在群眾夾道的長路上流淌,詞意是一些明朗騰躍的火花,迸落到哪裏,就燃燒到哪裏,一隊人唱著,一群人跟著唱了,大群人也跟著唱了,所有聽得見這種歌聲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含著亮晶晶的、歡欣和激奮交感而迸湧的淚粒,齊聲的,如醉如癡的唱了,一遍不夠,重複的再唱,隔著淚光,他們看見了雲一般上升的希望。

  但站立在廊間暗處的盲者關東山,祗是悉心的聽著,群聲壯闊如海濤,他甚至聽不清詞意,他卻感到這是一種全新的,歡樂的,升騰的聲音,他說不出它有多使人感動。

  是的,舊的時代已逝,新的時代到來了!他並不懷疑,不懷疑一切可闡明的道理,他覺得有生以來,從沒像今夜這樣感到安慰過,這一夜,單祗是這一夜,就已使他半生遭逢的不幸和苦痛,得到足夠的補償。

  一群幼童在廊前嬉逐著,有的學燃鞭炮,有的指著河對岸的燈火,數著花燈的名字。

  「喏,一條大鯉魚!」

  「又是一條大鯉魚呢。」

  「看,那邊好高的一隻紅公雞啊!」

  「瞧,瞎子也在伸長脖頸看燈呢。」誰看見關八爺站在那兒諦聽,便叫嚷著,接著,他們便聚在廊邊,唱起好奇的、真稚又頑皮的謠歌來:

  「瞎子瞎啊,過燈節啊,

  聽得見啊,看不著……啊!」

  「嗨,娃兒家,不興這樣嘲弄人的,」一個婦人說:「別處去看燈去,甭圍在這兒亂嚷嚷了!」

  「孩子沒唱錯,」關八爺轉朝小餛飩說:「我真是兩眼漆黑,什麼都看不著。」

  「好多好多的燈,八爺。」小餛飩湊近關八爺的耳邊,低聲的說:「從來賽會,燈會上出的燈,全沒有今夜的燈多,……數不清,總有萬盞罷。燈火把河面都映得通明……八爺。」

  「嗯,嗯,」關八爺點著頭:「真好,卞姑娘,你覺得高興麼?」

  「是的,八──爺。」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過份欣悅所產生的哽咽:「您呢,八爺?」

  「我也是……也是……」他說:「可惜那些死去的……像我這樣受創的人……是看不見的……了。」

  從江湖縱橫到歸入無人注意的平凡,關八爺自覺甘之如飴,毫無怨尤,不過,退身在這廊角的暗處,使他能以於群眾歡狂時獨持著一份淡然的冷靜,對於這新的時代,新的潮聲,他雖不懷疑,卻有著一份隱憂──也許祗是過份關切,過度期望所致罷,他不耽憂一切有形的外力,祗耽憂著人心深處,牯爺的事件使他觸及到這點經驗,誰敢說在北伐陣營中,沒有牯爺那種披著人皮的欲獸?

  人,活著艱難,做一個純淨點兒的人,更是難上加難了……人心若不能清洗清洗,再好的道理,祗怕也是成空的罷?……總是看人怎麼去行了。

  確然是這樣的,對於面前這個新的時代的來臨,恰像自己初歷長途時所感受的狂風,他能憑著敏銳的聽覺,描摹出自己看不見的景象;旋轉的,閃光的笑臉,環形的爝火,龍一樣蜿蜒的繁燈,帶著火花的歌聲,以那樣粗沉宏大的巨音撞擊過來,那彷彿不單是人聲,而是一股火熱的、從地心湧突的噴泉,把人群的嘈聲全掩沒了。

  就這樣的,這樣的祝禱著罷,願一切掌權人,敞開仁懷,被覆萬民,使他們從夢中徐徐醒轉,再睜眼已是一片春風,願這樣燈火,不單是亮在地上,更要亮在人人的心底,──鄉野人群總是這樣,萬世承平不會嫌多,而一場亂世的慘淒劫難,便使他們不堪其痛了。且不論全國各地情勢如何,單就淮上這場浩劫,便永創人心,無法挽回了,願北伐軍好自為之罷……

  「風轉緊了,八爺,您該回店去歇歇了。」

  關八爺轉過臉,一陣風來,把一片落葉兜上他的臉,有一棵孤獨的櫸樹,立在廊外的牆邊,細枝劃著風,發出幽幽的低吟,他這才意識到,秋已將殘了。

  「我不要緊,卞姑狼,」他說:「你倒該早些歇,……明兒大早上,還得上路呢。」

  「我……八爺。我決意不走了!」她咬了幾次唇,終於這樣說:「容我留在身邊照應您罷,……」她的話沒能說完,便被咽泣聲鎖住了。

  他廢然的嘆著,握住她微帶潮濕的、沁涼的手。

  「您答允了?」

  「我是……我是在想……」他徐徐的聲音有些蒼涼喑啞,答非所問的:「我該送掉那匹……白馬了!」

  ※※※

  何將軍要動身到更前方去,離淮前夕,他在教場馬欄外徘徊著,觀賞著這一匹據說是無名無姓的人獻上的良駒,白馬一塊玉的身段、神態、毛色,以及它宏亮的嘶鳴,都使他衷心激賞。

  「白馬獻於王師,是激勵行仁的意思!」他說:「這該是最佳的鼓舞,最重的鞭策了。我要把獻馬者的心意,轉達給我們的總司令……」

  「據傳這是淮上的民間豪士關東山騎乘的,」他的左右說:「北伐軍順利光復淮上,他是主要助力。」

  「要追他來晤見將軍麼?」另一位駐軍將領建議說:「論功行賞,是極該的。」

  「太俗。」將軍說:「像這樣胸襟的豪士,你以為他會意在『功』與『賞』麼?……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他賞給我們的,倒是太多了,秉義行仁,就是我們最好的答禮了!由他去罷……」

  正如將軍所說,當將軍觀賞白馬的時辰,關東山業已離開了縣城,黃昏光照鹽市的廢墟,他在那些埋骨的長堆上呆立著,小餛飩仍繫著壓風的青布頭巾,蹲在蔓蔓的荒草叢中焚燃祭奠的香燭。

  入夜時,它們經過沙窩子,一道殘陽照射在一具半埋在沙中的骷髏頭上,那骷髏也許是收屍人當時未曾發覺而遺下的,骷髏的肉血早已盡化為泥土了,口裏半含著潮濕的沙粒,圓睜黑窟似的眶洞,彷彿在凝望什麼,又彷彿在告訴行商客旅們:一個世代的承平,是穿經一場極端苦痛的亂世而產生的。而那苦痛的影子,就留在我的白骨圓顱上。

  可當關八爺經過時,天已黑了,他祗聽見一縷風,被激出一縷微弱的怪異的悲吟,彷彿是幽靈在呼喊一樣。

  他們走過去了。

  兩天之後,有一個滿臉生著亂鬍碴兒的野漢子,從萬家樓那個方向斜經沙窩子,那人垂頭喪氣,顯得有些神經兮兮的樣子。

  「我去了,他可又走了!天下這麼大法兒,叫我到哪兒去找呢?」他自言自語的喃喃著。

  忽然他看見沙中半埋的骷髏頭,便把它撿了起來,托在掌上,端詳著,又端詳著。

  「實在對不住,老哥兒,也許你當初就死在我的槍口上,我埋屍時又把你給漏了,讓你獨留在這兒吹風曬太陽,確是我大狗熊的不是,……不過,我他媽的活著也不好受,還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吹風曬太陽?我多口氣為人,你缺口氣為鬼,咱們倆是爹兒倆比屌……一個樣兒:過去那本賬甭提了,你得告訴我,你看見咱們的八爺沒有?」

  骷髏頭不答話。

  「我把你埋掉罷,老哥兒。你不說我也曉得,咱們八爺那種人,就算沒了眼,他也隱不了的!」

  他取出攮子,在沙上刨坑,把那個骷髏埋了下去,拍拍手上的沙粒,又迎著風沙,有點兒顛躓似的,朝北走過去,直到沙霧遮斷了他宏大的背影。

  ※※※

  狂風是年年都有的,每當落霾如雨的風季,江淮一帶的人們便會追懷曩昔,想念起那位不世的豪俠關八爺來,狂風捲沙成雲,彌漫天頂,關八爺呢?卻杳無影訊了。有一種沒經證實的傳言在抗戰時興起,說是八爺他仍然活著,並且在連雲港某處開香堂,發血誓,要擊破日寇的封鎖,偷運海鹽到後方去。

  又有人繪聲繪色,說是親見鬼子在北徐州貼出的緝捕告示,上面首先列著關東山的名字,他們發狠說:假如捉著這個人,定要把他送進電磨。

  但他們終沒捉著他。

  無論傳說如何,抗戰期間,甘冒封鎖,偷運私鹽供給後方人們食用卻是事實,有一支鹽車隊,仍打著六合幫的旗號,他們雖是下一代的人了,但他們的俠義行徑,勇悍雄風,仍和上一代一樣,所不同的,上一代拚搏的是北洋軍,下一代卻換成了東洋鬼子罷了。

  無數無數的關東山,曾在民族的苦難中繼起,迎向更大的暴力,更狂的風沙!

  完稿於中華民國五十五年國慶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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