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灰姑娘和姐姐
許曳這一大清早莫名其妙被陸覺嵐懟了好幾回,煩躁地咔咔按著筆帽。第一節是班主任的數學課,課前十分鐘馮峰卷著書過來,後面跟著一個抱著書包的小豆丁。
禮拜一大家都在忙著抄作業,教室裡本來鬧得沸反盈天,馮峰一進來頓時安靜了,接著所有人驚異好奇的目光一瞬間都轉到陸覺嵐臉上。陸覺嵐是數學課代表,正在講台上收練習冊,他手上動作頓了頓,轉過頭冷冷看了寧覺辰一眼。寧覺辰立刻心虛地埋下頭,好像很怕他。
兩個人站在講台兩邊,極其相像的臉上是兩幅完全不同的表情。
陸覺嵐把練習冊碼整齊推到講台角落:「馮老師,就差個許曳沒交。」許曳早習慣他這大義滅親的行為了,眼睛都沒眨一下。他懶洋洋地撐著頭看寧覺辰,那小孩兒都快把地上盯出個窟窿了。
馮峰點了一下頭:「我們班轉來一個新同學,先請他做個自我介紹。」寧覺辰兩隻手緊巴巴的抓著書包,深深鞠了一躬:「我叫寧覺辰。」覺這個字在名字裡用的少,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陸覺嵐」,像一粒石子投進池水裡,鴉雀無聲的教室裡又響起窸窸窣窣的小聲議論。
馮峰在開投影儀:「可以說一下自己的興趣愛好,初中學校。」寧覺辰搖了搖頭,咬著嘴唇不肯說話了。恰好陸覺嵐這時候挪了一下凳子,發出一陣突兀又刺耳的噪音。
這場面怎麼看怎麼像灰姑娘和她的惡毒姐姐,許曳噗的笑了出來。寧覺辰警惕地往他這兒望過來,那無辜的小眼神讓許曳想起巷子口那隻又髒又瘦、總是站在垃圾桶蓋子上齜牙咧嘴瞎喵喵的小野貓,——不同的是眼前這隻連喵都不會喵一下。
班裡本來是四十八個人,座位按六乘八擺放,沒有多的空位。馮峰讓寧覺辰去隔壁班搬張桌子,寧覺辰小跑著去了,一會兒搬了一套桌椅過來,輕手輕腳地停在後門口:「馮老師……」馮峰用三角板指了指最中間那一列:「坐這後面吧。」
許曳用余光看到他磕磕絆絆地把桌子挪到了自己後面,放下書包坐下。馮峰一抬頭沒看見他的人,完全被許曳擋住了:「許曳你再和新同學換一下吧,你個兒高。」
許曳坐最後一排一方面是因為身高,另一方面也是被流放過來的。老師眼不見為淨,他也十分珍惜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幸福時光,上課時候想吃吃想睡睡,爽歪歪。他站起來看了一下後面那個小可憐,一個人坐在六乘八的方陣外,好像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寧覺辰就這樣被安排坐進了陸覺嵐和許曳的中間。他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原來他叫許ye,不知道是葉子的葉還是黑夜的夜?
安頓完轉學生,老馮就開始上課了。許曳數學課一般懶得聽,托著腦袋發呆,眼神飄著飄著就落回了前排一大一小兩個背影上,這倆人就連後腦勺都長得像,還挺好玩的,兩個輪廓疊著看跟小孔成像似的。
許曳回憶了一下,陸覺嵐初二就是寧覺辰現在這個身形體格了,當時的陸覺嵐也這樣細皮嫩肉白白淨淨,特別像女孩子,——除了他那個暴脾氣和那張毒嘴。寧覺辰就不同了,就剛剛那一會兒的相處而言,這小孩兒實在是從外到內、表裡如一的那種好欺負。
許曳一隻手轉著筆,無聊地望著寧覺辰的後背發呆。寧覺辰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牛仔外套,有點薄有點舊,洗的發白,看著也不太合身,袖子那兒鬆鬆垮垮,更加顯得瘦骨嶙峋,大臂那兒的輪廓好像一隻手都能握一圈。穿的倒是一般,但收拾得很乾淨,領子翻得平平整整,露出一截雪白細瘦的脖子。
許曳發現不同了,寧覺辰後頸上有顆小痣,一黑一白對比之下特別明顯。圓圓小小的黑點不偏不倚長在正中間,跟個什麼按鈕開關一樣。許曳這人是出了名的手賤,鬼使神差地伸手過去,在那個小痣上戳了一下,體溫很低觸感很涼。
寧覺辰驚得一抖,輕輕縮了一下脖子,那個小痣就忽地隱進領子裡了,一會兒又慢慢漏出來。許曳好像突然發現了特別好玩的東西,又一次伸出食指點上去。
剛碰上去,寧覺辰又是一抖,本來就只沾著三分之一的椅子坐,這下縮得只有尾巴骨擱在上面,許曳都怕他滑下去。他也就是閒得無聊找樂子,不想真把人欺負了,於是在後面小聲叫他:「喂,喂,你坐上來點。」
寧覺辰不理他,許曳就用簽字筆的按動筆帽去夠他的背。寧覺辰太瘦了,戳上去全是硬硬的骨頭。初中的時候許曳前排坐了一個小胖子,筆帽按上去背上會陷進去一個窩窩,到高一陸覺嵐坐他前面他好久沒這麼玩過了。
寧覺辰被他弄煩了,終於回過頭,局促地擰起兩道秀氣的眉毛:「你別弄我……」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害怕,他的臉色有點紅,兩頰粉粉白白,像一整只夏天冰在井裡的水蜜桃。
許曳有點出神,還沒來得及說話腦門上就迎面挨了一記粉筆攻擊。老馮這準頭是越來越高了,十發能中個八九發:「許曳!」許曳摸了一把額頭上的粉筆灰:「又不是我講話的!」
他看見寧覺辰肩膀線條都隨之僵硬了,收在桌子下面的兩隻手攥得緊緊的,臉也更紅,現在比起水蜜桃更像油桃了。老馮又批評了許曳幾句,許曳吊兒郎當左耳進右耳出,再一抬頭髮現寧覺辰已經把牛仔外套軟趴趴的領子立了起來,於是那一小截脖子和那個小黑痣都看不見了。
兩節課下課了許曳去找老馮,說自己校服碼數小了,能不能換一套,老馮讓他自己去體育館找負責老師,假裝沒看出他想逃掉今天的升旗儀式。
畢竟上周升旗儀式上許曳和隔壁班個子最高那個男生互相往對方身上扔毛毛蟲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直接導致他被年級主任逮著訓了一整個禮拜。馮峰想了想,讓他把新同學也帶去,免得沒穿校服又扣班級風紀考評分。
許曳得令領了寧覺辰走,在隊伍後面被陸覺嵐拖住踹了一腳屁股:「你乾嘛?不去升旗啊?」許曳抬腿踹回去,甩了甩露在外面的一大截手腕:「校服太小了,去換套大一點的,去不去?」
陸覺嵐也不想聽校長講話,他們那校長是剛調來的,每個星期一升完旗的思想政治教育能滔滔不絕說上二十多分鐘。他往前張望了一眼馮峰,準備開溜,然後就看到了跟在許曳後面的寧覺辰:「他也去?」
許曳點頭:「老馮怕有人升旗儀式沒穿校服扣他工資吧。你可憐可憐他吧,上個月工資都要因為你扣光了。」陸覺嵐呵呵:「彼此彼此。」
九月份他倆有兩次被逮到體育課翻牆出去玩,四次逃下午操在小賣部吃方便面,至少十次早自習遲到,還有一次值日的時候舉著掃帚和拖把打架,滴滴答答甩了年級主任一臉髒水。
陸覺嵐知道寧覺辰要去就說不去了,本來還挺逗樂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寧覺辰全程縮在許曳後面,連呼吸聲都輕微微的。樓下梧桐樹上苟延殘喘的知了都比他有存在感一點,抓著夏天的尾巴隔一會兒就半死不活地叫上一陣。
許曳走在前面,寧覺辰隔著三米跟著,始終保持著這點距離,既不趕上也不落下。快到體育館門口的時候正好碰上高三的隊伍,寧覺辰被攔在了後面,等大隊走過去,一抬頭許曳已經沒影了。
寧覺辰有點慌,無措地左右張望,試探著開口,第一次小聲喊出了許曳的名字。可惜運動員進行曲的聲兒太響亮了,完全把他的聲音蓋住了。
寧覺辰往體育館門口走了幾步,緊張地絞著手指又喊了一遍:「許曳!」「傻啊,這麼點路也能跟丟……」許曳從門裡面繞出來,「還有我比你哥大你是不是也該叫我一聲哥?」
寧覺辰加快腳步走過去立在他面前,初秋的晨光驅散了連日雨水帶來的潮氣,暖融融的籠罩在許曳身上,把他的頭髮染成勾著金邊的淺褐色。他語氣裡有得意有戲謔:「怎麼樣,叫我曳哥吧。」
好多年以後寧覺辰都記得那一刻的許曳,他站在台階最上面,笑起來左邊臉頰上陷進去一個深深的酒窩。寧覺辰心裡一跳,好像看到他身上有光,嘴唇動了動,很輕地說:「曳哥。」許曳覺得這場面特好玩,就好像輕易馴服了一隻小號陸覺嵐一樣。
負責老師給許曳拿了一套180尺碼的新校服,轉過身上下打量寧覺辰:「170沒有了,只有175的。」許曳想了想,把自己外套脫下來:「那算了,別拿新的了,我的給他好了。」
寧覺辰接過他拋來的外套,看到領標那兒用黑線繡著兩個字「許曳」,許曳發現他拿著衣服不動,走過來一看,瞬間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去,我奶什麼時候給弄的……」寧覺辰抿著嘴笑了一下:「好像幼兒園小朋友。」
他第一次在許曳面前開玩笑,還特別小聲,許曳沒聽清楚,模模糊糊捕捉到「幼兒園」三個字:「你嘀咕什麼呢?不想要的話還我。」寧覺辰趕緊搖頭,把校服團成一團摟緊了。
這件衣服到高二就穿不下了,寧覺辰把它留了一年兩年三年四年……離開菁城的時候也一直帶著。
許曳在車禍發生後的第七天回到了他和寧覺辰同居的那個公寓。這話其實不太對,租這套房子的初衷的確是同居,他甚至有過那麼一刻動情,說過要給寧覺辰一個新家。但事實上許曳只把它當做了旅館酒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第一次覺得這間公寓那麼空,空到光是站著都好像有冷風從四面八方灌過來。許曳走進臥室,拉開衣櫃門,裡面收拾得很整潔。最右邊掛著四件嶄新的襯衫,每兩件是一個款式,碼數相差一號。
許曳把寧覺辰的衣服從櫃子裡全都整理出來,在最下面發現了那件校服,裝在透明塑封袋裡,整整齊齊的疊著,洗得一塵不染。
他雙手不自覺的發抖,把校服從袋子裡取出來抖開。領標那兒的名字磨損了一些,寧覺辰重新補過,繡得不如許曳奶奶好,「曳」字那一撇歪歪扭扭的。
許曳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領標上自己的名字,眼眶又濕又燙。他把校服小心收進懷裡,好像能夠跨過十年時光,伸手擁住秋陽下那個蒼白羸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