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佑
前言
鬼一定是很可怕的嗎?當然不是。理論上來說(我創造的理論),和人腦發生作用的遊離電波就是鬼,使人看到鬼的,是看到鬼的人腦部活動的結果,所以,鬼應該是沒有形體外貌的,兩個人同時見到同一個鬼,看出來的樣子,就可能不一樣。傳說中的鬼大都可怕恐怖,那是見鬼者受到四周恐怖氣氛的影響,自己腦部活動的結果,與鬼無尤。鬼,有很美麗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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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初期,大陸變色,數以百萬計的人,自中國大陸來到香港,他們沒有屋子住,祇好沿著山坡,用木板搭成簡陋的居所,這就是木屋,而很多木屋聚結在一起,也就成了木屋區。時至今日,香港還是有很多木屋區,但比起三十年以前來說,已經少了很多。在那時候,香港的經濟,還不如現今繁榮,就業的機會少,住在木屋中的人,生活大都極為困苦,成嫂的一家,是其中的典型。
成嫂的一家,包括了成嫂,成嫂丈夫,和成嫂的女兒。成嫂的女兒才出世不久,還沒有滿月。每天下午,成嫂的丈夫就要下山去找工作做,夜班的工作比較辛苦,所以也容易找,他什麼都肯做,很多時候,他在電影片場做小工,有時也做些其他的雜工。木屋的搭建,也分先後,先來的,在山坡較低處,佔了比較好的位置,後來者就祇好向高發展,越建越高。成嫂的木屋,幾乎搭到了山頂上,一上一下,到山腳有巴士可搭的地方,要一個多小時,成嫂產後不久,雖然她一直身體壯健,自然也不會無緣無故下山去,所以,這一個月來,她就守在那小小的木屋中,看顧著出世才不久的小女兒。早上,她丈夫疲累地回來之後,她就設法使小女嬰一聲不哭,好讓她丈夫睡覺,傍晚,她丈夫離家之後,她才敢對著小女兒唱歌,逗小女兒嘻笑。
這時,正是冬天,香港雖然說是在亞熱帶,但是在冬天,也還有幾個冷得可怕的日子。這一天晚上就是,山風呼號,光是聽那尖銳的風聲,已經使人有一股禁不住的寒意,何況木板搭成的屋子,根本擋不了風,到處都是隙縫,而寒風就從那些隙縫中毫不留情地鑽了進來,使得整間屋子,就像是一個冰窟一樣。成嫂把女嬰抱在懷中,又用一條被子把自己的身子裹起來,洋燭的光芒在寒風中搖曳,她的身子在微微搖幌著,女嬰的臉紅彤彤,睜著眼睛,發出伊唔的聲音,成嫂雖然知道自己的生活困苦,丈夫出外找生活辛苦,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還是很滿足的。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響:「拍拍拍」、「拍拍拍」,不住地在響著。當那種聲音才一傳進她耳中之際,她還以為木屋有一塊木板被風吹鬆了,打在其他木板上發出來的聲音,可是隨即,她就發現,那是有人在敲門!木屋的門,只是一塊比較大的木板,根本擋不住任何力量。成嫂不禁害怕起來:夜已很深了,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拍門呢?
她嚥了一口口水,盯著門,身上的感覺更冷,不知道是去開門好,還是任由外面的人繼續拍門,要是外面的人,硬闖了進來,那……怎麼辦?家裡祇有她一個人,她可沒有法子應付任何侵襲!一想到這裡,她身子忍不住頓發起抖來。而拍門聲仍然在不斷傳來:「拍拍拍」,「拍拍拍」……拍門聲一直持續著,成嫂的恐懼感也越來越甚,那麼冷的天,她額上甚至流出了汗來,當然,汗也是冷冷的,一直到過了很久,她才想起,那個人一直在拍門,而沒有闖進來,這是不是可以證明在門外的,不是壞人呢?
她想到了這一點,膽量比較壯了一點,大著膽子,顫聲問:「是誰?」她不問,門外的人祇是拍門,一問,就有了反應,那是一個聽來十分虛弱的聲音:「是我,成嫂,是我,王老師,成嫂!」聲音本來就不高,再給寒風一吹,更是斷斷續續,虛無縹緲,可是成嫂一聽,心就放下了一大半。
王老師是山腳下一間小學的老師,人很瘦弱,又謙虛又斯文,整個山坡上的木屋區中的人,對王老師都很尊敬,因為王老師為人熱心,很肯幫助別人,所有人都知道,王老師也住木屋,在半山腰。王老師的妻子,三個月前,難產死了,母亡子存,為了這件事,整個木屋區的人,都很為他感到難過,可是誰也幫不了忙。王老師本來的生活就清苦,草草辦妥了喪事之後,更是日子難過。
不過,三個月下來,王老師倒把那個小男孩照顧得很好,小男孩長得白胖胖,那時候奶粉是奢侈品,王老師一個月微薄的薪水,也不見得可以買兩罐奶粉,但是他硬是父兼母職,把小男孩養得十分壯健。成嫂知道了門外的是王老師,雖然放了心,可是還是有點奇怪,那麼晚了,王老師來幹什麼?
她一面道:「王老師請等一等,就來開門!」一面掀開了裹在身上的被子,下了床,被子一掀開,她整個人就像浸在冰水之中一樣,忍不住發起抖來。當她來到門前的時候,她才聽到,另外還有微弱的嬰兒哭啼聲傳過來。她打開了門,寒風撲面,幾乎令她整個人為之麻木,她看到王老師站在門外,臉色難看之極,也沒有穿多少衣服,懷中緊緊抱著他的小男孩,小男孩張大了口,在有氣無力地發出啼哭聲。
成嫂忙道:「王老師,請進來。」王老師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哀傷:「我不進來了,成嫂,能不能求求妳做做好事,孩子……實在餓慌了,我又沒有能力去買奶粉……妳才生養……我知道……這太過份,可是我不能看著孩子餓死……妳能不能……」王老師的聲音發著顫,聽來令人鼻子發酸,成嫂已知道他要求的是什麼,她身材好,再加上小女嬰的食量又不大,產後奶水來了,雙乳脹得痛,有時還要自己擠出來,所以她一口答應:「王老師,別那麼說,來,把孩子給我!」
王老師伸手把男嬰遞了過去,成嫂接過了孩子,碰到了一下王老師的手,王老師的手冷得像冰一樣,她連忙縮回手去,後退了一步。外面風大,又冷,成嫂本來想請他進來。可是她既然要餵乳,那就有點不方便了,所以,她抱歉地向王老師笑了一下,王老師已轉過了背去。成嫂掩上了門,她抱著的小男嬰,像是已經感到了母性的溫暖一樣,張著嘴,向她懷中亂拱,成嫂來到床沿,坐了下來,解開衫鈕,小男嬰立即吮住了她的乳頭,貪婪地,不停地吮吸著乳汁,小男嬰吮得那麼急,令得成嫂有一種酥癢的感覺。
小男嬰吮完了一邊,還沒有飽,成嫂又給他吮吸另一邊,然後,她把小男嬰的身子豎起來,輕輕撫摸著小男嬰的背部,直到小男嬰打了一個噎。小男嬰睜著眼,神情十分滿足,成嫂把他包好,走向門口,王老師一直等在門口,當他接過小男嬰時,神情感激得不知如何說才好,他的聲音甚至是嗚咽的:「謝謝妳,成嫂,妳那樣的好人,上蒼神明都會保佑妳!」成嫂倒不知說什麼才好,她道:「不要緊,反正我自己的孩子吃不了那麼多,孩子要是真餓急了,你只管抱來好了!」王老師嗚咽著,抱著孩子,向山下走去。
自那晚上之後,每晚半夜,王老師總抱著小男嬰上來,成嫂每次把小男嬰餵飽。她想把這件事告訴丈夫,可是她丈夫每天早上回來,總是疲累得倒頭就睡,下午醒來,又匆匆趕著出去。而且成嫂也考慮到,她丈夫可能會誤會,所以一直沒有對他說過這件事。王老師一連來了七天,就沒有再來,又過了三天,成嫂覺得自己身體已完全恢復了,她揹著女兒,慢慢下山去,到山腳下的雜貨店去買點東西。
在雜貨店,她聽到雜貨店老闆娘在和另外幾個顧客閒談,老闆娘嘆息看:「人真是難說,王老師那麼好的人,就這樣死了!」成嫂嚇了老大一跳:「什麼,王老師死了!」老闆娘道:「是呀,死了七天,才叫人發現,還好天冷,不然早就壞了!」成嫂的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艱難地道:「死了七天……不會吧!」老闆娘向上面一指:「三天前,黑箱車把他抬下來時,那醫官說的,說是已經死了七天!」
成嫂感到一股寒意:王老師十天前第一次來,一直來了七天……三天前開始才沒有來……成嫂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塞住了一樣,身子搖幌著,要按住了一個架子,才能站得穩,她又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問:「那麼……他那……孩子呢?」老闆娘提高了聲音:「大家都說,真怪,照說,王老師死了七天,孩子沒人照顧,早就餓死了,可是撞門進去,孩子好好的,只是瘦了點,什麼事也沒有,已經送到社會福利署去了。連譥官都說,這件事有點邪門!」成嫂的身子發著抖,王老師第一次來拍門找她的情形,她是記得的,臉色是那麼難看!那時,他該是早已死了吧?他一連來了七天,直到他被人發現……
聽故事的人喜歡問:以後呢?以後怎麼了?有些故事,是沒有以後的,但有些會有。這個故事就有。以後,王老師的那個孩子下落怎樣,倒不可查考了。成嫂的女兒,在十分清苦的環境下長大,越大越是好看,人又聰明伶俐,她父親一直在片場做小工,有時她到片場去,人人都喜歡她。她十五歲那年就進了娛樂圈,幾乎無往不利,不到五年,就變成了大紅大紫的人物,一直到現在,還是萬眾矚目的人物。成嫂當然早已不住木屋了,每當夜深,她會想起王老師感激她的話,她認為她女兒的成功,全是冥冥中有因為感激她而保佑的力量在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