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
他第一次見到哥哥是在一個初春的晚上。
那時他正因為弄丟了瑪利亞修女最喜歡的銀叉子,而一個人被關在空蕩蕩的懺悔室裡。
瑪利亞修女說他需要懺悔。
但他不知道自己要懺悔些什麼。
鐵灰色復古的鐘錶搖晃著鐘擺,一下又一下。
一次,兩次。
他閉上眼睛在胸口畫著十字。
如果菲爾羅死掉該有多好。
他搶走了我的食物還把銀叉子丟進鴿棚。
三次,四次。
請神讓瑪利亞修女也死掉吧,她和那個惺惺作態的商人偷情。他們每次都在花園後面的棚子裡野獸一樣地做/愛。
五次,六次。
我好餓啊。
如果有點吃的就好了。
七次,八次。
他放下了手,凝視著黑暗,並不害怕,只是覺得寂寞。
九次,十次。
有一個人出現在光裡,輕柔地把他抱在懷裡。
這就是他第一次見到哥哥了。
之後哥哥就再也沒有離開。
他叫他哥哥,因為琳娜達有一次告訴他。她之前就有一個哥哥。哥哥會在她哭的時候抱著安慰她,給她摘最好看的花,吃飯的時候把麵包分她一半。
他覺得這就是哥哥了。
院子裡的金雀花抽發出了淺色的花苞,顫巍巍地翹在枝頭上。
哥哥有著金雀花一樣的金髮,風一樣輕暖溫和的聲調,藍色的眼睛裡閃動著他看不見的天空。
外面的天空一定也是這樣的吧。
他躺在哥哥的腿上,蜷縮著的後背在輕柔的撫摸下漸漸舒展時,便會這樣想。
溫柔晴朗的天空,沒有黑乎乎的空蕩蕩的懺悔室,沒有硬冷的鐘錶聲,也沒有總是冷冰冰的言語和掛著厭惡或者可憐的臉。
他們之前總是用那種目光看著他。
很多人都是。
在見到他第一面的時候親吻他的臉頰,為他的美麗而驚歎,給他漂亮的糖果或者玩具。
之後卻因為他的冷漠和無動於衷而搖頭歎息,轉身離開。
他不喜歡糖果,玩具也很快會被其他的孩子搶走。
他很小就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很多的孩子來來往往,臉上掛上漂亮的假笑,乖巧又溫順。
每週三的下午脫掉髒兮兮的灰布衣服,換上乾淨整潔的裙子和外套。在那間其餘時間都被鎖得緊緊的玩具屋裡露出笑臉做著假裝歡快的遊戲。
外面的人隔著玻璃對他們指指點點,好像在看一群猴子或者蟾蜍。
然後就那些被認為最漂亮最可愛的孩子就會被帶走,有了新的爸爸媽媽。
其中有的有的很快就會回來,有的再也沒有回來。
他一點都不喜歡他們。
但是哥哥不一樣。
哥哥是唯一一個笑起來的時候讓他感覺不到厭惡的人。
他很喜歡哥哥對他笑得彎起眼睛的樣子。
這個時候,他無論提出什麼要求都會被滿足。
無論是親吻還是更加親密的擁抱,都可以。
實際上,哥哥從來沒有拒絕過他。
他不再花時間去聽琳娜達的抱怨,儘管在這之前她是這裡唯一願意和他聊天的孩子。
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是他的,他驕傲地這樣想。
從哥哥來了之後,一切就都變得不一樣了。
再也不會挨餓,再也不會被打罵。
菲爾羅的腿被吊燈砸斷掉了,連著那張用來騙人的臉也被劃花。連腦子似乎也壞掉了,見到誰都害怕地大叫:
「惡魔!」
明明他才是惡魔不是嗎?
壞孩子受到了神的懲罰。
從此他午睡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人往他的身上扔石子了。
瑪利亞修女也因為偷情被撞見而被消失了。
她一定是被趕了出去,他想。
就像她之前威脅他的一樣。
被趕出去,去沒有吃喝和睡覺的地方。
那段時間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以為他和哥哥會這樣一輩子。
但是人類最大的缺點就是常常自以為掌握了一切。
無論是時間還是未來。
他被人領養了。
那是一對看起來很和藹的夫妻。男人穿著整潔正經的衣服,帶著禮帽。女人的裙子上佈滿繁複的花紋。
女人憐愛地抱著他親吻,喊他寶貝。
他掙扎著跑進房間裡,撲進哥哥懷裡,哭著說他不要走。
哥哥仍然溫和地安慰他,說沒有關係,他們永遠不會分開。
他不知道哥哥做了什麼,但是他們一起離開了那個關了他六年的地方。
當他從車窗裡再也看不見那熟悉的黑色尖頂時,一種獲得自由的興奮沖昏了他的大腦。
他們住進了男人女人的家裡,那是一棟很漂亮的小別墅。
男人和女人沒有孩子,但是別墅裡卻有很多孩子的玩具。
女人說這都是為他特地準備的。
雖然是舊的,但是他還是玩得很開心。
他們對他很好,無論是食物還是衣物。他進了當地的社區學校,在這裡沒人認識他,也沒人知道他的過去。
他漸漸地有了很多的朋友。
哥哥出現的時候便越來越少。
直到有一天,哥哥和他說到了分別的時候。
他哭著讓哥哥不要走,但是哥哥卻說自己已經不被需要了。
哥哥在第二天便不見了,他找遍了整個別墅也沒有找到。
如果他就這樣忘記了哥哥,那這大概還是一個不錯的童話故事。
但是除了哥哥,沒人願意給他講童話。
他在學校裡的追求者越來越多,那些紮著辮子的小女生紅著臉給他送錯別字百出的情書。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男人注視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直到有一天,女人拿出一件漂亮的露肩裙給他。
「裙子是女孩子穿的呀,媽媽。」他笑著打趣。
「我們家寶貝這麼漂亮,肯定穿什麼都好看。能穿給媽媽看一下嗎?」
他不得不穿上那件裙子。
他不希望媽媽不高興。
為此,他寧願穿上那條裙子,露出他曾經最厭惡的虛假的笑。
那天,男人在回來之後,盯著他看了很久。
後來他所有的男性衣服就都不見了,只剩下了裙子。
他反抗過,卻敗在女人的苦苦哀求之下。
只有他穿上裙子時才會被女人溫柔地抱在懷裡。
「我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她的金髮和你的一樣閃亮,眼睛如最名貴的鑽石。我寧願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她最喜歡像這樣偎在我胸口叫我媽媽。」
女人的眼睛裡滿是淚水。
「媽媽。」他輕輕喊道,用男孩的聲線。
「不,不是這樣的!」
女人猛地把他推到了地上,大聲咒罵著,摔打著她所能拿到的一切。
他無力地跪在地上。破碎的花瓶劃破了他的皮膚,流出紅色的血。
媽媽騙人,她明明不喜歡金色頭髮。
他沒有哭,舔了舔自己流血的手心。
妹妹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她應該有著棕褐色的頭髮,同樣色調的眼睛。
溫柔的棕色裡面摻著一點灰,在陽光下像好看的玻璃彈珠。
她喜歡穿裙子,嬌嬌弱弱,喜歡窩在人的懷裡撒嬌。
她的聲音又細又甜。
如果有妹妹的話,媽媽也會開心起來吧。
穿著裙子的妹妹在第二天的時候就從衣櫥後面轉出來,衝他露出一個甜美的笑。
妹妹拿走了他所有的裙子。
他可以穿回正常的衣服。
妹妹喜歡窩在媽媽的胸口撒嬌,聲音很細很甜。
媽媽很開心。
整個家裡都因為妹妹的到來而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爸爸也很喜歡妹妹。
他會摟著妹妹,摩挲著她小腿和腰上光潔的皮膚。
這時候他的呼吸就會變得很重。
妹妹卻不喜歡那個男人。
她說這讓她想起那個偷情的瑪利亞修女。
她用各種理由躲避著男人的親近,但是男人凝視她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眼神也越來越瘋狂。
直到有一天他強硬地把妹妹帶進了臥室,不顧她的反抗,親吻著她櫻花一樣的嘴唇。
後來的事情妹妹沒有告訴我。
但是從那一天開始她臉上真心的笑臉就越來越少。
妹妹說她恨他們,神為什麼不讓他們死掉呢?
我不討厭他們。
但是我喜歡妹妹。
於是我把鐘錶貼在耳朵上,仔細聽著那根指針的跳動,在胸口劃著十字。
一次,兩次。
讓媽媽死掉吧。
三次,四次。
讓爸爸死掉吧。
五次,六次。
讓這座別墅毀掉吧。
神聽從了我的祈禱,事情很快就發生了。
這並不讓人奇怪。
我從五歲起就知道祂會聽從我的一切願望。
畢竟我是祂最虔誠的信徒。
別墅起了火,很大的火,但是爸爸媽媽不知道。
他們一直在睡覺,即使是濃煙和消防車的聲響也沒能把他們喊醒。
妹妹沒有離開,她藏在衣櫃裡,和她的裙子一起。
她笑得很開心。
他站在院子裡看著那座別墅慢慢地被消失掉,就和他八歲那年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在車窗裡看到的一樣。
在十二歲的時候,他失去了哥哥和妹妹,還有被他喊過的爸爸和媽媽。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注定孤獨一生。
不想回到那個囚禁他八年的地方,他靠在不見天日的隔間裡打零工來養活自己。
他租住在便宜的合租屋裡,沒日沒夜的幹活才換的微薄的薪水來支撐房租和麵包。
累到沒有力氣回家的時候會格外脆弱。
如果有個人這個時候能夠陪著自己該多好啊,他想。
在又一次挨罵之後他衝出店舖,冒著冰涼刺骨的雨水在屋簷下縮成一團,抬頭就看到了那個男人。
那天男人站在雨裡為他撐了半夜的傘。
天亮之後男人陪在他身邊,給他擦去眼淚,帶他到了一家掛著招聘的麵包店。
他得到了一份新工作。
這裡的店主比之前要好很多,並且他可以拿到低價的麵包做早餐。
之前的店舖似乎是被轉讓了,聽說是店主人出了意外。
他有些解恨,但是又覺得有些無聊。
在知道自己有著一張人們都喜歡的臉之後,他的活就愈發好幹起來。
似乎是確認他有能力謀生之後,那個男人也消失了。
在他十八歲的時候,麵包店裡一個帶著假珍珠的女人建議他去上一所大學。
他便去了。
後來他想起,還是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事情。
他在那裡遇見了他的丘比特。
那個淘氣的愛神很準地用箭刺穿了他的心臟。
丘比特有著妹妹一樣的棕色眼睛和柔軟的黑髮。
像哥哥一樣溫柔的丘比特有著輕輕軟軟的聲音,被他靠近的時候臉上會蒙上漂亮的緋色。
墜入愛河是很簡單的事情,且一個人遠比兩個人更簡單。
他的丘比特不喜歡他。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被愛情之箭刺穿的心臟流出鮮血。
他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給了他,連著那顆流血的心一起。
但是那個驕傲的小愛神卻不屑一顧。
從心臟裡流出來的血染上污穢,黏成看不清楚的黑色。
丘比特和一個女孩戀愛了。
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要為此而瘋狂。
他撲到鍾表面前許願,甚至沒有去聽秒針的聲響。
讓那個女孩死掉吧。
讓那個女孩死掉吧。
讓那個女孩死掉吧。
他用顫抖的手指在胸前描畫著。
神再次聽從了他的禱告。
但是萬能的神這一次卻失誤了,他善良的丘比特在子彈飛來的時候把那個女孩護到身後。
在女孩的尖叫聲中鮮紅的血流出。
於是他的丘比特冷冰冰地躺在地上,再也不會和他說話。
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完全不敢相信。
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他覺得他的神欺騙了他。
祂殺死了他的愛人。
那明明是一個那麼溫柔,那麼可愛的一個人啊。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有開燈。
只是仔細聆聽著鐘錶的聲響,一次一次又一次。
不快也不慢。
就像生活中讓你猝不及防的事情,總是一件一件發生。
在他數到第十下的時候,房間裡亮了起來。
他的丘比特從他身後出現,輕輕摟住了他的腰。
他笑了起來。
他有了一個他深愛的,也深愛著他的丘比特。
初秋的雨水凝在冰冷的石桿上,晶瑩漂亮,可風一吹就砸落在地,不知所蹤。
他們整日膩在一起,一起去圖書館,上課,逛街,游泳。
讓這樣的日子繼續過下去吧。他這樣想著。
只要讓我和他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是有一天他社會心理研究的導師建議他去看一下心理醫生,理由是他需要專注學業,不能再沉湎於悲傷之中。
他去了。
這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蠢的決定,他現在也這樣認為。
他們談到很晚。
有時候人們需要幻想,它可以掩飾現實的殘酷,但是不代表人們在幻想的氣泡被戳破之後不用去面對它。
他來的時候是和丘比特一起,但是離開的時候就不見了。
他的愛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讓那位頗有盛名的心理醫生承認他確實已經擺脫了那個分裂的人格,接著又用幾年的時間修到了心理學的結業證書。
這很簡單,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
他出了第一本自己的心理學書籍,開了第一家診所。
他溫和地著對著面前飽受抑鬱症影響的人建議:
「停止你的壓抑,正視自己的慾望。你可以現在就從窗戶跳下去,在地上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團。但是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嗎?活著對你而言是痛苦嗎?死亡又真的意味著解脫嗎?」
他笑了起來。
「如果不想去面對的話,就不用面對了。躲在自己內心的殼裡,想像會有一個英雄來救你。」
早晚你會明白,只有努力成為神靈,才能踩著一地的鮮血來拯救自己。
他覺得自己嘴角的笑容是苦的。
他已經成了一個壞神明了吧。
真正的好神明是不會答應信徒的一切要求的,就算再虔誠也不會。
他愈發感覺無法壓抑住內心的躁動,那些被勉強隱藏起來的黑暗在蠢蠢欲動。
彷彿身體裡藏著一把渴血的武器。
他生來就是要害人的,就像劍就是為了殺戮而生的一樣。
可不想再傷害別人了。
他知道壞人的下場是罪有應得。
但是,壞人也真的不想孤單一人。
在金雀花再次含苞的時候,他被送入了這所位置偏遠的療養院。
如果不能傷害別人的話,那就傷害自己吧。
他拿起了筆,在心裡和自己承諾。
希望自己的身軀能夠磨平刀劍的利刃。
如果鮮血流的足夠多的話,那污濁的貧瘠心田里是不是也能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