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北邊境,多是深山,荒無人煙。
林深之處,山谷之間,歪歪斜斜搭著一草廬。
月色正中,山林裡偶爾傳出幾聲野獸的低吼,惹得山禽跟著咕咕作響。
小屋子裡的寧靜被忽然變粗的呼吸聲打破,急喘幾息後,少年發出「呵」的一聲,從床上猛地坐起身來。
冷汗從少年額頭滑落,打濕清瘦的臉龐。他深吸一口氣,用力甩了甩腦袋,企圖將夢中那無邊血色抓緊忘掉。
「做噩夢了嗎?」冷不丁的一句問候從身旁發出。
少年心頭一緊,下意識的劈手一掌朝身側打去。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重新塞回單薄似蔥皮兒的被褥裡。
「你身上有傷,別亂動。」
少年沒有說話,方纔他那一掌使了近八成力道,可面前這人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握一壓,就將他所有的內勁兒化去。可見至少是個功夫不俗的。倘若這人真的想殺他,方才昏迷時大有機會,何至於留他醒來。
清風吹去薄雲,月光灑落。
少年終於看清了眼前人。
床前擱了張小杌子,這人就坐在那。小杌子裝下他那高挑的身量很是勉強。便顯得有些憋屈,一雙腿疊著蜷在身前,可憐巴巴。身上一件溜薄兒的粗衣,長髮不束不冠,臉上罩著個不曉得使什麼雕出來的面具。
瞧不見長得什麼樣子。
那人開口,聲音有些低,像深谷裡的風輕輕吹過楓林,沉靜又動聽:「如今入了秋,河裡的紅鯉個個翻肥,大的有兩尺多長,成天在河裡懶慣了,捉起來丁點勁兒都不費。撈上來一條,隨便收拾一下,是烤是煮都成,吃不完的曬了乾留著。就是得提防著山裡的野狸子,那傢伙兒狡猾著,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把魚乾兒給叼走了……」
少年冷冷打斷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眼前人輕笑一聲,摸了摸下巴道:「不好意思,扯遠了。我是想說,今兒個魚沒撈著,這不,撈著你了。」
少年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這人身上。
古怪的小屋,古怪的黑夜,古怪的人。
這人笑完了遞了一碗水給少年,挑了挑下巴,衝他道:「甭瞎琢磨了,這黑墳山我住了一年,也沒瞧見幾個活人往這兒來。說說,你怎麼就漂這兒了?」
少年遲疑一瞬,接過那破碗咕咚咕咚兩口灌完水。山泉微甜,入了肚涼的他一個哆嗦。
那人見他不說話,也不再問,只是道:「叫什麼名字?」
少年捏碗的手一顫,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名字?這種東西,他怎麼會有。有了名字,就把自己當成個人看了,那些人怎麼會允許呢。
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不必再成為一個影子。想要個名字這種事情,不過分的,對吧。少年腦海裡閃過灰暗的四角方院兒,一株攀援的花枝兒,努力向上爬著,盼著瞧一瞧院外的天地。
他曾隔著門偷偷問過送飯的阿爺,那是什麼花。阿爺說……
「凌霄。」少年張了張口,道。
「凌霄……當筵意氣凌九霄?」帶著面具的古怪男人點頭,道:「好傲氣的名字。」
少年搖頭,輕輕揪住被角道:「不,是滿地凌霄花不掃的凌霄。」
微涼的大手蓋住少年的腦袋,揉了揉。
「好,小凌霄。再睡一會兒,天馬上就亮了。」
少年呆住,一時竟是忘了扒開按在自己頭上的手。眼見這人說完就要走,他忽然反應過來,一手拽住這人的衣袖。
「等等!」
那人輕輕甩了甩袖子,企圖抖掉拉扯自己袖口的小手,見無果,嘖嘖兩聲道:「輕點扯,小凌霄。我就這身衣裳能蔽體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少年抿唇的樣子透著倔強。
那人沉默一瞬,忽然彎了彎唇角,月色柔柔落在他的身上,粗衣竟似覆了薄紗,如絲如霧,飄然若仙。
「秋月白。」那人輕聲道。
少年輕輕鬆開手,隔著面具,竟也感到無端溫柔。
這是少年與他的初見。
為了彼此,他們不得不臨時給自己起了個名字。
然後羈絆著,從月夜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