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哥要訂婚了
寧覺辰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許曳正靠在窗邊抽煙。臥室裡只開了一盞離窗很遠的台燈,許曳整個人嵌進昏黃的光裡,被窗外漆黑的夜空襯得毫髮畢現。
寧覺辰的眼神划過他微微蹙著的劍眉,毛茸茸的長睫毛,瞳色很淺的眼睛,再往下,好看的鼻樑和吞吐著煙霧的薄唇。
寧覺辰不喜歡別人抽煙,許曳的煙癮相當重。許曳不可能為他戒掉煙,寧覺辰不可能戒掉他。
今天公司突然下了新任務,加完班回來都十一點了,寧覺辰頭昏眼花只想趕緊休息。沒想到一出電梯門就看到許曳面色不愉地等在門口,寧覺辰愣了愣,他已經有半個月沒見過許曳了:「怎麼過來了?這麼晚了……」
許曳的腳邊攢了一地煙灰煙頭,語氣有點不耐煩:「我租的房子我不能來?」寧覺辰被他噎得啞口無言。
許曳其實是有鑰匙的,但是從來不帶,可能在他心裡他想什麼時候過來,寧覺辰都應該立刻熱情萬分地給他開門。今天這種情況還是頭一次。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許曳關門的聲音有點大,砰的一聲把寧覺辰驚得一抖。他想跟許曳解釋自己剛加班回來,結果一轉身直接被對方粗暴地捏著兩腮堵上了嘴。
許曳的唇齒之間全是煙草味,寧覺辰不喜歡但是早就習慣了。他配合著許曳的動作微微啓開雙唇放他靈活的舌尖進來。七年過去,寧覺辰早已摸透了許曳所有的喜惡。
他就像一台為許曳而生的精密儀器,把自己捏圓搓扁成任何能夠契合許曳的樣子,準確計算著所有能夠討好取悅許曳的方式。
許曳也的確很快就因為他潮濕又熱情的回吻興奮起來,托著寧覺辰後頸的那隻手順著嶙峋的肩胛骨一路往下滑,從後腰的地方輕車熟路探進去。
寧覺辰的呼吸明顯亂了一下,他微微喘息著把許曳推開一點,眼神裡寫滿疲乏:「今天不做了吧……」許曳無動於衷,一伸手把他拉回來。兩個人靠得很近,寧覺辰都能看清許曳眼睛裡映著他的影子。
但是他不確定這一秒許曳是真的在看他,還是透過他看著別人。
他們從沙發做到床上,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許曳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話比平時更少,整晚都只顧面無表情地俯仰衝撞。到最後寧覺辰一點聲兒都發不出來了,眼前一陣白一陣花,他平躺著按住自己急促起伏的胸口,像一條垂死掙扎的擱淺海魚。
一身淋漓的熱汗迅速冷下來,在皮膚上凝了濕濕黏黏的一層。腰上又酸又軟沒有半點力氣,過了好一會兒寧覺辰才顫著雙腿站起來。稍微一走動立刻有摻著血水的濁液從後穴裡湧出來,順著光裸的小腿流下來滴到地板上。
寧覺辰扯了點紙巾把地上的污物擦掉,才在許曳並不太憐惜的目光裡一瘸一拐地走進浴室。他很快把自己裡外清理乾淨,擠出軟管裡最後一點藥膏熟練地轉著手指抹在傷處,然後換了一套乾淨的睡衣。
睡衣是好多年前許曳買的,洗的發白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淺藍色,但是寧覺辰很喜歡,許曳喜歡的他都喜歡。
寧覺辰挪到床邊掀開被子小心坐下,床明明是很軟的,剛觸上去的一瞬間他仍然疼得一縮。許曳把手裡的煙頭按進煙灰缸裡,那一星火光閃爍了一下就寂寂的滅了。
於是在寧覺辰眼裡,這張臉終於和十年前的第一面重合起來。沙漠裡的雨水,冬日裡的太陽,突然闖進他無趣人生裡的許曳,——那時候寧覺辰覺得自己憑著這份一眼萬年的灼燙愛意能守著他從十六歲到六十歲,不知道該說可憐還是可笑。
「我哥要訂婚了。」寧覺辰用這樣一句話打破了屋裡瘮人的寂靜,他眼神平靜地悄然觀察許曳的反應。
許曳長而密的睫毛快速眨動了幾下,像兩隻慌亂撲動翅膀的蝴蝶,看向寧覺辰的時候,眼睛裡的光也驟然黯淡了:「和他那個老闆的女兒?」寧覺辰從心底裡湧起一種惡作劇般的隱秘快感:「是啊,就這週末。」許曳又去拿煙,可是盒子裡已經空了:「你要回家?」寧覺辰點了點頭:「嗯,可能會多呆幾天。」
許曳用力把煙盒捏成一團,心裡一陣難言的煩躁,他以為自己是因為陸覺嵐訂婚的消息而苦悶,但寧覺辰要回家這件事好像更加讓他不安。自從四年前他倆關係敗露被迫出櫃,寧覺辰就和家裡斷了來往,心心念念全都掛在他的身上。
打個不太好聽的比方,寧覺辰就像他養在這屋裡的一隻寵物貓寵物狗,每天都一心一意搖著尾巴等在這裡,眼巴巴盼著主人回來,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如此。
第一年的春節,許曳完全忘了自己隨口答應過寧覺辰要一起過年。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酒席上喝得爛醉,第二天一醒過來才看到手機上一溜兒的短信和未接電話,全是寧覺辰的,問他在哪兒跨年,過不過來吃飯,說自己做了很多菜,還煮了許曳喜歡的鯽魚湯。最後一條是零點發的:[新年快樂,曳哥。]
就是許曳這種沒心沒肺的人都感覺過意不去了,趕緊給寧覺辰撥了個電話,結果嘟嘟嘟的提示音響了半天都沒人接。許曳那僅有的一點點良心不安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甚至在心裡嗤笑了寧覺辰竟然敢鬧脾氣不接他電話。
接到回電已經是下午四點,許曳硬是等鈴聲從頭到晚響完一整遍才接起來,懶洋洋地喂了一聲。那頭寧覺辰的聲音很輕,好像很怕他似的:「曳哥?」許曳氣勢洶洶地質問他早上怎麼沒接電話,對於自己昨晚的去向倒是半句解釋也沒有。
寧覺辰重感冒了,喉嚨裡又腫又疼,話都快說不出來:「早上睡過頭了,沒聽到電話。」許曳聽著他那邊聲音模模糊糊的,挺不耐煩地問他:「你在哪兒呢?信號不行啊!沒什麼事情的話……」
寧覺辰怕許曳就這麼掛斷,急急出聲截住他的後半句話,一把嗓子嘶啞得嚇人:「曳哥!你跟我說一句新年快樂吧。」——今年還沒人對我說新年快樂。
許曳愣了一下,一時也覺得這大過年的自己太過冷淡了,語氣也刻意放軟下來:「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新年快樂,辰辰。」寧覺辰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過許曳這樣叫他,雖然知道此情此景多半是為了哄他開心,寧覺辰還是覺得很滿足,說祝福的時候都是笑著的:「新年快樂,曳哥!」
掛斷電話後,寧覺辰掙扎著起床去洗漱,抬頭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臉慘白如紙。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大桌子菜,等許曳等到了八點半。後來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寧覺辰問許曳在哪裡,許曳喝醉了,胡言亂語了半天也沒講清楚,最後倒是說了句馬上過來,讓寧覺辰等著他。
外面正紛紛揚揚飄著雪花,地下也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加上許曳又喝了酒,寧覺辰特意叮囑他別開車,路上注意安全。許曳肯過來,寧覺辰很開心,他本來都不抱希望了。他把菜全都端去廚房熱了一遍,又坐回餐桌繼續等,九點半,許曳還是沒來。
寧覺辰猜他又沒帶鑰匙,就披了件羽絨服去樓下接他。雪越下越大,寧覺辰躲在樓道裡縮手縮腳地抓著手機給許曳打電話,耳邊只有冷硬的嘟嘟提示音,到後來寧覺辰的手指都凍僵了還在機械的一遍遍撥許曳的號碼。
快十一點的時候,寧覺辰手機沒電了,他想許曳可能不會來了。
桌上的菜又一次全都冷透了,寧覺辰只把那鍋鯽魚湯拿去了廚房。他凍得渾身都在抖,一路灑了好多湯水在地板上。過年期間菜價瘋漲,想吃還不一定買得到,這條魚是寧覺辰好幾天前就在攤子上定好的,早上去拿的時候活蹦亂跳特別新鮮,他想許曳一定會喜歡的。
寧覺辰打開電視,幸好春晚還沒結束,大紅大綠歡天喜地的歌舞節目總算輓回一些氣氛,讓他不至於顯得太過淒涼。加熱完的魚湯散髮出勾人的香氣,咕嘟咕嘟冒著乳白色的泡泡。寧覺辰一邊默默流著眼淚一邊專心致志吃魚,鹽好像放多了,有點咸。
電視裡開始倒數的時候,他喝完了最後一勺魚湯,摸了摸酸澀的眼角,給許曳發了一條簡短的祝福短信。那場重感冒轟轟烈烈延續了半個月,正月半許曳來找寧覺辰的時候他才剛痊癒。
也就是在這半個月裡,寧覺辰清楚意識到沒有家的人從來就只有他一個。
再後來三年的春節,寧覺辰都沒有主動問過許曳來不來,但是他還是會準備兩人份的年夜飯,還是會煮許曳喜歡的鯽魚湯。許曳一次也沒來過,那麼多菜寧覺辰總是一個人吃到年初五年初六才能吃完。
而所有的這些許曳全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四年裡就連過年寧覺辰都沒離開過他。一直養在身邊的小貓小狗突然要獨自出走,許曳心裡竟然浮起一陣莫名的恐慌。
寧覺辰把他一番表情變化全看在眼裡,想到許曳這些掙扎和困苦全是因為陸覺嵐,頓時覺得索然無趣,背過身睡下了。許曳把揉爛的煙盒砸進垃圾桶,坐到床沿看著寧覺辰埋在被子裡的瘦削背影。
寧覺辰長得白,是那種很細膩的透白,後頸正中有個圓圓的小痣,被周圍白淨的皮膚一襯,顯得特別玲瓏可愛。那個小痣隨著他輕淺的呼吸時而沒入被子邊沿時而又慢慢升回來,許曳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心裡面泛起一陣酥酥軟軟的疼惜。
他們開始這段荒謬關係的第一年,寧覺辰一整個冬天都穿著高領毛衣,還會表情認真地回頭問他:「這樣是不是更像我哥了?」——陸覺嵐後頸上沒有痣。
你早就不像他了,辰辰。
許曳躺下來從後面把他帶進懷裡輕輕摟著,寧覺辰呼吸隨之猛然一滯,整個人都很不自在地僵住了。
他很累很睏,只想趕緊睡一覺,睡著前還在昏昏沉沉地想:許曳這是幹什麼呢,這麼溫情脈脈的方式太不適合他們了,就好像他們是相愛的,是在一起的,是戀人。
太真了,他差點就想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