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總會有光出現
“剛才我沒有說完。”
沉默了一路,車停在醫院停車場的時候,路斂光忽然這樣說。
唐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然問:“嗯?”
“那個故事的結局。”路斂光說,“如果這萬維宇宙之中,真的有那麼一個世界存在的話……我相信,後世一定會有英雄現世,重新扭轉文明巨輪的航向。主角他最後的心血也不會白費,一百年,兩百年,也許他的名字已經被‘繭’從歷史裏抹去,沒有人再記得他壯闊起伏的一生,可是總有一天,他拼死留下的最後心血,會為他熱愛的那個世界拯救一個英雄,成全另一段佳話。不管是虛幻還是現實,都有黑暗籠罩,可是唐簇……”
一道驚雷劈下,巨響之中,黑夜亮如白晝,就是這樣的一個瞬間,唐簇看清了路斂光眼中灼灼的意志,他伸手攥緊唐簇的手腕,堅定地說:“茫茫黑暗之中,總會有光出現。”
唐簇原本沉鬱不定的心,就這樣熨帖起來。
兩人趕到病房外時,唐杞已經在了,他看到了路斂光,似乎有些疑惑這個人怎麼會跟來,不過此時也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了,他迎著唐簇走過來,低聲向兄長交代情況。
一組醫生陸續從那個高級監護室裏退了出來,走在最後的一個醫生朝唐杞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去跟你母親說幾句體己話吧。”
唐杞的眼眶紅了,對唐簇道:“哥,你先去吧。”
最近幾日唐母已經燈盡油枯,不住地勒令唐杞答應她重新找個清白女孩,以及不要和他有病的哥哥來往,以免以後做了老總被人知道了說閒話。
唐杞聽了心煩氣躁,自然不肯答應,說理又說不通,他不想在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和她爭吵,總是找藉口避出病房外,不和她待在一起,讓唐母痛心不已。
此時唐母身上的儀器已經完全撤去,她枯瘦如柴,孤零零地躺在豪華病房裏。看見唐簇進來,她睜大了已經渾濁的雙眼,嘶聲道:“是你……是你!”
唐簇站得有些遠,唐母吃力地微微抬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她斥道:“你……你站過來!”
聽唐杞說,她今天白天已經不怎麼能說話了,這會兒儀器都撤了,卻又可以開口了,唐簇心知這恐怕是迴光返照,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於是他順從地站到了她的身邊,這個疑似服軟地舉動極大地安慰了唐母,她孱弱地伸出一隻手,問道:“你知道錯了嗎?你這個毛病……找個女孩子……”
唐簇沒去接那只手,也沒接這句話,他臉上無悲無喜,只是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注視這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女人,他的生母。
“你是不是……還不覺得自己有錯?!”唐母變了臉色,痛苦又絕望地說,“我生了你,給了你命……”
“殺人償命。”唐簇簡短地說,聲音很冷,“我作為目擊證人,沒能讓你服法,你好好地活到了自然死亡,這條命,我算還給你了。今生你我兩不相欠。”
唐母的嗓子裏發出嘶嘶的漏風聲,似乎是想要像尖聲訓斥,可她已經提不起氣來了,只能口齒不清地叫駡,唐簇神色絲毫不動,早已習慣。
和一個連尊重生命都做不到的人,去談性性別平等,性取向平等……唐簇的眼中有一絲悲憫,不知是對著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女人,還是多年前那個曾試圖和她講理,卻換來了更加變本加厲的暴力的,年幼無知的自己。
唐母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罵著罵著,忽然開始流淚,困難地囁嚅道:“我要……我要走了……兒子,你再叫我一聲媽……我十幾年沒聽過了……我要走了……”
唐簇判斷了一下她的狀況,覺得這次大概是實話,於是準備出門喊唐杞進來。
“那都是,你爸爸的主意!”她見唐簇要走,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不心疼嗎……我的骨肉!我是為了你好,我為了這個家!都是,你爸爸讓我做的……我以為你出去玩了……再叫一聲媽媽,求你……”
在唐簇心臟最深處,有一個角落輕輕地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握住那只快要失去溫度的手——他已經有近二十年沒有這樣握過母親的手了。
他鄭重地單膝跪在床邊,和她視線齊平,沉聲問道:“殺了她,毀了我,你覺得錯了嗎?”
唐母沒有得到渴盼的一聲“媽媽”,反而是一句責問,巨大的失望擊潰了她,她口不擇言地竭斯底裏起來:“你這個……你這個變態!神經病!我沒有這樣的兒子!我兒子唐杞,你敢去搶他的家產!唐杞才是我的兒子!你是個噁心的神經病……太髒了……”
唐簇微微一怔,很快回過神來,面對一句比一句惡毒地辱駡,他居然露出了一個又淺又輕的笑,自嘲地自語道:“我居然還心存幻想,真是不長教訓。”
說完,他俐落地站起來,鬆開了那只手,心裏最後一絲鬱結也煙消雲散了。
“唐杞——”唐簇打開門,發現他父親和林瓏也都趕到了,“進來吧。”
唐杞瞪了父親一眼,似乎兩人剛才在門外進行了同樣不愉快的交談,然後一前一後地進門了。
“媽媽……”唐杞撲到病床前,流著淚喊道。
唐父也站到了病床另一邊,手搭在他妻子的肩上。
唐母已然是進氣少出氣多了,比起夫妻情分已經消磨殆盡的丈夫,她顯然更加放心不下小兒子。她虛虛地抓住唐杞,反復念叨著“家裏的公司”“清白女孩”,可她沒有等到小兒子的保證,亦沒有等到大兒子的和解,只能在與她法律、血緣上最親近的三個男人的注目下,不甘地合上了雙眼。
病房裏的四個人,變成了三個。
唐簇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轉身走出了這個承載了骯髒秘密與沉重死亡的密閉空間。
有一個人正在門口等著他。
很奇怪,有林瓏這樣豔麗無雙的嬌柔美人在旁,唐簇居然還是被路斂光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就好像他身上有光,讓他移不開視線。
路斂光迎了上來,唐簇張開雙臂,擁抱住他生命中的光。
醫護人員趕來了,他們進了房間料理後事,唐父從裏面走出來,習慣性地朝林瓏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林瓏卻沒有笑,表情肅穆道:“請您節哀。”
唐父這才驚覺,他這時是不該笑的,連忙端正了表情。
他見唐簇準備與同伴先走,猶豫著叫住了自己的大兒子。
唐簇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靜靜地看著他。
“唐簇,我……”他瞥了站在唐簇身邊的年輕人一眼,“我跟你說兩句話,我們到那邊去說。”
“就在這說吧。”唐簇道。林瓏已經進房間裏去找唐杞了,走廊上只剩他們三個人。
唐父又看了一眼路斂光,“我想跟你說點家事。”
他把“家事”兩個字咬得很重,唐簇卻說:“沒什麼他不能聽的。”
路斂光原本是想主動避開的,但唐簇這麼說了,他就沉默但堅定地頂著唐父的目光站在原地,給予無聲的支持。
唐父平時為人再平和,被當著一個他眼中的外人,還是個小輩的面,被親生兒子這樣下面子,多少也有些怒意,他憤憤道:“我不是反對你!我知道,這就是你……你的……"他彷彿在說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含糊道,"你的,那個,對吧?”
唐簇沒有出聲,依舊平靜地看著他。
唐父上前了一步,卻避開了與唐簇直視,盯著地面一個角落小聲道:“我知道你恨,我也恨!那件事,就是你妹妹……都是她鬼迷心竅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前真的以為是你在說謊。前幾天唐杞來找我,我才知道真相,而且你高中那時候也是她做主——”
“我信與不信沒什麼影響,這件事在我這裏已經了結。”唐簇不耐地快刀斬亂麻道,“反正她走了,不會有人來反駁您。”
唐父搖頭,“好,你不信我,沒事,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有一件事……”
他又看了看路斂光和唐簇,常年混跡商場,他的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兩人身上價值不菲的裝束,吞吞吐吐道:“你看……我是被你媽媽騙了,算了,她人都走了就不提了。但我對你和唐杞態度都是一樣的,不是說公司將來一定就給唐杞……你現在過得不錯,想來在美國掙到錢了,不如這樣,你先拿出一筆錢來……”
路斂光忍不住露出一個嘲諷的神色。幾分鐘前林瓏剛和他吐槽過,唐父的公司周轉出了問題,他居然打起了林瓏的主意,希望能林家能伸出援手。然而這段時間小兒子唐杞因為母親的指控和他鬧翻了臉,直言無論如何不會接手他的生意,林瓏也就推了這事,只說自己在家裏說不上話。
看來是走投無路了,都借到唐簇這裏來了。
唐父口乾舌燥地說了一通自己將如何如何給唐簇分紅,見他根本不為所動,不由動怒,試圖用道德壓制他:“七年前你走的時候,是我給了你學費和生活費……”
唐簇的神色總算有所觸動,但是出乎唐父意料之外的,他卻是轉頭對路斂光道:“正好你在,東泠有一些關於我的流言……”
他對唐父道:“七年前我是帶走了一筆錢,但是早已連本帶息地還給你了,並沒有像我母親生前所說,帶著錢遠走高飛音信全無,是不是這樣?”
唐父一愣,“是……是。”
唐簇對路斂光說:“正好今天當著我父親的面,有機會把話說清楚,防止以後你聽到了誤會。”
“我當然相信你的人品。”路斂光道。
唐父這才搞明白,感情自己講了半天公司的事,唐簇卻只在乎他這個情人會不會誤會他人品不好!
“嗯。”唐簇對路斂光微微露出笑意,“我們走吧。”
“等等!”唐父終於顯出一些狼狽來,急匆匆道,“你是不是沒聽明白?你現在給我一筆投資,我給你的分紅非常可觀……”
他這樣糾纏不清,唐簇不由感到了厭煩,路斂光看出他不想再說話,側身擋住了唐父,嘲諷地笑道:“您對‘可觀’是不是有什麼誤解?恕我直言,按照您剛才介紹的公司情況,唐簇的一本……一個項目,收益比您公司一年的盈利還多。他何必冒著風險去投資您?”
唐父怎麼也想不到唐簇現在居然能掙到這麼多錢,他又是悔恨又是氣急敗壞,喊道:“唐簇,我是你父親!你現在明明這麼有錢,卻要見死不救嗎?!”
“您當年救我了嗎?”唐簇問道。
說罷,他再也沒有理會唐父,被路斂光攬著肩離開了這個地方,也從此遠離了他前半生的夢魘。
他們走出醫院時,肆虐了一夜的暴雨已經止歇,遙遠的地平線上晨光微熙。
雨過天晴,這將是一個晴朗乾淨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