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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似孤獨》第19章
  19 我等他原諒我

  寧覺辰在家耗著,一個月以後再沒有理由不去公司上班。早上他抓著領帶站在穿衣鏡前發呆,他以前經常給許曳繫,從來沒給自己繫過,擺弄了半天也沒弄明白。

  徐霆雅走過來抽走他手裡的領帶,抬手繞過他的脖頸,手上用力一牽,寧覺辰就被迫低下頭湊近過去。兩個人的額頭幾乎抵在一起,呼吸輕拂在彼此的臉上,徐霆雅身上清甜的香水味直往鼻子裡鑽。

  寧覺辰慌亂地垂下眼神,覺得自己的睫毛都掃到對方睫毛了,他尷尬地推拒著直起身,臉上瞬間就紅透了:「你……你別鬧。」徐霆雅熟練地給他打好領帶,笑得有點不自然:「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嗎?」

  桌上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寧覺辰像獲救了一樣閃身過去接電話,是陳玉紅打來的,她的聲音聽起來焦慮又疲憊:「覺嵐,你來趟醫院嗎?你弟弟……」

  寧覺辰渾身一凜,腦子裡嗡的一下炸開了,他好像被抽乾了力氣,幾乎握不住手機。重量全壓在撐在桌上的那隻手上,整個人止不住的劇烈發抖,帶得整張桌子都在哐哐作響。

  徐霆雅明顯被他嚇到了,靠過來拉他的手:「怎麼了?」寧覺辰好像沒聽見她說話,兀自摸著牆站直了,雙目失神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走。

  寧覺辰腦中不斷回響著陳玉紅在電話裡說的話,腳下綿軟無力,眼前一陣陣發黑。——陳玉紅說「寧覺辰」變成植物人了。

  趕到醫院的時候陳玉紅和陸成雄都在,兩個人都面色凝重。寧覺辰絞著手指啞聲問:「人呢?」陳玉紅抬手往病房裡面指了指,寧覺辰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夠不到地上,整個人飄在虛空裡,好像一步踩錯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再也爬不起來。他走過去顫著手輕輕推了一下,門吱一聲打開了。他卻像被死死釘在原地,根本沒有勇氣進去。

  病房裡一片晃眼的白,寧覺辰看到「自己」仰躺在病床上,蒼白虛弱像一抹淡色的影子,寂靜得像是睡著了。身上連著好幾根管子,但是身邊的儀器比上次少了很多,呼吸機也已經撤了。寧覺辰還記得在ICU的時候覺得這具身體彷彿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他真的沒想到會這樣……

  他在自己失態之前急急退了出來,轉過身踉蹌著逃走了,好像沒有聽見身後陳玉紅在擔心地叫他覺嵐覺嵐,問他怎麼了。

  寧覺辰腦中一片混沌,完全無法思考,行屍走肉一樣全憑本能茫然行走,一路上撞到好幾個人。最後他終於在後門口停下來,隔著玻璃門看到了許曳消瘦的背影。

  寧覺辰看到他的一瞬間眼淚就唰一下下來了,他自己也說不清這算什麼。就是這麼久以來一個人太怕太委屈了,看到許曳突然就控制不住了。

  許曳聽見腳步聲慢慢轉過來,眼神有幾秒鐘恍惚,但是很快就清醒過來。他沒有說話,默默低下頭彈了彈手裡的半支煙,細碎的煙灰簌簌飄下來落在腳邊。

  兩人隔著一道玻璃門各自淚如雨下。

  過了一會兒許曳把煙頭按滅在垃圾筒上面的煙櫃台裡,彷彿終於無法強撐,洩了力氣頹然坐倒在台階上。寧覺辰一步一頓的走過去,看到許曳臉上全亂七八糟是沒乾的淚痕,眼睛裡布滿猩紅的血絲,已經沒有新的眼淚流出來。

  寧覺辰捨不得許曳這樣,看許曳哭他心裡就像被一刀刀划著一樣疼。許曳開心他就開心,許曳難受他就跟著難受,這麼多年過去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對許曳的喜歡好像海綿裡的水,每次他都以為這次總算耗完了沒有了死心了,可是總會有下次,永遠有下次。

  寧覺辰想自己現在應該安慰許曳,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能說什麼,他連自己都安慰不了。許曳眨眼睛的時候睫毛像撲著翅膀的蝴蝶:「其實第一次搶救的時候醫生就說過了,最好的結果就是植物人。」「你……」寧覺辰半天也沒能憋出一句話來。

  「已經是最好了,最好了。」許曳吐字輕得像氣聲,「你知道嗎,他一直跟著我,追著我,可是我太壞了,從來不停下來不回頭,我知道他總會跟上來的。這次他不會了,他真的是……不要我了。」寧覺辰手指越絞越緊,指甲全戳進手心裡。

  片刻後,許曳抬起手抹了一把臉,神情惶惑的低聲安慰自己:「可是沒關係的,我把他找回來,我去找他。」寧覺辰呆了呆,在心中茫然自問:找回來?真的能回來嗎?

  許曳雙手撐在冰冷的地磚上,用力得指節發白才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語氣卻出奇的平靜:「覺嵐,你幫我陪他一下,我回去拿點東西馬上就過來。」

  初冬的陽光暖融融地灑下來,許曳的背影被映成淺金色,輪廓邊緣漸漸模糊不清,彷彿就要這樣融解在光裡。寧覺辰皺眉望著他走遠,許曳現在……就好像那種表面上看著挺好的蘋果,其實裡面從核開始已經全爛光了壞完了。

  許曳說到底一直是少爺脾性,以前跟著奶奶的時候還好一點,高三那年一個人也稀裡糊塗過來了,後來和寧覺辰一起了他連被子都沒疊過一次,蘋果都沒削過一個。而現在他整日整日守在病房裡,認真地跟著護工徐阿姨學怎麼照顧病人:翻身、拍背、吸痰、消毒、鼻飼、擦身、排泄……

  植物人因為自己不能動,受壓的組織會因為缺血缺氧長出褥瘡,很容易潰爛感染,引發別的病症,所以每隔兩個小時就要幫助他們來回翻身。許曳第一次看徐阿姨給寧覺辰翻身的時候急得眼裡都冒火了:「你能不能輕點啊!別把他弄疼了!」

  徐阿姨也不生氣,笑了笑:「你們家屬一個個總愛瞎操心,他要是能知道疼倒是好事咯!人昏迷了身體很重的,不用力根本抬不起來,下次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

  後來許曳自己來的時候覺得徐阿姨還是說錯了,辰辰明明那麼輕那麼瘦,他每次動作的時候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怕稍微用力一點就會把人弄壞了。

  一個禮拜以後許曳第一次自己打流質,緊張得手一直發抖,不敢推注射器,後來是徐阿姨手把手帶著做完的。他心裡很難受,感覺自己特別沒用,抓著寧覺辰的手深深埋下頭,眼睛突然就紅了。

  徐阿姨寬慰他,說他已經做得很好了,末了又多加了一句:「一直沒問過你是他的什麼人啊?是聽說有個雙胞胎哥哥,我看你們長得一點不像啊!」許曳這才發覺自己剛剛失態了,他輕輕摩挲著寧覺辰的手心:「我是他……朋友。」徐阿姨好像很驚訝,贊嘆說朋友能做到這程度不容易啊,真講義氣啊,小許你對朋友真好云云。許曳只覺得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徐阿姨家裡的小兒子上高三了,晚自習回來要吃水果吃夜宵,正是家長忙的時候。到年底天越來越冷了,許曳確定自己一個人能搞定以後,就讓徐阿姨每天晚上八九點早點回家了。

  他很熟練地用枕頭墊著幫寧覺辰翻完身,摸著他手有點涼,又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些,然後打了這一天最後一次流質。看到寧覺辰的嘴唇有點發乾,許曳又多打了一點水,半個小時以後他把床搖平,用棉簽蘸著漱口水給寧覺辰清潔口腔。

  這段時間他和徐阿姨都在全心全意地照顧,寧覺辰氣色看起來比剛開始好了很多,面上透著點粉,不是那種病氣的蒼白了。許曳用濕毛巾給他擦完臉,手上頓了頓,心跳越來越快,像揣著只兔子。他彎下腰,嘴唇發顫的碰了碰寧覺辰額頭上那道傷痕。

  許曳不會知道高二那年有人也這樣惴惴不安地偷吻過他。

  忙完這些他在床邊坐下,一隻手把帶來的雜誌翻開,一隻手扣在寧覺辰的手腕上,指尖無意識地揉著蝴蝶傷疤的邊緣。

  他在看寧覺辰寫的那些散文和小說,寧覺辰的筆名叫9893,在這本叫《龐貝》的文藝雜誌上很受歡迎。許曳從小就對語文深惡痛絕,現在他每天都逼著自己逐字逐句看這些,高考做閱讀理解都沒這麼認真過。

  到十二點他再給寧覺辰翻了一次身,換過尿片後做了全身清理,一天就這樣結束了。許曳打開手機在日曆上做了一個新的記號,確認了一下兩點、四點、六點的鬧鐘,然後俯下身大著膽子吻了吻寧覺辰的鼻尖:「晚安辰辰。」寧覺辰只是毫無反應的沉沉躺著,呼吸聲卻很規律,讓人聽著無比安心,好像他只是睡著。

  許曳關了燈,在陪護床上側身躺下,閉上眼睛很快就睡過去了。他現在每天夜裡要起來兩三次給寧覺辰翻身,所以該睡的時候都盡可能睡多一點睡好一點,他怕一會兒起不來會誤了翻身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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