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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10章
第十章.復仇

  隆冬後的第三場大風訊捲過了縣城古老的城樓。

  江淮一帶有句流諺說:頭場風訊不理它,二場風訊不問它,三場風訊凍得人喊親媽!這四九心裏的大風訊就有這麼寒冷法兒。沒遮攔的漠風把塞外的嚴寒掃了過來,連家居暖室裏也都滴水成冰;風訊來時,層層疊疊的彤雲堆擁在天頂,一直壓到四周的天腳去,天是一種朦朧的灰暗,雲低得能打到人頭,天與地之間,祗有尖風銳吼著,寒得直刺進人的骨縫,那彷彿不是風,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時流水滔滔的大運河也早就封了凍,流冰疊著流冰凝固後,河面舉著無數尖齒,遠望像野狗發亮的臼牙!

  平常熱鬧的縣城,彷彿被嚴寒鎖住了,十里長街,沿河的碼頭,春夏裏漁船麇聚的中洲島,歌弦不輟的花街,慈雲寺市場,東區的娃娃井和西區的紀家樓,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難見幾個帶著暖袖,縮著脖頸的行人。尤當黃昏時刻,那真是天昏地暗,彷彿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層鍋煙灰,顯得異樣的淒清與慘愁。

  無數隻從四鄉冰封野地上趕來的烏鴉,群棲在背風的電杆木上,翅膀捱擦著翅膀,茫無所措的胡亂喧嘈著,你飛我啄爭擠著,彷彿嘈聲能為牠們帶來一絲暖氣。也祗有這種被認為不祥的臭骨的鳥蟲用牠們不疲的喧嘩點綴著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長街上過隊伍了!」誰把消息帶來,傳進緊閉著的千門萬戶,但反應祗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數人憤憤的罵著,埋怨北洋將軍們不把人當人看。

  「寒風虎虎像下刀似的,還把這些吃糧老總們當球踢?!──鹽市這根釘當真戳進了孫傳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脫不可?!」

  「想拔鹽市可也沒那麼容易,鴨蛋頭就是個例子!」有人就搭腔說了:「你甭看江防軍外殼兒硬扎,一碰上硬火就開差,這些招募來的兵爺們一向是有糧就吃糧,遇敵就投降,有誰當真肯替孫傳芳賣命?若不信麼,您就瞧著罷!」

  但在大多數人的心眼裏卻沒有這樣樂觀法兒,無論如何,這一師加一旅從長江岸邊抽調來的江防軍,是孫傳芳手底的兩張硬牌,人數和氣勢夠懾人的。縣城裏的商戶們雖沒像鹽市那樣揭竿而起,但在暗裏都早有呼應,大批江防軍開上來,誰不替鹽市暗捏一把汗?……在許多虛掩著的門裏,寬邊的銅爐架邊,人們分別麇聚著,憂心忡忡的談論著鹽市所面臨的戰事,看樣子,唯一能使鹽市免劫的,祗有巴望北伐軍早一天北上了。

  隊伍穿過沿河的長街,灰蟒般的游向城西的大營去,尖風迫得每個兵勇把頸子縮在高豎的衣領裏,身子前傾著,以便駝負沉重的方角背囊,遠望就像一群駝背,一雙雙登草鞋的腳,因為走得多而急促,冰上踏雪裏踩的,不是磨爛了的凍瘡就是起了流漿泡,走起來歪歪拐拐,哼哼唧唧的,祗有沒命的使兩臂大擺著朝前划風,埋怨著老天不公,行軍偏遇上大風訊。……

  隊伍走過去,屁股上的刺刀鞘跟小飯碗叮噹叮噹的打架,驚得電杆木的那些老鴉大驚小怪的嘈喝起來,這邊也是哇──哇──,那邊也是哇──哇──,夾在隊伍中間的伙伕擔兒吵得更加刺耳,扁擔頭磨著繩索,繩索死咬住扁擔,伙伕每一聳肩,就發出吱唷吱唷的餓鼠的尖叫聲,那聲音也彷彿長了牙,把許多飢餓潮濕的人心也啃出血來了。而鍋底兒打著籮筐,碰碰的,打得人餓火高燒。……隊伍朝西走著,灰色的天,暗色的瓦,流進人眼裏幻化成渺渺茫茫的前途,心裏除了一個怨字,就找不出旁的來了。

  「他媽的這座倒楣的鳥城,怎麼盡是這種主凶的臭鳥蟲?衝著人腦門嚎他媽的喪!」隊伍裏有個傢伙說了:「兄弟噯,咱們許是命定要埋在這兒,替人家免費肥田了!……你瞧,熊老鴰兒不是在舉喪了嗎?!」

  「你他媽的甭在那兒吊死鬼搽粉──死充面子好吧?!」另一個帶著認命的味道打諢說:「像咱們這號兒肉沒肉油沒油的幾根骨頭架兒,挨槍挺在地上,祗怕狗都不啃,還談得上替人肥田嗎?」

  「甭講晦氣話,吐口吐沫就破了!」另一個說:「誰願頂槍子兒,攻鹽市時誰就上前,讓他們剖肚開腸替你放放一肚皮冤氣也好,這口氣悶在活人心裏,真比死還難受!咱們那位塌鼻子老倌(指其師長。)是位不折不扣的馬屁精,大帥拔根卵毛,他也拿當令箭使,……你們算算看,這一路雪窟窿裏塞進去幾個了?!」

  一提雪窟窿來,大夥兒不由得勾著頭沉默了。頂風冒雪走長途,紅毒毒的死亡貼在人眉影上,明知那樣,卻又機械的邁動兩腿朝向那兒走,有些瘦弱帶病的,喘咳拉痢的,飢餓加上嚴寒,疲勞加上睏頓,一攻一夾,半途上就摔出列子走了,擔架沒擔架,醫藥沒醫藥,即使有半口游氣,也睜一眼閉一眼拿當死人埋,雪地上打一個窟窿,把人塞進去像朝瓶口塞上一隻軟木塞子,外加幾鍬濕土拍平了就算了事,在一條生長稀疏蘆葦的河堤邊,一次就塞了三個,那樣的行軍,自己的命得由自己凍得麻木了的兩條腿扛著。那種死法遠比頂上槍子兒更為悲慘。

  說人是蟲豕罷,其實人還不如蟲豕,蟲豕還有掘穴避寒的機會,而人必得走在路上,尋覓著騎肥馬衣暖裘的官兒們經過時留下的蹄痕,一個黑黑的蹄痕是一座黑黑的命運的深坑,祗許你落在坑底,不許你留下自己的名字,死了一個張德功,自會補進一個張德功,死了一個李得勝,自會補進一個李得勝,沒誰再記住你的臉你的眼眉,你滴血的悲哀和潮濕的嘆息……人算什麼?!

  「誰他媽攻下那座山頭,賞大洋一千。」「誰他娘奪取那座鎮市,賞大洋五百!」北洋帥爺一向喜歡這種調調兒,好像千百條命就值那個價錢!可當呵呵叫喊著,踏著遍地人屍時,錢也治不活死去的人心了,血光從兩眼滴落心底,無處不是潮的。城齒旋移著,隊伍在入暮的尖風裏開過去,每個咬著牙的嘴再沒有發出什麼樣的聲音了。

  在凍青了臉的方形路燈下面,在街頭偶露的燈火縫中,百足蜈蚣似的腳步邁動著。單從表面上看,北洋的江防軍確是浩浩蕩蕩,有幾分唬人的氣勢,骨子裏的情形,祗有吃糧的北洋老總們知道。

  從黃昏到落黑,河堤邊的馬路上一直流淌著灰影幢幢的隊伍,而這些隊伍一點兒不影響上下大閘口中間的花街夜市上的繁華;北洋軍的文武官員們,部份圓滑阿諛的殷商、賭場郎中、場面上打混的爺們,替官匪拉締搭線的,散夥的強盜,專門買賣假古董以投合附屬風雅的新貴吃飯的古董商,善吟幾首歪詩,寫得一筆酸字的拍馬文士,使花街的慈雲寺附近一帶有著畸形的繁榮。這一帶繁榮是靠北洋軍,愈是駐兵多,這兒的交易愈興隆。

  「過兵了!」

  「過兵了,可不是嗎?大冷天,老總們一放出來,就像鬼門關開鎖,放出一窩爭著托生的小鬼,不來花街來那嘿?!」

  慈雲寺兩側,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著,古老精緻的建築擠在一起,長廊簷高門斗,重疊的朱漆木架雕著花,兩街面的簷口幾乎吻在一起,中間祗留著一線天光,而這一線天光也是可有可無的,因為差不多每家每戶的門斗兒下都吊著一兩盞日夜點燃的馬燈和各式彩紙燈籠,由於天光太暗照不亮縮在廊影下的長招橫匾,一般都把堂號店號貼在燈籠上,遠遠望過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燈籠何止百盞?!匯成一片輕旋緩蕩的燈海,彩色繁複的光暈揉合在一起,蕩出一番撩人的情致。

  在這寬長里許的迷宮裏面,寒風和雨雪鑽不進曲折的窄街,微溫的空氣裏,散滿了牛油蠟脂混和的氣息,熏烤食物的濃香,慈雲寺那邊巨鼎裏的檀香味,剛開甕的濃烈的酒味,以及倚著門的姑娘們身上那股劣質脂粉的氣味,不甚調和但卻非常緊湊,帶給人一種飽暖和淫冶的慾望。

  這兒有的是廉價的客棧,更廉價的殘花敗柳,脂粉殼兒;有的是寬大的供應點心和熱手巾把兒的賭場,包辦筵席的大酒樓和隨意小酌的小餐館;有的是蘇幫揚幫一等一的,一刻千金的名妓,也有半開門的徐娘半老的黑貨;有時新的字畫店,裱糊店,古玩店和舊貨攤,也有醫卜星相者流當街為人斷定前途;有鴉片煙館,專收私槍私火的交易場,也有各方差來勾心鬥角的包打聽(土語,意指間諜或情報人員。),無論你是老嗜、毒梟、海客、白粉道人,無論你是尋花問柳打茶圍、勾搭婦女吊膀子,無論你是打聽消息或做各種投機買賣,到了花街背後的迷宮裏,什麼全有了!

  但有一點不能忘記──你必得先有一隻鼓鼓的錢袋,花街的各行各市都是為肯大把撒錢的來客預備著的。

  「過兵了!」

  「可不是過兵了,這種大冷的天。若不是發了瘋,那就一準是開過來攻打鹽市的了!」

  在迷宮一角的茶樓裏,說書的二馬糊先生反套著一件大毛皮襖,髒兮兮的皮毛全結成了餅兒,頭上戴一頂沒底兒破船似是灰呢銅盆帽兒,咧著粗聲啞氣喉管在那兒說著「七俠五義」,正說到山西雁徐良戲弄小俠艾虎,許多張晃動的人臉被裹在茶盞的熱氣和香菸的白霧裏,並不理會說書的二馬糊賣力嚷叫,祗顧交頭接耳的談論著。有些談著鴨蛋頭兵敗,有些人談著塌鼻子師長的癖好,大都誇張得近乎荒誕。

  茶樓靠牆角的一張方桌上,坐著個穿著整齊的中年人,一瞅那身衣著,就知是久在世面上混的爺字輩人物;那人戴頂英國灰呢禮帽,帽簷低低的壓在眉毛上,頸上圍著輕軟的褐色羊皮圍巾,身穿寶蘭鶴紋錦緞的灰鼠皮袍兒沒加幔袍,大襟上拖著小拇指粗的錶鍊兒,一柄四五寸的真象牙煙嘴兒歪銜在唇角,一支鈍重的純白鑲銀箍的司的克鉤吊在身邊的椅把兒上。他疊著腿,應和著說書人的鑼鼓點子輕輕搖動者,眯著兩眼,閒閒的吐著煙圈。他一個人獨佔著一張方桌,桌面上卻泡了兩盞茶,很顯然的,他是一面聽書,一面等待著什麼人。

  「那茶房,」他作了個手勢,招來茶房說:「替我捎一廳炮台煙。……等歇慶雲號煙館施老闆來,替我引過這邊!」

  「是了,大爺。」茶房忽然指說:「慶雲煙館的施爺不是來了?喏,在那邊找人呢,等我過去招呼去。」

  人力車的急劇的鈴聲一路響過去,賣消夜的叫聲跟著響過來;在書場裏外的喧嘩聲裏,那位鴉片煙館的施老闆悄悄的挨了過來落了座。

  「我說方爺,您膽子也未免太大了,」施老闆低聲說:「有些事,壓根兒需不得您親自來,但凡您吩咐了的,兄弟全負責弄妥,無論是消息、物件,都會差人送過去的,您何必親自進城,擔這種風險呢?!」

  那個噴著煙笑了笑:「近幾天各方沒消息,人心裏悶出疙瘩來,八爺南下大湖澤無信來,江防軍這回調得太急,我想,還是我自己來趟比較妥當些。」

  「山西雁徐良把人一低,颼……颼……連發七支錦背低頭花裝弩,可把對方給嚇壞了!」二馬糊說書,全憑他那破鑼般的、中氣十足的嗓門兒,無論人聲怎樣嘈雜,他的嗓音總浮在嘈音上面,說至起勁,嘴角白沫橫飛不算,還跳上跳下扮出山西雁徐良放弩的姿式來,逗起一片哄哄的笑聲。

  沉思了一忽兒,那個彈彈菸灰說:「最近交易如何?就已經到手的算數。」

  「淡一點,」施老闆說:「七支短,廿三支長,七百四十三發槍火,不過出價都很便宜。我想江防軍來後,槍火交易可能轉旺些。」

  「嗯……嗯,」戴禮帽的點著頭:「裝妥後,即差齊小蛇替我運的去,如今是萬事莫如槍支槍火急,攫住機會儘量收就是了。……另外還有什麼消息?」

  「我跟江防軍的副師長唐不文籠絡上了,」施老闆朝左右瞥了一眼,更加壓低嗓子說:「那傢伙喜歡這個,」他舉起一隻手,翹起大拇指和小指,就在唇邊茲、茲吸氣說:「他在煙鋪裏設了特別包房,捶腿捏腳的,燒泡兒打雜的,全是咱們的人,那傢伙論資格比塌鼻子老得多,如今居人下,滿腹怨氣,見人就發給人聽──另外,荷花池巷,塌鼻子的臨時小公館裏,剛被他接收了的小菊花,跟咱們也搭上線了,有消息不至於漏過。」

  「大湖澤那邊可有新的消息?」

  「有。」施老闆說:「不過都是些傳說,兩邊對不上頭。有一批油商過來,說是四判官在鄔家瓦房跟民軍對火,吃了大虧。可是……可是今早上鋪裏來了個冒大爺,片子上墨跡沒乾,印的是冒突,他自稱是四判官派來的搭線人。據他說:六合幫整叫四判官給鏟掉了,彭老漢的民軍也吃了敗仗……」

  「冒突?嗯?冒?突?」那個思量著,又彈掉一截菸灰說:「你不妨一邊籠絡著他,一邊讓齊小蛇那伙踩著他,最好是……說動那個老槍副師長,讓他跟姓冒的勾搭,好從中探聽,看他們會耍出什麼樣的把戲?!」

  ※※※

  同樣的時間裏,江防軍的塌鼻子師長正在他臨時小公館裏大宴賓客呢!荷花池巷那幢極其精緻的小公館,原是鴨蛋頭團長生前斂聚的財產之一,塌鼻子師長雖是官大一級,住起來卻絲毫沒有降格之感。

  大風訊吹不進厚厚的玻璃磚落地屏風,反把院角的臘梅花催開了,使師長大人眼裏多了幾分風景;雖然假公濟私槍斃了鴨蛋頭團長,心裏總有點兒不甚愜意,但看在這幢小公館,六大箱銀洋和一個吹彈得破的玉人小菊花的面上,倒覺得鴨蛋頭應該槍斃了!──要不然,這份財產怎能安安穩穩的換上自己的名字?!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槍斃個把敗軍之將,不必常掛在心上。

  由於大帥一時疏忽,調動江防軍時光說攻鹽市,並沒給塌鼻子師長一個緊迫的限期,所以師長大人有的是時間盤算著怎樣消遣過這一串寒冷的冬天。這位鼻孔朝人的師長有股目空四海的傲勁,一向把開戰當成開賭,總仗恃著手裏本錢足,仗恃著運氣;在揚州城有位相命先生替他批過八字,呵奉他是胎裏帶的「福」命,做了北洋將軍,也是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福將,既然如此,塌鼻子師長就不大願意打苦兮兮的仗了,他的口頭禪是寒天不打,熱天不打,與其打這種天寒地凍的火,不如等翻過年打它一場春暖花開。

  早上他的護兵把他極心愛的寶貝──兩隻純白的金絲哈巴狗從揚州城運到公館來,塌鼻子師長這才想起這兩隻狗該過週歲了,既過週歲就得請請客,祝賀祝賀,大夥兒喝得酒酣耳熱,一邊搓搓麻雀牌,一邊談談牌經,狗經,女人經,倒也是賞心的樂事。

  塌鼻子師長摟著小菊花,小菊花摟著兩隻小哈巴;塌鼻子師長就說了:「你瞧,這兩個小玩意兒是大帥賞的,平素做得可以,見人都懶得搖尾巴,這算是跟你特別的投緣,你就認它們當乾兒乾媳算了,再說,這兩個小玩意兒恰巧過週歲,晚上咱們藉這個名目宴宴客,熱鬧熱鬧如何?」

  「那敢情好,」小菊花嗲聲的說:「可惜我這個窮乾媽賞不起見面禮錢,怕不丟了您的面子?當著那許多客人?」

  「你放心,我的小心肝!一切有我哪!」

  宴客帖子送出去,小菊花當真替那對金絲哈巴狗梳理打扮起來;使上好的花緞做面子,法蘭絨襯裏,替那兩隻哈巴縫了兩套背心,每隻狗的頂毛上全結了一把小辮兒,用五彩的絲帶紮著辮梢,替牠們帶上綴滿銀鈴的新頸圈,栓上拇指粗的純銀打就的鍊子。

  因為有牌局,客人都到得很早,那個黃臉小鬍子獨立旅長是最先來的,還備了一份厚禮來,藉著送狗禮,轉彎抹角拍一下師長的馬屁,小鬍子是個戲迷,懂得唱二花臉的門道,多觀顏察色充充丑角準沒錯兒,師長打下鹽市來,二花臉跟著風光,打不下鹽市,先拎他大花臉的腦袋,與己無關,凡是大花臉出主意的事,二花臉樂得湊合湊合就是了。

  小鬍子屁股剛捱上板凳,大門的大崗上不斷傳出抱槍敬禮聲,一群圓圓扁扁的魚蝦蟹,蛤蟆老鼠官兒,歪戴著帽兒的,斜叼著菸卷的,摟著姘頭,自帶條兒的(自帶妓女為當時赴宴習俗之一。),由副師長唐不文領著,鬧哄哄的湧了進來。緊跟著,幾個馬弁輪流朝上呈遞片子,東關的商會會長,城南的娼館老鴇,蝦米似的專員,紙糊似的縣長,花街各同業的代表,一個個全像朝貢似的捧著禮來了。

  白色的大理石面的長案上早已放妥了兩隻金漆襯紅絨的大托盤,送禮的全把禮物捧到托盤裏,沒一會兒,托盤裏就放滿了圈子鍊子鐲子鎖,全是黃鈍鈍的玩意兒,洗得人兩眼發光。

  「這可真個是……真個是……不好意思,嘿嘿嘿,」塌鼻子笑咧開肥厚的嘴唇,露出兩排被煙油薰黑的大牙來,虛幌一槍說:「為這兩隻小哈巴兒慶週歲是假,請諸位來飲酒賞臘梅,熱火熱火是真,諸位又何必多禮?真個是……嘿嘿嘿,真個是……」

  「我覺得咱們師座看重這兩隻狗是應該的,咱們送禮更是應該又應該了!」小鬍子旅長趁機呵奉說:「這兩隻狗忠於師座就像咱們忠於師座一樣,師座之忠於大帥比哈巴忠於師座更要這個什麼……什麼……更要加一番就是了……狗是大帥送的,看重牠們也就是……嗯,也就是這個什麼……這是什麼,等於看重大帥一樣,總之,大帥的東西麼,就等於大帥,看重狗,也就是看重大帥。」

  小鬍子旅長結結巴巴的來上一個得意的三段論法,可真是比喻切貼,起承轉合絲絲入扣,說完了,乾嚥了兩口吐沫,面不改色的坐了下去,把大夥兒說得拍掌的拍掌,噴茶的噴茶,小菊花揉著塌鼻子師長,直管嚷她笑岔了氣,而唯一沒笑的副師長卻躺到套房鴉片塌上燒煙提神去了。

  「好!好!這個比譬打得極妙!」塌鼻子師長說:「我這人,就是大帥的一條忠狗,我跟大帥就這麼說過了的……今天可用不著咬人,咱們請隨意,嗯隨意去抽菸、開賭、賞花、用茶點罷。……來來來,旅座,唐副座,菊花,咱們先湊合著搓它八圈。」

  牛皮面的方桌上,一床真象牙雕刻的麻雀牌和幾堆銀籌碼全是預備妥了的,師長一上牌桌,其餘的也都各就各位了。喏大的廳堂裏分放著七八張賭桌,麻雀、牌九、骰子、寶,應有盡有,每張方桌下面都備有炭火紅紅的暖爐,椅背都加有皮毛氈子,果真是室暖如春,笑語喧騰。

  夜風高高的呼嘯著。馬弁沿著客廳的內外屏風間的寬廣的長廊擺席,空氣裏有著熟食的濃香。隊伍在頂著寒風走。師長打出一張北風,並且搖幌著二郎腿唱道:

  「那北風吹體遍身……寒喲。」

  馬弁接過他脫下的皮裘,因為師長覺得額上沁汗了。碰白皮時,他摸一下小菊花的臉蛋說:「這才真是白皮,你來了我該開槓。」

  「還是我那乾兒乾媳婦白,」小菊花指著跑來跑去的哈巴說:「可惜是狗,要不然,你準是個扒灰的老公(公公偷媳婦,俗稱扒灰。)!」

  「嘿,小心我擰你的薄皮嫩肉的小嘴兒,」塌鼻子師長說:「你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把我說的不值一文小錢了。」

  就這麼說著,笑著,塌鼻子師長誇張他的這兩隻狗是吃過人心的。

  「狗吃人心有啥好處呢?」小菊花嚇得白著臉問說。

  「嘿,好處可多了。」師長說:「你不知道,狗要是吃了人心,心就靈,他媽巴子腦袋瓜子,當時我也不知道,是他娘我那個副官剜給牠們吃的,……守江防時,攫著幾個販煙土的,販的是一等一的好土,我原沒打算斃掉他們,祗是全部沒收那些煙土,誰知那兩個哭哭啼啼不肯走,惹煩了我,才歪歪嘴把他們牽去斃掉,落得清靜清靜,拉出去半天沒聽槍響,我問怎麼回事?……碰六條,打二萬,……嘿,那副官跑進來告訴我,兩個叫他活扒心餵狗吃了,……我說,我這兩隻哈巴要是養上三年五載,有百兒八十個人心給牠們吃了,說不定牠們一樣會講話,跟你一樣呢。」

  「你罵人大轉彎兒罵,我不依你,……好,五餅,五餅我胡了。」

  「師長的狗要吃人心多的是,打開鹽市有得吃的。」鄰桌上有人說:「隊伍開到了,就該攻鹽市了罷?」

  「那裏那裏?……小小的瘡疤不用費力去揭的。」師長說:「喝風冒寒去攻鹽市,那未免小題大做了!鹽市那點兒人槍,吃不住一打的,等春暖花開,我一伸手替它拔掉就是了!」

  「師座說的是,說得的確有道理!」小鬍子旅長一開口,就順著師長的大腿摸下去了:「咱們師座穩重沉著,我可真佩服得五體投地,鹽市那些人,全是瓦罐裏螺絲──走不了的,根本用不著操心,哪個什麼……什麼的。」

  「喀喀,」副師長伸長脖頸,喀得像一隻誤吞了鹽的蛤蟆,因為急著要說話,便抓起桌角的紫沙小茶壺,呷兩口濃茶壓壓,這才老腔老調的說:「來這兒之前,我何嘗不是跟師長抱著同樣的想法,認為鹽市憑幾條破銅爛鐵就能抗得稅?!沙灰裏的先生,──蹦也蹦不高罷了。可是……可是兄弟自來這兒之後,想法就不一樣了,問題是越看越沒那麼簡單,若真想攻開鹽市,祗怕要大費一番手腳呢!──」

  塌鼻子師長朝後仰著身子,又犯上鼻孔朝人的毛病了:「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他說。

  副師長砌著牌,把兩粒骰子捏在手裏,有些顫巍巍的:「話要說在前頭,」他說:「這並不是存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是再三考量過的。鹽市地方雖小,形勢雖孤,但它極得民心,您就拿鴨蛋頭來說罷,雖說祗有一團人,但也是久經戰陣的,打皖軍,打漕河,他勢如破竹的贏過幾場硬火,他那一團人拉去攻鹽市,不到一天就垮桿兒了……咱們一師人,就算多它三倍罷,若說輕而易舉就把鹽市給攻開,談何容易?」

  「嗨!你怎麼總拿鴨蛋頭比我來著?!」塌鼻子師長叫說:「你說鴨蛋頭知兵?我是死也不信!……他那偷吃爬拿的出生使他一輩子也幹不出正經事來,他在後方安適慣了,福也享足了,那還經心行軍開仗這一號兒事?所以這回他捱槍斃,一點也不冤枉!你可甭架勢沒擺就先怯了膽子!」

  「倒不是副座膽怯,」小菊花插口說:「您可知道?這回鹽市敢舉槍抗稅,裏頭有人替他們撐後腰,說起來您也許耳聞過,早年在北徐州獨抗張勳的關八爺跟他那伙不要命的鹽幫弟兄,就不是您輕易對付得了的啦!」

  「你說什麼?你?!」塌鼻子師長好像見了鬼似的,毛髮直豎著,嘴打窩羅指著小菊花說:「你是說關八那個直頭驢兒?!……大帥邀他幹司令他全不睬,他怎會反臉幫鹽市,倒轉來磨咱們的頭皮?!……」

  「毛病就在這兒了!」副師長說:「關八是條見首不見尾的雲龍,你想制他制不著,他若想制你容易得很!這就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們總不能不出門?一出門就得防著人家的黑刀!所以麼?……單憑咱們本錢足還是不成,要攻鹽市,就得先找出對付關八的法子來。」

  塌鼻子師長點著頭,沉吟著。

  「那得請人來幫打,」小鬍子旅長又轉了舵了:「雖說請人幫打難免破費,可應上了「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那句俗話了。話又說回來,咱們祗要踹開鹽市,怕不連本帶利一道兒回籠?!」

  從牌桌上換到飯桌上,塌鼻子師長不能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熱熱鬧鬧的一個夜晚,全叫「關八」這個喪魂奪命的名字破壞掉了;若想安穩,非除關八不可;若除關八,就得找出黑道上的人物來對付他;若想找到黑道上的人幫打,又非借重土匪出身的老傢伙唐副師長不可。所以他最先端起杯來,敬了老傢伙一盞說:「不文兄,我同意花筆錢,找人來幫打,這號事兒,祗有煩勞你給辦一辦,早點接妥頭路,弄出個眉目來。」

  「這個沒問題,」老傢伙大拍胸脯說:「這包在我身上。我早先幹過這一行,尤獨是北地這幫子黑道人物,跟我多少總有點連繫,我祗要到鴉片煙鋪去一躺,就會接上線了。」

  「請人幫打還有個好處,」小鬍子旅長說:「無論是買人暗殺關八,或者拉槍夾攻鹽市,都可以少損耗咱們的實力,師座您清楚,今天咱們跟大帥幹事,誰有實力誰的官運就亨通。萬一咱們攻開鹽市卻耗盡了實力,祗怕非但表不了功,還得降級呢!所以因此這個什麼?越想這筆幫打費花出去越是划得來的啦!」

  塌鼻子師長暗暗的咬咬牙,這已是一種習慣,──每當想到白花花的銀洋要朝外滾時,心裏就有些像割肉一般的疼。不過壓尾小鬍子旅長的算盤打動了他,他就想:假如花筆錢請人來幫打,先把關八整掉,然後拉槍攻打鹽市的後背,打著耗著,把鹽市實力耗得差不多了,自己再放出生力軍去猛衝,既不消耗本身實力,又可一舉成功,到那時把鹽市狠狠的洗劫一番,白花花的洋錢可不又滾回來了嗎?!

  「好罷,我看就這麼著,」他說:「不文兄你就留神盡快把這宗事辦妥,跟對方談好,買關八人頭是什麼價錢?夾攻鹽市是什麼價錢?……我先付五成數兒。」

  「一句話,」老傢伙笑眯了眼說:「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其實,副師長所以自告奮勇要去找人幫打,他有的是經驗,但凡銀錢過手,多少總有些油水可撈,再說,他早先是幹這一行的,跟黑道上人藉這個機會做做順水人情也是好的。

  但是塌鼻子師長是個祗知酗酒、賭錢的半渾蟲,暴戾而缺乏心計,吃老傢伙甜話一哄,就彷彿關東山那顆腦袋,業已叫誰替他摘了來,就彷彿鹽市業已叫誰替他攻開了一樣。鄰席有人來敬酒,他是左一杯右一杯的猛灌,灌得醉眼昏花,一手搭住小菊花的頸子,一手指著腳下的哈巴說:「小玩意兒,踹開了鹽市,人心是有你吃的了!」

  ※※※

  西大營駐紮了江防軍,東關外的花街更熱鬧起來。防軍裏的一些歪七扭八的低級軍官們,在守江防時弄了許多外快沒處花,衣袋鼓鼓的,三個一群五個一黨,全轉到花街來逛夜市了。

  「噢,這他媽簡直是天宮!」一個扯開風紀扣兒,敞著兩個鈕子的傢伙,手拎一隻空酒瓶,腳步踉蹌的在窄街當中打晃,哺呀哺的打著酒呃,遙望著迤邐的燈籠,讚歎說:「老子一進來就像踩著雲似的!」

  「該說是月宮才對味兒!」另一個手裏捏著一包醃兔肉,邊走邊撮著朝嘴裏送,因此說起話來也有些含混:「你瞧那邊,我的兒,那可不是月裏嫦娥在向你招手呢!快他娘趁熱打鐵去罷!」

  倆人走的是迷宮裏的一段花柳路,一家土娼館門前站著個濃裝豔抹的老徐娘,小腳肥臀,肚大腰圓,兩眼帶黑圈,正在朝這邊拋媚眼,搖著汗帕呢!

  「咦,我他媽八輩子沒開葷也不至於到糞坑撈屎吃?」拎酒瓶的傢伙說:「我看你當真是『當兵三年,拿著母豬當貂蟬了。』像這種婆娘,就算她脫光了躺在大街口,我也恁情踢塊瓦片把她蓋上,還說什麼嫦娥不嫦娥?!」

  「玻璃眼鏡──各投各的眼。」吃兔肉的傢伙說:「你喜歡燕瘦,我偏偏喜歡環肥有啥辦法?摟著這種肥婆娘,不蓋被都會出汗,連傷風都能替你治好!」

  倆人一路笑過去,不小心劈面撞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是個瘦個兒,剛從娼館裏鑽出來,歪截著一頂嵌紅扣兒的黑緞瓜皮小帽,身穿紫羔的皮袍兒外罩玄色馬褂,扣子都還沒扣得齊全,猛古丁挨了撞,登登的朝後退了兩三步,把脊背靠到娼館門邊掛有「油漆沒乾」木牌的欄杆上去了。

  瘦個兒火氣很大,沒抬臉就罵說:「瞎你娘的鳥眼了!走路亂撞人?!你是死了爹?倒了娘?這麼急法兒?!」

  「咦!你他奶奶喳喝個啥?」拎酒瓶的傢伙撞著人之後,原是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氣,一聽對方居然開口罵人,火氣可就更大了:「雜種忘八羔子,你睜開龜眼瞧瞧,爺們可是你罵得了的?!」

  「攎他一頓,狗操的!」吃兔肉的在一旁助威說:「攎到他臭屁連天,他就不敢吐臭了!」

  「嘿嘿嘿,」那個瘦個兒揎著袖子,聳起兩肩,擺出一付江湖上混世大爺的架勢,活像一隻欲鬥的公雞,笑著發話說:「我道是誰,敢充著冒大爺說這種混帳話?原來是仗恃著這身老虎皮?!……我告訴你們倆,先回去問你們上司,看他敢不敢這樣衝著我說話?我把你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們飯碗是鐵打的?冒大爺歪歪嘴砸不爛你?嗯?!」

  對方倆個原是恃強把橫,作威作福弄慣了的,一個喊打,另一個就仗著三分酒意摔掉帽子,把酒瓶順著牆角一磕,磕成一把狗牙,準備動手打人的,一聽這位自稱冒大爺的傢伙話裏滿是骨頭,不由面面相覷楞住了,姓冒的是何等樣人,壓根兒弄不清楚,聽他的話頭,就曉得他背後是有靠山的,萬一他是團長的把兄弟,師長的小舅子,那豈不是癆病鬼打虎?……話又說回來,當著街口不清不楚的軟下台也太丟面子,萬一這瘦個兒是唬字型大小兒,叫他三言兩語唬住,豈不是便宜了他?!

  「你倆個走不了的。」瘦個兒說:「你們弄髒了我的皮袍兒,我會找你們師長算賬的!嗯哼!嗯哼!」

  「師長要是講理,你就不該先破口罵人。」拎酒瓶的溜是沒溜,不過業已把沒底的酒瓶順手扔到陽溝裏去了。

  「別讓他唬倒!」吃兔肉的說:「我沒見過什麼樣有身分的人進土娼寮?噯!我說,這位冒爺,──姑且先稱你一聲冒爺罷,咱們無心撞了你,你打算怎樣?咱們不跑,等著看你的!」

  「對!等著看你的,」扔掉酒瓶的傢伙說:「你弄不出名堂來,老子們還是要揍扁你!」

  這傢伙,姓冒的心裏可有些為難了,他祗管扭過頭去扯著他紫羊羔袍子的後襬,跺著腳疼惜他的袍面被油漆弄髒了,裝著沒聽見對方的話,一面卻思量著脫身之計。硬話是放出去了,空城退不了司馬的來兵,那兒去找挺槍解圍的趙子龍去?!窄街上鬧不得芝麻大的事兒,一有動靜,人群就擠得結成疙瘩,前一圈是看熱鬧的,後面為了好奇,也都爭擠著想瞧個究竟?硬帽殼兒的越擠越多,那兩個官兒的氣焰更甚了!正急著,有人挺身出來拉彎兒了。

  「噯,我說冒大爺,」那人先躬著身子衝自己招呼說:「您是有身分、有地位,有涵養的人,何苦跟他們底下人?……小小不言的事兒,祗要他們賠個不是也就罷了,您當真要什麼……?」

  冒大爺眼珠兒一轉,就見說話的人也是混世爺們的扮像,衣履喧華,可惜那張臉陌生得很;反正事到急處,也想不了那麼多了,就笑說:「他們若真賠個不是,早也就沒事了!我這人,一向是懶得追究人的,您不知他們橫到什麼樣?竟敢連我都喊起揍來了?!……有一天他們還敢揍他們的師長呢?!」

  「算了,冒大爺!」那人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您就饒他們這一回也就罷了!慶雲鋪包房裏的唐副師座,或許燒了泡兒在候著您呢?!」說罷,又轉朝那兩個軍官說:「還不替我拾起帽子走路?想等著吃排頭怎的?」又湊過去小聲說:「在花街上少惹事,要不是碰上我,苦頭有你們吃的!」

  他還待說什麼,誰知那兩個拾起帽子就像泥鰍似的滑遁掉了,連周圍看熱鬧的也都嚇跑了。

  那位冒大爺這才手抹著胸口踱了過來。

  「噯,我說兄台,恕我冒昧問一聲:您怎知我姓冒的呢?」

  「囉!!冒大爺。」那人卑躬屈節的哈腰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早上您在慶雲煙鋪跟施老闆遞過片子,我正在那兒陪唐副師長燒泡兒,施老闆談起您,我羨慕得很,才想要施老闆代為引薦的,又怕太冒失,沒想到在這兒遇上您了?!」

  「遇上北洋兵,有理講不清。」瘦個兒說:「虧得您方才那番話把他們鎮住了,要不然,這場眼前虧我是吃定了!我得謝您才好。」

  「那兒的話?!」那人說:「朱四爺那兒差來的爺們,誰敢把虧給您吃?那可真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了!兄弟是這兒的老街坊,祗不過說說現成的話,那用得著個『謝』字?」

  「你看我這人?!弄了半天,還沒請教您尊姓呢?」

  「好說,敝姓齊。」

  「臺甫是?」

  「說來不怕您見笑,冒大爺,我是蛇年出生的,按屬相,取名叫做小蛇,小蛇永不能長角成龍,所以混一輩子也是一條地頭蛇罷了!」

  「人發達不發達,不在乎名字如何,」那個說:「一旦風雲際會,平步飛天也說不定呢!像我這個冒突二字也夠瞧的,又冒昧,又唐突,那點可取?!……我還不是混了!」

  「我那敢跟冒大爺您比?!」齊小蛇說。

  倆人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齊小蛇走在前面,冒突趁機會扣起他適才沒扣妥的扣子。一家門前搖幌著白地紅字的冬瓜燈籠,上寫著『逍遙池浴室」,燈籠光斑斕一片,在青石板橫鋪成的路面上往復旋轉著。

  「冒大爺可是剛到城裏?」齊小蛇問說。

  「來了兩天了。」冒突說:「我住碼頭邊的迎賓樓客館。」

  「冒大爺,您若有事就可請便,」齊小蛇說:「不必為我耽擱時辰;這兒是我老地方,我得到堂子裏泡把澡去,待會兒咱們慶雲煙館樓上見。」

  「我是個甩膀子閒人,那有什麼事?」冒突說:「我陪你一道泡澡堂子算了!先來個水包皮把身子暖一暖,再來個皮包水跟你擺擺龍門去!但不知齊兄有閒空兒沒有?」

  「除了陪唐副座燒大煙泡兒。」齊小蛇說:「還早著呢!」倆人就有說有笑的拐進逍遙池浴室去了。

  寒天泡澡堂兒,是江淮一帶城裏人的癖好,一泡就是一晚上,無論天怎樣酷寒,一進澡堂門就覺得連風都在湯池裏泡過,軟綿綿暖薰薰的,澡堂裏設有高等雅座和更高等的包間,一律是懸著沉重的棉門把兒,室中燒著紅熾熾的炭火,講究些的浴室,全是玻璃磚透明屋頂,浴罷了的人躺在設有厚棉墊的躺椅上,可以光著身體看滿天寒冷的星辰,……就那麼閒閒的躺著,一邊飲著茶,用著點心,讓手法熟練的捶腿捏腳人把那份舒泰捶進骨縫去,再從十萬八千根毛孔裏抒放出來。

  倆人剛挑起簾子進屋,賬房裏就有人火熱的招呼上了:「齊大爺您好!東邊包房替您空著,小池的清湯熱得恰到好處,捶腿捏腳的在等候著,來人哪──」他拖長歪嗓門叫說:「侍候齊大爺倆人入座──」

  「這位是冒大爺,」齊小蛇說:「該說侍候冒大爺。冒大爺是外路鼎鼎有名的人物……」

  「侍候冒大爺──」櫃上又嚎叫說,──橫直奉承人是不花本錢的。

  這位冒大爺攀上了齊小蛇,表面上雖沒動聲色,心裏可樂了!從鄔家渡口的大火中逃出命來,改名換姓進縣城,我毛六辛辛苦苦創下的一點基業全叫關八給掃盡了,原以為投靠朱四判官較為穩妥的,誰知四判官照樣不是關八的價錢,三天兩日打一場火,自己不定那天碰上關八的槍口?!若想活得安穩,勢非遠走高飛不可;若想遠走高飛,又非弄上一筆錢不可!這幾天獨自盤算著,怎樣能潛回鹽市去,把小餛飩給弄出來?怎樣能跟江防軍搭上線,詐到一筆款子。若跟江防軍搭線,沒有比齊小蛇這樣人再合適的了。他不但在地方上耍得開,聽口氣,好像他跟江防軍的副師長也套得上交情,這正是個機會……

  小池是青石砌成的,冒突跟齊小蛇兩人光赤著身子泡在熱湯裏,室裏沒旁人,說話也就沒什麼顧忌了。

  「實不瞞你,小蛇兄,」冒突吐出事先編好的話來:「兄弟這回進縣城,是奉了咱們頭兒差遣來的,看著官裏有沒有現成的交易?我跟江防軍不熟悉,中間缺少個穿針引線的,有些話,即使碰了面也不方便出口……」

  齊小蛇全身都泡在湯池裏,祗露出一顆汗氣蒸騰的腦袋:「聽施老闆說過,您可是朱四爺那邊差來的?要是朱四爺的人,話就好說了,──如今北地半邊天,祗有朱四爺那股人聲勢浩大,官裏若真要找人幫忙,不找您還找誰去?旁人兄弟不敢說,他們的唐副師長跟我常碰頭,抽機會,我跟您引見引見就是了!」

  「齊兄真是個爽快人!」冒突說。

  「我這人混世,一向是一絲不掛的脾性,」齊小蛇拍著肚皮說:「就像我進澡堂一樣的原形畢露,有什麼就說什麼,日後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好了!我姓齊的能辦到的,決沒不辦的。」

  從湯池裏談到包房的雅座上,倆人的交情就更進了一層,齊小蛇那張嘴之能說善道,連冒突也自嘆不如,開口冒大爺長,閉口冒大爺短,把冒突奉承得自以為是在天雲眼兒裏,除了瞞著毛六這個真姓名之外,把其餘的都掏心挖肺似的掏得差不多了。而齊小蛇顯得更為熱切,連怎樣安排著跟唐不文副師長見面,全替對方設想周全了。一直到捶腿捏腳的進房,倆人才換了不相干的話題;一直到茶房奉上雞絲煮乾絲等細點,才塞住了那兩張「相見恨晚」的嘴來。

  洗罷澡出來,天到起更時分了,齊小蛇吩咐茶房,叫來一輛車,送冒突回碼頭邊的迎賓館去,望著洋車上冒突的背影,齊小蛇嘴角滑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

  這傢伙把腦袋送進繩圈了!他想:下一步就該抽緊活扣啦!

  ※※※

  受了慶雲鋪施老闆和齊小蛇的慫恿,老槍副師長決意要跟姓冒的碰碰頭。一個土字型大小兒出身的人,耳目總要比較靈通些;在唐不文眼裏,若不請黑道上人幫打,要指望這幫吃糧的老總頂這種硬火,那才真是四兩棉花──甭彈(談)呢!沒打仗前照例要拜營膽(北洋軍中,迷信極深,通常各單位都選拜一神,名為營膽。),營膽不選文神武將,卻都選的是財神老爺,他們打火那像是打火?穿心透肺的說,祗是去搶錢。朱四判官那伙人不同,雖說是一窩烏合之眾,但他們人人凶悍,肯打肯纏,拿他們對付關八是沒有再好的了!

  躺在煙榻上的唐不文捻動煙簽兒吞雲吐霧,沉默的思忖著,算盤反覆打幾次不會錯賬,可不是?塌鼻子自以為是個主管官,拚命抓權,大把摟錢,自己這個副師長終年冷板凳一條,難得分到一星半點的油花兒;這一回攫住油水,先喝飽了再說。關八不是一盞省油燈,鹽市能在一日之間打垮鴨蛋頭,聲勢洶洶也夠瞧的,自己不如在攻鹽市前拍個電報上去稱病請假,把擔子卸給塌鼻子師長一人挑,等他兵敗被拎去腦袋,自己再出來收拾殘局,這個師長怕不是他媽的篤定了嗎?!

  算盤打來打去,愈是要早點兒跟姓冒的碰頭了!

  窩居在碼頭邊迎賓客館裏假冒冒突之名的毛六,也正像熱鍋上螞蟻似的急得團團轉,思量著怎樣跟唐不文接頭。

  他知道孫傳芳決不會恁由鹽市抗稅,搞什麼護鹽保壩,總在鹽河開河季之前要把鹽市攻開,而北洋部隊,無論江防軍也好,海防軍也好,一遇上攻堅破壘斬關奪旗的硬仗,即使小腿不轉筋,也祗有一張嘴朝前,每到這種辰光,平時一毛不拔光顧著摟錢的將軍,就祗有咬著牙,整箱銀洋朝外抬,請人幫打了。自己離開壩上的「如意堂」,抗風投奔朱四判官,祗是走投無路時應急的打算,四判官兩腮無肉,寡情薄義,兩眼一翻六親不認,就著他的下巴舐露水不是辦法。如今朱四判官敗走鄔家渡口,自己脫身出來,正好藉他的名跟江防軍開盤談價,拿它一筆幫打費,一走了之。自己橫直業已惹了關八,再加上一個四判官也是一樣,天下大得很,有錢到處全去得,出了省,想踩著我毛六,那可不像海裏撈針?!

  「冒爺,冒爺!」茶房在門外篤篤的彈著門:「花街祥雲莊的齊小蛇齊爺來了。」

  「請齊爺上來。」毛六說:「我正在候著他呢。」

  樓梯突突響,茶房下樓去了,毛六從椅上跳起來,背袖著手,在套間裏轉著踱步;也許自己是時來運轉了,竟會邂逅到齊小蛇這種快人,說辦事就辦事,說幫忙就幫忙,他這一來,準是替自己鋪妥了路,談自己跟唐不文面談的了!想雖想著,可沒料到他會辦得這麼快當。……當然嘍,辦這種事是越快越好,若等四判官喘過氣來,真差搭線人進城,自己想詐這筆幫打費的美夢豈不是全都落空了嗎?再說,縣城離鹽市祗有十多里路,冒突這個名字用得,自己這付嘴臉卻改不得,萬一碰上熟人認出毛六來,那可不甚妥當,風聲傳進關八那幫人的耳朵,說不定會因此丟掉性命?總之,縣城這塊落腳的地方,活搖活動的站不穩當,早走早好。嗯,早走早好,……

  「我說冒大爺,我有消息告訴你來了!」樓梯突突的一路響上來,齊小蛇準是把事兒給辦妥了,單聽那嗓子也是喜氣洋洋的:「噯,我說冒大爺,咱們那位文公副座可真是風火雷般的脾性,聽說您在這兒,急著就要吩咐馬弁備車來看您,──若不是他發了癮,祗怕真的就來了!」

  毛六先是聽著那個唐副師長要來,渾身一緊,跟著又聽說他躺回大煙鋪上去了,這才手抹著胸口透出一口氣來,拉開房門迎著說:「先請屋裏坐,齊兄,有話咱們慢慢談!您幫我這樣熱心辦事,我得好生謝您……」

  「那兒話?!自己弟兄還用得著說這個?」齊小蛇手扶欄杆站在樓梯口說:「我說冒大爺,我這人也是火燒雞毛……一磁溜,唐副座他在慶雲煙鋪等著見你,洋車備在門口。……你甭換衣裳了,就跟我一道兒去罷!副座他說:中午在閘口的老半齋宴客,您是主客,我是唯一的陪客。……副座他又說: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要跟您密談呢!……我猜八成是想跟您商量夾攻鹽市的事。」

  「行,行!」毛六說:「我這就來了!」

  初次跟唐不文見面,毛六特意在花街上停車寫了個大紅的稟帖,又備了一份厚禮,跟齊小蛇一道兒到慶雲煙鋪去。那位老槍副師長今天到煙鋪來,破例沒前呼後擁的排護衛,祗帶著一個穿便裝揹匣槍的貼身馬弁,守在包房門口。

  「煩您通報一聲,就說副座候著的客人冒爺來了,」齊小蛇說:「這位就是冒爺……」

  「嘿嘿嘿,」毛六一挫腰,身子矮了三寸,上前招呼說:「老兄弟,我這兒有張稟帖,煩老兄弟您代為呈上,另外還有點不成意思的意思……呃,呃,另有人送的來,……呃,呃,這點兒……」他袖出個包包硬塞在馬弁手裏說:「留著喝盅酒罷了!」

  瞧不起那個小包包兒,真像吹豬的竹筒一樣,把那個萎靡不振的馬弁吹鼓了身子,急忙挺胸靠腿來個洋禮,忽然想起穿的是便裝,又彎腰撫膝鞠了個大躬,轉身進屋喊報告去了。

  「報告,外廂有位冒大爺由齊爺陪著求見,」馬弁嚷說:「這兒是冒大爺呈上的帖,禮物備在外邊……」

  「咳咳咳,你窮嚷個屁?你他媽簡直沒一點兒眼色?!我等著的客人來了,還不快朝裏請,用得著你收帖子傳報嗎?這樣慢待客人祗有你這根死木頭做得出來,人若不知內情,還當我唐某人愛搭架子呢!快請!快請!」

  沒等那馬弁嚷請,毛六業已一路哈腰進來了,那個老槍副師長穿著大英純毛藏青嗶嘰面兒的銀灰鼠皮的袍兒,光著頭,縮著脖頸,趿著一雙深色厚絨衫裏的皮拖鞋,離開煙霧沉沉的裏門煙榻迎到套間來。

  毛六天生是個輕骨頭,那天見過北洋將軍來著?一見那個形容猥瑣的稀毛老頭,兩隻膝蓋就有幾分打軟,哈著腰,垂著頭,擺出眼看就要下跪的樣子,左一個晚輩,右一個後生,差點把裝成一個搭線人的應有的身分也給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請坐罷,毛兄,」稀毛老頭說:「我請冒兄是來商議事情的,您若這麼多禮,拘形跡,可就不成話了!」許是他的假牙不甚關風,說話時口齒含混不清,竟把冒字說毛字,使心虛膽怯的毛六嚇了一跳。

  「啊!不不不,晚輩祖宗八代也沒姓過毛,晚輩我我……姓的是冒,是,是……是冒失鬼那個冒,單字名突,嗯,突突突……」

  「可是特意那個特?」唐不文笑出一口變色的金牙:「您這個名字取得特別極了,解釋出來豈不是『特意假冒』或是『特別冒充』了嗎?」

  唐不文祗是無心的隨意開了玩笑輕鬆輕鬆,這一來可把心懷鬼胎的毛六嚇慘了,坐在椅上搖股顫慄說:「啊!不不不,晚輩適才說,冒是冒失鬼的那個冒,突麼?呃,突是突如其來那個突,呃呃,晚輩這回拜謁您,就像個突如其來的冒失鬼,真是不恭又不恭,唐突又唐突……在這兒,晚輩首先要請您恕罪,再就是要替咱們頭兒朱四爺恭恭敬敬的問候您。」

  「不敢不敢,」唐不文說:「我幹這個副差使,常年坐冷板凳,遠不及一個黑道上頭兒的威風;也煩您見著朱四爺,替我恭敬問候他罷。我這人也像我的名字一樣,道地是個耍槍桿吃四方的人,粗野不文,來罷,先燒它幾個泡兒提神醒腦……」他轉朝貼身馬弁說:「你去著茶房來,壺裏沏熱茶,爐裏添新炭,先弄些點心來把心給點點,天越冷,胃裏越他媽泛潮。」

  若說毛六心虛,唐不文的心裏也不太實落,他跟冒突從沒處過,不知談及幫打時,姓冒的盤子怎麼開法?!他若是價錢開得本份些,自己在塌鼻子面前就能加油添醋,多敲他些銀洋,他若撲上來就玩個獅子大開口,事兒就有些扎手了,這麼一來,毛六愈是卑謙,唐不文愈是客氣;唐不文揣摸毛六是老於此道,毛六以為唐不文是老奸巨滑;倆人誰也不肯把話頭扯直了談,都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兜著不著邊際的圈子。不過圈子越兜越近,各人為各人打算罷了。

  「鴨蛋頭團長上回攻鹽市,敗得那麼慘快,就連咱們也都是意想不到的,──想不到鹽市上真有一把勁兒,咱們頭兒在河南也是急著來,想伸把援手,可惜是遠水救不得近火,有啥用?!」毛六心不在焉的捏著鴉片煙槍,並不急於吸煙,閒閒的吐出話來,可在話音兒裏,總有意無意的誇張鹽市的實力,一面把四判官刮著,暗指著──江防軍若不聯絡妥朱四判官合力夾擊,單攻鹽市可沒那麼容易法兒。

  唐不文使小拇指甲挖著一邊的耳朵眼兒,挖出塊黃黃的耳屎來彈落在煙盤裏,又伸手捏起紫沙小壺品了一口茶,懶懶的說:「那祗是鴨蛋頭差勁,其實單憑鹽市那點兒槍支實力,對江防軍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話是這麼攤著,內中的意思是──你甭想藉機抬價太高,我業已明白表示江防軍並不一定非找朱四判官幫打不可,有當無試試看是可以的。

  毛六聽得出來,他卻慢吞吞的祗當沒聽見,按上煙泡兒,使籤條通了個小洞,就著八角煙燈吸起煙來,拿吸煙消磨時間,表示對談幫打的事無所謂,愛談不談由你。這他媽該叫「欲擒故縱」,他想。

  唐不文又品了口茶,換挖另一隻耳朵。齊小蛇在外間背著手,閒閒的面壁觀賞著一幅山水畫兒,其實兩眼全斜盯在煙鋪上,把兩人那種搓磨勁兒全瞅在眼裏;那個馬弁蹲在火爐邊煮煙土,聚精會神的攪著。街頭響過一串人力車冰冷的鈴聲。包房裏瀰漫著煙土的香味,像一鍋炒焦了的花生。

  「大寒天調隊伍,大帥一定把這事看得很重了?」毛六丟下煙槍兒才說:「說實在的,像鹽市這麼做法,簡直可說是造反,江防軍這付擔子夠重的,假如調動大軍,還刨不掉這棵孤樹,一旦等它發起芽來,那可就棘手了!依我看,聽恁鹽市坐大硬不是辦法!日後他們跟大湖澤的民軍勾結起來,此地那些鄉鎮難保不受鼓動?你也抗捐,他也抗稅,那還得了?!」

  唐不文咳了一陣,朝小痰盒裏吐了幾口痰說:「至於這個,咱們是早在料中;小鬍子那個旅不攻鹽市,順著河朝西布防,擋著民軍,鹽市三面被圍,咱們先鏟斷它的根,不用刨它,它也就枯死了,那還會發什麼芽?」

  毛六眨眨眼,舐舐嘴唇,眼前這隻老狐狸真難對付,他明明請我來談盤子講價的,偏把左話右說著,軟兜兜的推他的太極拳,磨得人牙根發癢。幸好這個悶葫蘆叫一旁觀戰的齊小蛇給劈破了。

  「我說不老,文公,冒大爺,咱們有句俗話說:『眾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依我看呢,鹽市那把實力並不算什麼,不過麼,這裏面插進了六合幫的關八,聽說還有幾位退隱的武林人物,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齊小蛇還是背著手,緩緩的從外間踱進裏間來,深思熟慮的說:「您全知道的,關八在北地極有聲名,他要是振臂一揮,有好些鄉鎮都會被他煽出火來;若想使江防軍去捉他,一準是勞而無功,唯有朱四爺才是關八的剋星;假如官裏跟朱四爺兩邊合力,事情可就好辦了!」

  「對,對。」毛六急忙接渣兒說:「祗要官裏有這個意思,四爺他是沒有不答應的。他如今雖不在這兒,祗要談得適合,我多少也能當他一半家。」

  「我覺得齊兄這主意著實不孬,」唐不文接著說:「不過師長他並沒跟我提過這回事兒,我也難硬替他作主。咱們不妨先談談,假如師長他願意,那當然──不過,話又說回來,冒兄您開價不能過高,咱們師長是一向連一個銅角子落地都彎腰挖起一撮泥的人,價錢一高,事兒就談不攏了。──這是我私下的話。」

  「那,那當然,」毛六說:「不過,晚輩我也有兩句私話說在前面;咱們那個頭兒一向是六親可以不認,祗認得一個錢字,凡舉辦事,他是有理沒理錢朝前。正因這樣,官裏若想請他幫打,價錢固不在高,太低了可也不成,即算我能當一半家,那一半還得靠他點頭才能算數,對不?」

  唐不文瞧瞧窗外的天色,又掏出掛錶來看看時辰,藉這個把毛六的話打耳邊滑過去,另起話頭說:「天也快晌午時了,咱們留著話填滿肚子再談罷!」他轉臉吩咐馬弁說:「馬上備車,去老半齋……」

  老半齋是縣城裏最聞名的館子,冬令時節是最忙碌的時刻,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由於唐不文訂席時那張片子,更由於片上所印的銜頭,櫃上特意把賞雪樓空出來待駕。

  賞雪樓祗是一座方形的高閣,橫跨在大運河閘口一側,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玻璃屏風,極為敞亮,登臨閣上的人舉眼四望,全城都顯呈眼底,尤其是一條像閃光白練似的大運河,流冰疊疊,蔚為奇觀,隆冬時運河封凍,祗有南北兩座大閘,因為水流特別湍急,是常年不凍的;河水在冰層下一路淌流著,到了閘口,便從冰層斷處冒湧上來,再噴著白沫倒瀉下去,發出轟隆震耳的虎吼聲。

  可惜這三個人都有著心事,雖然登樓暢飲,但誰都沒有觀賞風光的雅興。彼此碰過杯之後,就又把適才沒談妥的話題拾起來了。

  「我說冒兄,假如咱們師座要請你們頭兒出面對付關八,拉槍合攻鹽市,當然該付出一筆款子。你不妨估量估量,平實點兒開出個毛價來,回頭我也好跟他商量。──你放心,我唐某人不會把難處給你就是了!」

  「說來也真有些不好意思,」毛六假惺惺地先套上一頂客氣帽子:「照理說,刨掉關八,攻開鹽市,對咱們雙方全有好處。尤獨是關八,跟咱們頭兒,倆人可說是活冤家,死對頭。前些時,頭兒捲進萬家樓,眼看就得手了,關八卻半路殺出來,擋了頭兒財路不說,又倒拎了七顆人頭。這回在鄔家渡口,頭兒困住六合幫打了一場惡火,把六合幫整散了板,除了關八沒拿著罷了……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咱們頭兒沒拿錢,業已吊著關八打了。所以官裏說開價若干,實在談不上,不過頭兒手底下人多,大夥兒能分幾文補貼補貼,算是歡喜錢,也就罷了!」

  「來,乾杯,冒兄。」唐不文說:「聽你這番話,真是人情味十足,值得乾一盅。不過我得告訴你,錢不是我荷包裏的,你太客套也不甚好,價仍得逐項照開,這一來,我好跟師長去呈說,你也好跟你頭兒報賬!」

  「嘿嘿,」毛六說:「當著齊兄的面,您既這樣說,晚輩我可也就不客氣了。」說著,毛六就當席逐項扳起指頭來。那些款數,都是前夜算好了的,依次是:

  一、對付關八部份:幫打費,大洋一千。活動費,大洋一千。添槍費,大洋一千。子彈費,大洋五百。萬一有傷亡,埋葬費,大洋五百。合計大洋四千。若是拎了關八的頭來,官方得另撥大洋一千作為花紅。

  二、夾攻鹽市部份:不論攻不攻得開,由四判官召聚一千人槍幫打,共取大洋八千,先付半數。

  毛六一邊數算著,齊小蛇就取了紙筆,在一邊攄出一張單子,雙手捧給唐不文過目,唐不文取出老花眼鏡,拭拭戴上,皺著眉毛看了半天,苦笑著,使手指反彈說:「好兄弟噯,就算作生意麼?也有個討價還價,不能說若干就是若干,咱們就照這張單子,刪除幾項,其餘的可打個七折八扣罷。」

  「哦──」毛六倒抽一口氣,雙手亂擺說:「老前輩,動不得,真個動不得,我開的這壹萬貳千大洋,可說是低到不能再低了。您想想,防軍有的是正餉,補貼費,有的是錢糧,特別費,花紅獎賞多得很,咱們哪伙亡命徒,全指望這筆錢吃飯咧!……再說,咱們頭兒給人幫打,開谷從來沒還過價,一拍巴掌就平地起山;若照您這麼刪刪剔剔,再來個七折八扣,弄火了他那叫驢脾氣,還當我從中使什麼手腳,日後若真有事,我的話就不靈光了,事兒呢!也就不好辦啦!」

  「好罷,」唐不文咬牙說:「就照你開的這個價,我馬上就去跟咱們的塌鼻子師座說去,若是說妥了,我會先付價款半數,把合同簽妥,塌鼻子假如執意要殺價,那可是他的事,可甭埋怨我不盡力。」

  「那當然,那當然,」毛六笑皺了鼻子說:「那時再講那時的話罷……」

  老半齋分手後,唐不文辦事之快簡直連毛六也不會想得到,天沒斷黑,唐不文就親自押著三大箱銀洋送到毛六暫寓的迎賓館來了。

  「算是你走運,冒兄,」十幾級樓梯爬得唐不文喘氣巴叉的:「師座這回夠慷慨,全照原價撥銀洋──這兒是大洋六千整,這是合同,這是收據──空白免填,也許他藉此好跟大帥要錢。」

  「恭喜,恭喜,恭喜成交!」齊小蛇不知從那兒聽著消息,也一路嚷上來了。

  毛六很快把合同跟收據簽妥,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合同上對於何時活動擒殺關八?何時拉槍夾攻鹽市?全都訂得明明白白。但毛六連看全懶得去看──銀洋到了自己手裏,那還管什麼塌鼻子四判官,鹽市和關八?總算借齊小蛇這塊踏腳石,把六千大洋詐到手了!

  但他並不知道唐不文跟塌鼻子報的半數是八千,另外兩千早已落進他的荷包;而塌鼻子師長所以肯出這筆錢,一來這筆錢原是鴨蛋頭斂聚的,花掉買個平安,算起賬來並不心痛。二來是剛接大帥急電,業已限定了攻破鹽市的日期,橫豎這筆幫打費早晚要花,若是早點花出去,早點拎來關八的腦袋,也免得夜來做夢也提心吊膽。

  塌鼻子師長把急電給唐不文看過,揩了兩千大洋的唐不文卻已拍電請了四個月的病假──他打算到揚州城住院去,住的是一等妓院不是醫院,唯一能治好他這毛病的藥方祗有一味,──他離不開的揚州妓院裏那些又細又嫩,又軟又白又溫存的、花一樣的女人。

  而比唐不文更急於抽身離開縣城的毛六卻脫身不得了,他原以為得了款就好遠走高飛的,萬萬沒料到太多的銀洋也會像流沙般的把人陷住,他為了怎樣運走這筆錢?一整夜思來想去闔不了眠。六千銀洋分裝三大箱,太多了,也太重了,重得能把人活活壓死,即使捻亮煤燈多望那幾口箱子幾眼,一顆心也會教壓得透不過氣來。

  假如不逗上天寒地凍的隆冬季節,大運河不被狼牙冰封住,那就好辦得多;自己祗消扮成一個大商客,把六千銀洋當成貨品,分裝成若干小箱,高價雇一條又新又大的帆船,就能經水路把這批銀洋運至北徐州,在那邊,自己還有一把子死黨,可拿這筆錢出省另闖天下去。

  如今水路被流冰封斷了,祗有轉朝旱路上打主意,說是雇車推罷,四鄉亂得很,遇上攔路劫財的散夥土匪還不大緊,可以假四判官的名頭把他們唬退,可是萬一要遇上四判官的人,那豈不是替他送錢去了?!遇上四判官還算好的,若想運錢去到北徐州,非要闖過鹽市附近的咽喉地段不可,萬一遇上鹽市的人,非但銀洋保不住,連這顆腦袋也是關八的了!

  關八喲!關八喲!一想到關八的名字,兩眼一浮起關八爺在北徐州啷噹入獄的影子,毛六就禁不得從心靈深處迸出瀝血的、恐怖的哀嚎來了;一個行將處決的死囚,今夜卻會把自己嚇得心驚膽裂,這是當年合姦老獄卒女兒愛姑時沒曾想到的,是出賣愛姑入妓女院時沒曾想到的,是見錢起意殺害把兄弟卞三時沒曾想到的,是霸佔卞三妹妹小餛飩時也沒曾想到的,偏偏在今夜,面對著這三大箱銀洋時想到了……假如遇上關八爺,把我毛六的腦瓜拎走,恁什麼全不再是我的了!

  寒雞像追魂索命似的淒切的啼叫著,閘口的水聲在靜夜裏更吼得撼人心魄,毛六越是壓著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腦袋越是不肯聽話,而且越想越駭怕起來。寒風搖著身後的窗格兒,格格的響著,久已埋葬了的卞三的影子又浮現出來,他的嘴大張著,在眼前的黯影裏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音,彷彿說:毛六,毛六,詐到銀洋有什麼好神氣?你怎樣殺人,人就會怎樣殺你!

  「呸!」毛六歪在床上,狠狠的啐了口吐沫,把卞三的影子啐開了,怨罵說:「真他媽的疑神疑鬼!你那膽子弄到那兒去了?!」罵儘管罵著,邪心惡膽還是罵不回來。連毛六自己也奇怪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害怕呢?早年幹獄卒時,在那陰森淒怖的大牢裏,那天不從黑洞裏朝外拖死人?!那天不聽那些囚房裏鬧鬼的傳聞?!那時候從沒怕過,好像渾身都是膽子。當真如俗傳的?──人不心虛,不畏鬼神?

  去他的!什麼卞三,什麼關八,全是自己腦子裏因疑懼所生的幻念罷了!毛六又轉念道,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子有了錢,愛去那兒去那兒,快活日子比春來時樹葉兒還多,用得著胡思亂想嗎?還是睡罷,寒雞又啼二遍了。……嗯,不成!剛倒下頭又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蓋。這三箱銀洋到底是怎麼個運法兒還沒想妥呢!……說是不想不想,又叼起一支菸捲兒,鬱鬱魘魘的想將起來了。

  當然,若是在早年,把銀洋存進大錢莊去,領一紙存銀若干的票據,到北地跟某錢莊有來往的行號取兌,該是又安穩又便當的法兒,可惜近時時局多變,縣城裏業已沒有這樣的錢莊了!假如人跟銀洋一道兒,雇車推著上路,打腳下推到北徐州,迢迢近千里的路程,一路上不知會出多少凶險?難過唐僧去西天。……找個地方下窖?或是兌換黃金?毛六挖空腦子想,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辦法來。銅爐裏將殘的炭火映亮他蜷縮在床頭的影子,白蒼蒼的瘦臉,布滿疲倦紅絲的眼四周帶著黑圈。

  一支菸捲兒吸完了,他又燃上另一支,極度的困倦使他有些茫無所措,壓根無法把意念集中起來認真思索什麼;他從銀洋跳到關八,從關八跳到卞三,又從卞三跳到小餛飩身上。……赤裸著那一身細皮白肉的小餛飩,四千七百塊大洋擴大經營的如意堂子,全打了水飄飄了!關八那顆心不知是啥做的?何必單為一個愛姑跟我毛六過不去來?姦她賣她,事又不是我毛六一個人幹的?!錢又不是我毛六一個人分的?!用得著他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好像盹了一忽兒,看見白花花的銀洋遍地滾,每塊洋錢面上都有卞三的鬼臉,獰笑著,再睜開眼,天漸漸的亮了。

  既然一時沒想出如何運走這筆銀洋的法子,不如到祥雲莊找齊小蛇商量去,兩人拿主意總比一人苦想要好些,他不是說過,有事可找他幫忙的嗎?!

  拿定主意去找齊小蛇,鎖上門下樓,信步走向花街去。石砌的河堤上沒有幾個早行人,晨風薄得像刀刃一樣,割得人鼻孔痠疼;天頂的龜背雲又低又厚,大風訊連續了幾天,還沒有轉晴的樣子。天色還早,城仍在睡著,除了幾個擔水夫,在石級下面河邊的冰層上鑿洞汲水,哼呀呵呀的唱著,挑著水擔兒走過,一路潑灑在路面上的水滴,轉眼就成了冰凍。

  毛六撩了撩羊毛圍巾擋住鼻孔,離開河堤轉向花街去,那道低矮的窄街兩面廊下,那許多亮了一夜的燈籠還睡眼朦朧的相對著,沒有一家店鋪開門的。……不成,不成!念頭一動,毛六的腳步就跟著放慢下來。

  這辰光就去找齊小蛇可太早些兒了!齊小蛇雖說跟自己滿投契,但總是相交不久,怎能大驚小怪的在他面前自露馬腳?!萬一叫他拆穿底牌,向江防軍密報我毛六存心詐銀洋,那,不用關八來踩我,我這個腦袋怕就要掛到銅牛角(銅牛,古代挑河時鎮水用,俗稱鎮水銅牛,軍閥槍斃罪犯,習將人頭割取,懸在銅牛角上,示眾。)上去了!齊小蛇那人腦瓜紋路多,眼裏揉不進一粒沙子,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非到萬不得已,還是不找他為妙。卞三是信任我毛六才挨了黑刀的,殺卞三的毛六可不傻,還能因著相信旁人,走上卞三的老路嗎?!

  那邊有家賣早點的鋪子,一個老頭兒冒著寒風起爐子做燒餅,一個老婆婆當著街炸油條,白霧騰騰的,先進鋪去吃餐早點罷,毛六一斜身就走過去了。

  鋪裏地方不甚大,祗容下四五張小方桌兒,毛六挨著一角坐下身,叫了份早點,老頭兒剛把早點端的來,那邊門簾兒一掀,登登的又跨進來兩個漢子;正巧旁的桌上都擠滿了,那兩個漢子一歪身就坐到毛六的桌上來了。

  「對不住,兄台,」戴黑羊皮兩塊瓦高筒帽兒的一個,笑著跟毛六打招呼說:「沒座位,將就擠一擠了!」

  「累您受擠,」另一個矮矮胖胖留八字鬍的說。

  「擠擠暖和些兒,」毛六說:「天氣真冷得可以,皮袍兒裏都是一股寒氣!」

  「真冷,可不是。」矮胖子搭訕說:「虧得我是胖子不怕冷,我要像你這樣瘦法,早起出門,能凍成一隻風雞!」矮胖子叫了兩碗豆漿兩份早點,轉朝戴黑羊帽的說:「老兄,今年你是怎麼搞的?……天越冷,皮毛生意越好做,往年市面交易清淡,你來貨多,如今家家皮毛店搶著購買,你送來的反而少了?!」

  原來是兩個皮貨商,毛六想:我這領皮袍兒也該換換新了。他在一邊吃著他的燒餅。熱呼呼的豆漿焐暖了人的身子,那兩個邊吃邊談開了。

  「其實也怪不得我,大老闆,」戴黑羊皮帽的說:「如今鹽市那塊咽喉地卡得很緊,北地大宗皮貨過不來;我想去大湖澤那邊收貨,路過鄔家渡口,遇上民軍跟朱四判官對火,又蹩回來了。……收不著產地的貨呀!」

  「鹽市也留貨嗎?」

  「祗是查。」戴黑羊皮帽的說:「除了菜蔬米糧外,其餘各貨不准通過大小渡口。」

  毛六聽著,心裏一動,就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留神他們的談話。

  「朱四判官也真是,」矮胖子抱怨說:「早先他原在北幾縣吃混世飯的,怎麼又拉到大湖澤去了?!」

  「聽說是踩著六合幫一路踩下來的,」戴黑羊皮帽的壓低嗓子說:「他原想把關八爺領著的六合幫當成肥肉吞,誰知六合幫那伙人不是肥肉,卻是骨頭──誰硬啃都會崩了牙。……在鄔家瓦房被一把火燒退,又碰上民軍迎頭打,這回是輸慘了!」

  旁邊的毛六暗暗打了個寒噤,……四判官慘敗鄔家渡,消息很快傳進縣城來,假如北洋防軍聽著這消息,說不定生出反悔之心,把幫打合同撕掉。事兒業已到不能再延的地步,非得馬上去找齊小蛇不可了。

  離了早點鋪,匆匆趕到祥雲莊去,齊小蛇正在洗臉換衣,一付打算出門的樣子,遠遠看見毛六進來,就忙不迭的迎說:「冒大爺,您來得真是巧極了,我正打算到您那兒去呢!……適間我聽著一條對您不利的消息;朱四爺在鄔家渡敗得很慘,眼前是不是還能聚得起一千人槍來幫打?在我看是頗成問題的了。……這筆款子如今對他用處極大,您該早些把款子運走,就是爾後江防軍反悔也來不及了。」

  「我來,正為這事,特意找您打商量的,」毛六說:「我若不把事辦成,就對不住朱四爺了;我這筆錢,打算親自押運到北地去,如今封河季,水路不通,祗有起旱,說起旱,這三大箱銀洋可就太搶眼了,而且還得經過鹽市附近,難保沒有險失?」

  「嗯,這倒是……有點兒難人,」齊小蛇沉吟著:「咱們裏邊坐下談罷,不過請您放心,您有難處,就是我有難處,敢不盡心盡力?」

  齊小蛇說話雖很熱切,卻沒立刻拿出主意來,這使毛六自覺被倒吊在半虛空裏,上上下下都不踏實,兩人到了店後的暖堂裏,齊小蛇皺著眉毛吸起水煙來,彷彿要從煙霧裏找出個妥善的主意,而毛六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祗管抓耳撓腮猴形畢露。

  「嗯?嗯!嗯?!我這倒想起來了!」齊小蛇自言自語的說著,猛可的拍了一下膝頭:「您若想把這筆錢安安穩穩的運走,最好的辦法是把它打散了,滲混在運米糧的長袋裏,鹽市附近各卡兒上一向不扣米糧,很容易就混過去了。再說,花街這一帶的駝販們都在幫(幫會中人俗謂在幫,),我在他們面前,一向是說一就是一,不知您覺得如何?」

  「行,行!」毛六說:「這真是個好主意!」

  「說做就做,」齊小蛇說:「待我著人去找張老實去,他是這兒駝販頭兒。銀洋裝妥後,咱們傍晚出城,趁早穿過小渡口;我祗能送你過小渡口就得回頭了。」

  「您這麼熱切的幫我的忙,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毛六說。

  「那兒的話,冒大爺。」齊小蛇笑說:「您這麼一說,可就太見外了!」

  「小渡口離鹽市太近些了,」毛六顯然放不下心來,伸著頸子問說:「您知道關八跟咱們頭兒是死對頭,鹽市實在是座鬼門關──我的意思是:不能繞遠些兒走嗎?比如說走官家渡也成。」

  「我說,您可甭弄岔了。」齊小蛇搖頭說:「您既將銀洋滲在米糧袋裏,您就要自覺是個米糧商;按道理,米糧商通常都走小渡口,假如不按常理,反而引人起疑。您要是信得過我,您就跟著我走,就這麼大明大白的從鹽市東面經過,準沒事兒。凡是出岔事,都是心虛引起來的,您不心虛膽怯,他們反而猜疑不到您的頭上……」

  「有道理,有道理。」毛六說。

  他並不知道他的頸子早叫齊小蛇套得緊緊的了。

  ※※※

  米糧商的一大群駝米的牲口,在寒風虎虎陰雲密布的半下午離開花街,蹄聲得得,浩浩蕩蕩的朝北去了。這些駝販們長年不斷的南來北往,他們把北方產的五穀雜糧運到南方來,把產米區的稻米運到北方去,賺取一些辛苦錢來養家活口;風雪嚴寒的季節,啷啷的驢頸鈴聲,是寂寂長途上唯一的點綴。

  這一趟出城的牲口特別多,一共有七八匹騾子,十二三匹走驢,每一匹牲口背上,都駝負著兩三條長長的米糧袋兒,沉重的米糧壓鼓了牲口的肚腹。駝販們一共有六七個人,由駝販頭兒張老實領著,每人都套著雞毛或蘆花編成的毛窩鞋,手執短小的趕驢棍,各自照管著兩三匹牲口。

  這一趟米糧,是毛六按照齊小蛇的話,以冒突的名義買下的,對於駝販們來講,算是包運,按里程給價,齊小蛇當著毛六的面,特意關照駝販們說:「這位冒大爺是北地來的大糧商,為人極為慷慨,這回天寒地凍煩勞諸位辛苦趕長程路,他心裏老大的過意不去,所以要兄弟告訴各位,運費加二成不說,這一路飯食都由冒大爺照料……」

  駝販們聽了話,都眉笑眼開的精神起來了。

  米糧是齊小蛇另覓米糧行裝的,駝販們並不知米糧袋裏還滲的有比米糧更值錢的東西──五千多塊大洋。

  牲口放出城不久,地勢高亢的鹽市就落入人的眼底了,那旗幡招展的長堆,那壩上展鋪著的一條灰色長龍般的瓦脊,都在天腳層雲下隱約顯現著;齊小蛇騎著一匹深栗色的走騾走在駝糧的牲口後面,毛六換了一頂老羊毛的風帽,圍著厚重的圍巾,騎著一匹斑驢子走在壓尾,祗露出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

  醜媳婦怕見公婆面,望著鹽市的毛六怎能不心虛?沒詐到這六千銀洋時,還苦苦的想潛入鹽市去,把風姿撩人的小餛飩接出來,一道兒遠走高飛;靠齊小蛇的幫忙,平白詐到這筆錢之後,連朝思暮想的小餛飩也不要了,祗想速速插翅飛開,離鹽市越遠越好!……天底下標緻娘兒多的是,有錢就不愁沒有女人,何必拼著性命進鹽市,老鼠穴裏倒拔蛇去?萬一讓卞三的陰魂纏住腿,想走走不了,那就慘了。

  牲口要經小渡口,必得順著鹽市邊緣繞半個彎兒,在毛六的眼裏,鹽市是越來越近了。風在路邊枯枝間倒吊著長號,那聲音又尖又慘又綿長,彷彿有什麼樣屈死的冤魂撲來奪命一般。……啊,卞三哥,卞三哥,毛六心裏有這麼一種僵抖的聲音在哀告著!你可甭這樣衝著我喊冤叫屈了?!你知我毛六是個貪心愛錢的,我不該坑害你,你若饒我這一回,日後我答允經常替你焚紙化箔就是了!我也答允放過小餛飩,從此再不找她,咱們總算焚香結拜的把兄弟,瀝過血,折過鞋底的,無論如何請你可憐我──可憐我──我他媽從此放下屠刀了呀!

  「冒大爺,您得沉住氣。」齊小蛇掉轉臉說:「等歇咱們牲口要經過鹽市民團的崗哨,繞過鹽市東的棚戶區,您得裝出不經心的樣子,任意談笑才好。」

  「我……我……我……一定……照……辦。」毛六上牙跟下牙祗能緊咬著,不能張開,一張開就要捉對兒廝打了。

  「您像是有些不大起勁兒似的。」齊小蛇勒一勒牲口,跟毛六併肩走著說:「您是有些不太舒坦?」

  「不不不,呃,不……不……」毛六說:「我祗是有些,呃呃,有些,從裏朝外發冷……」

  「走的時候太急促,」齊小蛇說:「竟忘了請您喝些熱酒。不過等歇到了小渡口,那邊有間酒鋪兒,咱們可以歇會兒,吩咐店家溫壺熱酒喝喝驅寒,也聊表兄弟我送客十里的一點意思。……嗯,您瞧這天色越來越暗,竟飄起牛毛雨來了!」

  毛六一抬眼,四野是那麼陰慘,蝕骨的寒風吹著,雨並不是雨,祗是一團團分辨不出是雲是雨的霧粒,裹著逼人的寒氣朝下飄,原先近在眼前的鹽市被雨霧隔住,一點兒也看不分明了。……牲口群在這時通過鹽市民團放出的崗哨,五六個披著雨蓑衣,亮著單刀執著纓槍的漢子坐在樹叢邊的茅亭裏烤著火,聽見驢鈴一路響過來,便出來兩個攔路盤問說:「誰?」

  「城裏販米糧的牲口,」張老實說:「齊小蛇齊爺在後邊。」

  「兄弟夥,都好。」齊小蛇笑眯眯的趕著牲口上來說:「諸位喝風列崗,辛苦了。」

  那兩人聽了齊小蛇的話,祗打了個放行的手勢便退回去了。毛六看在眼裏,不禁暗暗的疑惑起來?這齊小蛇若不跟鹽市互通聲氣,會有這麼輕鬆?連民團放出的崗哨都認得他?!

  「甭疑疑惑惑的了,冒大爺,」齊小蛇眼珠一轉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送你的緣故,咱們做買賣吃四方飯的人,各面都要顧得周全,管你張王李趙怎麼個爭法?咱們祗管做咱們的交易就得了。我要是存心賣您,又何必費那麼大的精神為您搭橋牽線?!」

  「笑話了,齊兄。」毛六說:「我決沒有這個意思,您可甭……誤……誤會,我感恩還來不及呢。」

  牲口經過鹽市東面的棚戶區,那些棚戶們並沒有因天寒地凍就躲進屋去,一隊披著蓑衣的漢子,不管霏霏寒雨,列著方陣在一座曠場上操練,不時揚起粗大沉宏的吼聲。有許多捲起褲管的漢子們,挖壕的挖壕,挑土的挑土,蟻群般的忙碌著;一些婦女們,爬在長簷及地的棚頂上,用一層潮濕的紅黏土抹布在棚草上面。

  「這是幹啥?」毛六問說。

  「防火啊!」齊小蛇說:「北洋防軍不久總要攻鹽市,那時難免縱火,棚頂抹了泥,火把落上去燃不起來的,真虧得她們想出這種辦法。」

  「這都是關八爺交代了的,」一個婦女在棚頂上答話說:「我們那會想到這麼多?!」

  又是關八!又是關八!毛六縮縮脖子,夾了夾牲口。天昏地黑的這一陣過去就好了,過了小渡口就好了!人在這一小段路上,天靈靈地靈靈,千萬不能出岔兒,一出岔兒命就丟定了。……那邊不就是小渡口了嗎?!隱隱約約的枯枝聳在灰黑的天上,隱隱約約的露出酒鋪的一星燈火,牲口的頸鈴一路響過去,還沒到酒鋪門前,一盞馬燈就搖搖幌幌的接出來了。

  「這麼晚,還有渡河的?」

  「駝米糧上去,齊小蛇齊爺也在後面。」

  「齊爺您好。」那人說:「今夜想渡河是不成了,河口兩邊全布了崗,冰面上不准通行啦!」

  「跟崗上打打商量不成麼?」齊小蛇翻下牲口說:「駝的都是米糧,又都是常來常往的熟面孔。」

  「嗨,要在昨兒晚上就行了!」那人說:「您來得不巧,今早上方德先方爺親自來交代過,說是近時風聲緊,有個什麼傢伙在城裏冒著朱四判官的名,詐了北洋軍六千塊大頭,方爺說他要拿這筆錢辦事,因此就沿河布了密崗,特意關照崗上,不論誰要過河,都得等天亮後他親來查過才准走。……我說,這駝糧麼,又不是什麼樣十萬火急的事兒,又何必連夜穿過亂葬崗子碰鬼去!進屋喝盅熱酒擋寒,睏了就到暖坑上歪歪去,天亮再走還不是一樣?!也許天不亮方爺就來了呢。」

  「來罷,冒大爺,──你怎麼了?!」

  「我……我!我的腿叫凍麻了!」可憐毛六叫那人一番話嚇得溺濕了一條褲子,翻下牲口時,兩腿軟得寸步難行了。那說話的聲音那還像是人聲?!簡直就像陰雨天亂葬崗裏的鬼嚎。

  「來罷,店老闆,來幫著攙扶一把,咱們這位冒大爺腿麻了!」齊小蛇說著,不由分說過來抄過毛六的一隻胳膊,毛六忽然覺得情形不對,正想掙脫開去,反手去摸懷裏的小蛤蟆(小型手槍之一。),誰知那一隻胳膊已被一隻更有力的胳膊抄死了。

  這樣兩人架著他,連拖帶拽進酒鋪去,毛六一看那酒鋪的客堂裏燈火通明,方桌椅凳全都移開了,祗有靠牆設了一張長案,長案正中點著兩支白蠟,燭火的光暈照著一面白色的靈牌,靈牌上寫著一行黑字:「亡兄卞三之靈位。」

  「你……你……你……」毛六一看見這面牌位,嗡的一聲,大魂二魂全從脊蓋上飛走了,祗落了縹縹緲緲的三魂還依依不捨的在頭頂上盤旋著。他本想朝齊小蛇問些什麼,無奈一張嘴,牙齒就六親不認的咬破了舌頭。

  「我相信因果報應,」齊小蛇說:「你這自稱是突如其來的冒失鬼,我早已查出你是誰了!──我張二花鞋辦事是向不冤枉誰的,你跪著罷!」

  毛六那膝蓋很乖,說跪就矮了半截兒,張二花鞋手一帶,撕去毛六的大襟,把落在地上的小蛤蟆拾在手裏。毛六沒了槍,更是乖乖兒的跪著不敢動彈了。有誰喊一聲:「毛六叫攫住了。」那邊轉出一個白衣白裙手執牛耳尖刀的女人來,她的臉是慘白的,兩眼是紅腫的,她就是毛六朝思暮想的小餛飩……。

  「替他綁上繩床去,好讓仇家親剮他!」一個聲音平靜的說:「咱們總算替關八爺分了勞,把這惡賊給攫住了!」

  「是,方爺。」

  一架沒索的繩床兒被立起來,幾隻粗壯的胳膊把毛六剝得精光,祗剩下一條短褲,拖狗似的拖上床架,綁住了腳。張二花鞋沒食言,端過一壺熱酒來,把壺嘴兒送在毛六的嘴裏說:「這算是我敬你的送終酒,你喝了罷,喝了心安!臨死前,你還有話說沒有?」

  毛六這才睜開深陷下去的怕人的眼,抖索著說:「我毛六,罪有應得,祗求大妹子看著一度同床……共枕的情份上……剮得快些。」

  「我不會剮得快的。」小餛飩挫著牙說:「我要一點一點的剮你,我要你活得受苦。……三哥亡魂在天!」她跺著雙腳號吼:「妹妹我替你報仇來了!」她跳上前去,先拎著毛六的耳朵削了一刀,削得毛六吱著牙哀嗥起來,她接著一刀砍掉他的鼻子。然後她繞著繩床轉著割他,割得毛六一忽兒哀求,一忽兒大罵,一忽兒痛哭,一忽兒哀號。

  寒風慘慘的吹著,殺人者這樣一寸一分的死去。但在另一天另一個時辰,縣城裏卻紛紛哄傳著毛六藉朱四判官的名詐到江防軍六千塊大洋投奔鹽市去了。窩心腿方勝散布這樣的傳言是別有用意的,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想法?──祗有他心裏明白。

  塌鼻子師長為這事氣躺在床上,更參了唐不文一狀,又嚷著去花街抓人,不但人沒抓著,連狗也沒牽回一條,因為窩心腿方勝早把機關撤回鹽市來了。

  大新年裏,大帥連著來幾封急電,限令塌鼻子師長即攻鹽市,壓根兒打碎了他三不打的如意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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