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鬼
前言
這個鬼故事,很多年之前,曾簡單地寫過一下。本來,是不準備再重寫的,可是由於整個事件的過程十分奇特,有進一步再寫的必要。在鬼故事中,和鬼接觸過的人,似乎都沒有什麼好結果。鬼是不是一定會害人?只怕未必,有更多的情形是,人自己害怕了,產生了不良的結果。鬼只不過是一種存在,或許這種存在能使人正常的思想程式產生混亂,但只要當他是一種存在,就不必怕它。不怕鬼,說說容易,真要是到見鬼的時候……噓,能不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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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午夜開始,就漸漸起霧,離天明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霧已經越來越濃。城市中有霧的時候並不是太多,就算有霧,被一幢一幢大廈分隔了開來,也就不會覺得霧濃的時候,有一種悽迷幽秘之感。不過,在這一帶,都有點不同。這裡,一邊是一個相當大的空地,那空地,在某種日子裡,會聚集成千上萬的人,成為世界上最喧鬧的地方,但是在不特別的日子裡,卻十分冷清,尤其在午夜過後,老大的空地,黑黝黝地,建築物在黑暗和濃霧中,形成巨大的陰影,看來十分可怖。
而在空地的另一面,卻是一個佔地相當廣的墳場,墳場不必解釋了,那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就算在白天,陽光之下,墳場也會給人有一種陰慘慘的感覺。不知道有沒有試過在墳場裡徘徊,有的話,總會偶然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變成埋在土中的骸骨。事實上,想到這一點,倒並不可怕,世界上所有的人,不論是帝王將相,不論是升斗小民,不論現在多麼美麗活潑,不論現在多麼失意沮喪,死亡是必然會降踾在每一個人身上的!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之後,會處在一種什麼境地。這似乎是沒有人可以回答得出的問題,多少年來,多少人在深究,也沒有答案的問題。
既然一面是空地,一面是墳場,濃霧在這一帶,所帶來的那種幽祕之感,也就特別濃烈,要是在如今這種情形之下,經過這裡,總會難免有一種異樣之感:一切鬼出現的條件,似乎都成熟了,是不是?他駕著車,轉過墳場的圍牆,緩緩駛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前面,是墳場的入口處的對面,離路燈相當遠。霧又濃,要不是他的車燈照射著,他也看不見這個站著的人影。他感到了一陣極度的不適,以後車速雖然慢,車子在他那不安情緒的影響下,也左右擺動了幾下。
是不是繼續向前駛去呢?當他還在猶豫著的時候,那條站著的人影,一定已經發現了他的車子,因為人影已揚起手來,在揮動著,看起來,人影的動作像是想把四周的濃霧揮開一些,但實際上,一點作用也沒有。看起來,手在緩緩揮動,霧在人影的周圍環繞著,似虛非虛,似實非實。他不安的情緒更甚,但是他卻繼續向前駛去,駛近那個在濃霧中看來,幽祕的人影。他必需這樣做。如果那人影祇是一動不動的站著,他就可以很快地駛過去,駛過那人影,連看也不看一眼,那就一切如常,什麼事也沒有了。
可是那人影在揚著手揮動著,他祇好駛過去,停下來。理由十分簡單,因為他駕駛的是一輛計程車,不論怎樣,職業道德總應該維持的,是不是?當他漸漸駛過那人影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看清,那是一個女人,身形相當高,也很瘦,一襲白色的紗衣,可能因為沾染了霧水,顯得有點沉重,把她的身子,包貼得相當緊,使她看來更加修長苗條。單看這樣的體型,倒是很引人的,雖然在這樣的時刻,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這個女人實在是十分突出。
當他駛到了近前的時候,那女人緩緩地走近車子。他停下了車子。那女人在走過來的時候,濃霧由於她的走動,而繞著她在團團打轉。他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那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樣貌娟秀,看起來是一個少婦。在她的眉宇之間,帶著一股濃烈的哀怨和憂愁,這種愁意,襯著她蒼白的膚色,看起來更有點不寒而慄的意味。她的一身,似乎都是白的,連嘴唇都是近乎蒼白的,和她的周圍的白色浪霧一襯,似乎她整個人,都隨時可以滾進浪霧之中,而祇剩下她一對漆黑的眼珠,和那一頭烏髮一掠。
她來到了車邊,拉了拉車門,一下沒有拉開,他忙按下了一個掣,車門打開,她就坐進了車子,就在他的身後。當車門打開,她坐進車子來之際,似乎把外面的濃霧也帶了進來,令得他更不自在。關上了車門,他從後視鏡中看著她,祇能看到她尖削的,蒼白的下顎,他發現這少婦的下顎,在微傲顫動,那是她在哭泣。他扳下了計算里程的錶,背向她問:「小姐,到什麼地方去?」那少婦卻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次,仍然沒有回答。他忍不住轉過頭來,看到那少婦正在抹著眼淚,用的是一塊小小的,白色的,在一個角落上有著繡花的手帕。這種手帕,現在很少人用。同樣是抹眼淚,用一塊精緻的手帕來抹,和祇用紙巾來抹,似乎大不相同。
他嚷了一聲:「小姐,妳是從什麼地方出來?」少婦慢慢抬起頭來,向墳場的入口處指了一指,她總算開了口,聲音之中帶著哽咽和抽噎:「才從……那裡出來……等了很久,也沒有車子經過。」他吞了一口口水,循著她所指看了一眼,才又轉過頭來,當他轉動頭部之際,看來動作十分僵硬,他又問:「那麼,妳要到那裡去?」少婦的聲音相當低沉,也很動聽,祇不過聲音中有著太多的哀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他苦笑了一下:「妳已經上了車,總要到什麼地方去的!」少婦緩緩而深長的吸了一口氣:「隨便……你就繞著墳場……打圈……好了,我實在不想離開!」
他聽了之後,嘀咕了一句,駕著車,慢慢地沿著墳場的圍牆,駛著。他駕了很多年計程車,什麼樣的乘客全見過,可是在這樣的深夜,又在濃霧之中,上了車之後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更要他沿著墳場的圍牆慢駛的乘客,倒還是頭一次遇到。少婦在後面,不斷發出飲泣聲,那種若斷若續的哭聲,不是心中淒苦之極,是絕發不出來的,他在聽了幾分鐘之後,忍不住長喚了一聲:「別哭了,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有什麼好哭的?」
從後視鏡看得到,少婦因為他這句話,低垂著的頭,突然抬了起來,雙眼之中,全是淚花,她白得異樣的口唇在發著顫:「你……怎麼知道發生什麼事?」他又長嘆了一聲:「想也想到了,生離、死別,文人雅士說什麼悲莫悲兮生別離,那是這樣說的人,沒有嚐過死別的滋味!生離算得了什麼,祇要活著,總有希望可以再相會──」看到淚水在少婦的眼中,狂湧了出來,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本來想勸勸妳的,反倒惹得妳更傷心了!」他說到這裡,少婦帶著哭音:「不……要緊,你說得很有道理,一旦陰陽阻隔……那……無論怎樣,就再也見不著了!」
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小姐,妳想見的是──」少婦幽幽地嘆了一聲:「我的丈夫。」他再略微變動了一下坐的姿勢:「妳想見他?妳怎麼知道他想見妳?」少婦的聲音,苦澀而熱切:「一定的,我們那麼相愛,那麼相親……可是不到兩年,他……他就離開了我……我每天晚上都在墳場徘徊,希望可以看到他,可是一夜又一夜,他始終沒有出現,他不會不想見我,我……要怎樣才能見他,和他在一起?」
他長嘆了一聲,少婦的話是那麼哀切動人,他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一定是十分恩愛的一對,她看起來年紀還那麼輕,二十三、二十二歲,她祇享有兩年甜蜜的生活,從此就跌進了痛苦的深淵之中!他在嘆了一聲之後,道:「既然他……已經離開了妳,妳總不能長在墳場徘徊,應該去找找自己的生活,妳還那麼年輕,可以有很多快樂的日子!」少婦苦笑著,神情上的哀怨悽苦更甚:「人人都這樣勸我……可是我……祇是想他,他難道一點也不想我?一點也不想見我?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那麼多歡樂的日子,有過那麼多快樂……」她說不下去了,抽噎令得她全身發顫,那一小方手帕,幾乎全都濕透了。
他停下了車來,直視著她:「小姐,是不是停車,妳再去看看他?」少婦搖著頭:「不必了,我在他的墳場,祇能看到他的照片,他……為什麼不肯見我?我就住得不遠,我該下車了,我可以走回去,車錢多少?」他搖了搖頭:「算了。」少婦也不客氣,打開了車門。在她打開車門,一腳跨出車子之際,他才下定了決心,聲音也相當大:「妳要是真想見他,我倒可以代妳問一問,他為什麼老是不讓妳看到他!」
少婦已出了車,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車門已經關上,在濃霧中,她看到,他駕著車,直駛向圍牆,在濃霧之中,連人帶車,透過了墳場的圍牆,消失無蹤。她怔怔佇立著,霧越來越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