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祝你新年快樂
十二月裹挾著誤會和傷痕匆匆碾過,新的一年悄然而至。在天寒地凍的一月裡,發生了兩件的大事:一件是菁城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第二件是許曳折了一條胳膊。
寧覺辰對雪天沒什麼好印象,他以前在的那個地方這麼多年只下過一次雪。那天放學以後他一個人蹲在家門口,很興奮地攏起地上的積雪,想堆個雪人玩,他連用來做鼻子的胡蘿蔔都準備好了。
他爸回來一腳踢在屁股蹲兒上把他踹進了雪地裡:「沒看到別人家都在鏟雪啊?你還在這兒玩雪,是想絆死老子啊?」
寧覺辰一雙肉乎乎的小胖手凍得通紅,呆呆望著面前的雪堆。剛剛趴下去的時候把滾半天才滾好的雪球壓塌了,手裡抓著的胡蘿蔔也斷成了兩截。那年他九歲。
菁城的雪很濕很冷,根本堆不起來,許曳就說過一句話:不能打雪仗的下雪天都是耍流氓。可是寧覺辰好像有點喜歡上菁城的雪了,因為天冷的時候許曳會開玩笑說要拿他捂手,然後厚著臉皮把手往他領子裡伸。
其實寧覺辰體溫低,許曳的手心反倒是暖的,每次許曳一觸上來,寧覺辰那一小寸和他相接的皮膚就像過電似的突然熱起來,然後只一小會兒整個人就變成一隻粉紅色的熟蝦仁。
寧覺辰喜歡許曳這樣惡作劇的時候叫「辰辰」的語氣,第二個字拖得長一些,很眷戀的樣子。他每次都紅著臉小聲說「別弄我」,可是沒有一次真的推開過許曳。
理論上高二才開始分文理科,但是十三中的傳統是高一下學期就進行所謂的預分班,用校方的話來說就是盡早實施「有方向、有策略、有重點」的個性化培養。
於是在這個冬天的尾巴上,一群還在為沒機會堆雪人打雪仗而憂愁的少年即將做出他們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選擇。
陸覺嵐和許曳毫無懸念會選理科,寧覺辰偏科太嚴重,政史地出神入化,數理化慘不忍睹。他在理科上既沒興趣也沒天賦,本來這個選擇在他這裡應該也是沒有懸念的。
但是因為許曳,他猶豫了。
距離期末考試還有兩個禮拜,周日下午寧覺辰正在咬著筆頭萬分艱難地寫物理試卷,手機突然響了,許曳打來的。他說:「辰辰在乾嘛呢?」寧覺辰聽他聲音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我在那個……複習。」
這張物理卷子他都折騰了一下午了還沒做完,他覺得丟臉,不好意思跟許曳說。陸覺嵐在玩遊戲,聽到他扯謊的時候淡淡掃了他一眼,寧覺辰的臉倏地紅了。許曳壓低聲音:「你出來一趟,我在醫院,就那天吃餛飩那個店。」
寧覺辰心裡咯噔一下,手上一用力,筆把試卷划破了。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不小心撞到了陸覺嵐的手肘,陸覺嵐按錯了鍵:「嘖,你要出去?」寧覺辰把錢包塞進外套口袋裡:「嗯。」陸覺嵐瞥了他一眼:「你倆最近挺熱乎的啊。」寧覺辰抿著嘴沒有說話。
昨天剛下了小雪,地上還凝著一層沒化的薄冰。寧覺辰一出門就滑了一下,然後就不敢走太快了。他在白雲大廈那個站台等了很久都沒有車過來,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到目的地司機要價二十,寧覺辰指了指打表器上的價錢:「叔叔,這不是十五塊嗎?」
那司機很不耐煩地瞪著凶他:「小朋友!下雪天都是這個價錢好吧,不找錢的啊,五入懂不懂啊五入!」
寧覺辰只好抽出兩張十塊紙幣遞過去,心裡還是有點捨不得。他前幾天看到許曳一直玩的魔方壞了,想週一給他買個新的,這下錢好像不太夠了。
許曳坐在靠窗的位置吊著一隻手吃餛飩,隔著玻璃看到寧覺辰站在馬路對面一臉焦慮地等紅燈。寧覺辰穿著一件陸覺嵐前年穿過的煙灰色舊棉襖,人太薄太窄穿得也少,根本撐不起來,看著一如既往的可憐兮兮。
這小孩兒最近簡直可以說是長勢喜人,噌噌噌跟拔節的竹筍似的。就是光長個子不長肉,人一高就更加顯得瘦,許曳每次看他那兩根筷子一樣的腿都怕他哪天走著走著不小心折了。
綠燈一亮寧覺辰就跑到對面,推開店門往裡面張望,許曳揚起那隻好手招呼他:「這兒!」寧覺辰眼神一閃,站著沒動。許曳催他:「乾嘛呢,趕緊過來啊!」寧覺辰皺眉盯著他吊在脖子上打著石膏的右手,慢吞吞地蹭過去:「曳哥。」
許曳看他眼睛有點紅,沒心沒肺地逗他:「你這是心疼哭了還是嚇哭了啊?」寧覺辰吸了吸鼻子:「沒有,是外面太冷了。」許曳看他沒戴圍巾和手套,嘴唇都凍得發紫了,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吧,我主要是想讓你把我捎回去,我騎不了車了。」
寧覺辰望了一眼停在窗外的自行車:「那你怎麼把它騎過來的?」許曳挑了挑眉,十分的理直氣壯:「當然是一隻手把著車把來的啊。」寧覺辰用關愛傻子的眼神看他:「你這麼藝高人膽大,怎麼不用同樣的方法騎回去啊。」
他近期點亮了嘲諷技能,不過僅限於在許曳面前,被逼急了會自動釋放那麼一小下。許曳還沒被他懟習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寧覺辰凶巴巴地問他怎麼弄的,許曳說早上和吳天那傻逼打了一架。說這話的時候許曳激動得一捶桌子,於是成功牽扯到了傷處,他沒忍住慘叫了一聲。
一時間寧覺辰那表情倒真像是要哭了,他伸著手指想摸一下許曳的胳膊,又有點怕把他弄疼。許曳想著按他這表現怎麼也該說點溫情脈脈的話了吧,結果寧覺辰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吐出兩個字:「活該。」
「你知道嗎,你哥的車是吳天做的手腳。早上我不是去體育館打籃球嘛,結果碰上吳天那傻逼。走他後面正好聽到他特得意的和人說自己怎麼剪了覺嵐那車的剎車,還卸了倆螺絲。我一聽就火了,等他一個人的時候就把他拖巷子裡揍了一頓。」
「吳天斷了幾條手臂啊?」
「我沒數,應該是一兩條吧。」
「哦。那好像沒賺到。」
「可是打完架他趴地上了,我還能自己騎車來醫院!明顯我贏了好吧?」
「……有毛病。」
「什麼?沒聽清。」
「我說,嗯,有道理。」
寧覺辰載許曳回家,他本來是想打車的,但是許曳不肯:「我這車雖然比不上你哥的,但就這樣停外面我還是不太放心。來吧,我相信你的車技。」寧覺辰只用車運過貨,沒運過人。他戰戰兢兢地跨上車,心想可是我自己不相信啊。
許曳坐上去,很自然地就伸手把寧覺辰圈住。這一圈上去才發現寧覺辰跟冬天爆毛的貓崽一樣,腰那兒全是棉襖的虛氣兒,一按就憋下去了,許曳一條手臂就能把他全攬住。
寧覺辰又開始臉紅,不自在地挪了一下:「你……你別靠我太近了,我不好騎車。」許曳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開始苦著臉叫疼。寧覺辰頓時就慌了,不敢再亂動了,生怕再撞到他。
他們穿梭在菁城的大街小巷。寧覺辰騎得很慢,他總是企圖用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來延長和許曳獨處的時間。許曳圈在他腰上的那隻手箍得很緊,緊到他有些恍惚,問了一個很自以為是的問題,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話已經收不回來了。
他說:「為什麼打電話給我,不是我哥?」
「臥槽他一定會嘲笑我的好吧,被吳天弄斷手也太他媽丟臉了。你不許跟他說,我奶奶那兒也是,就說我踩到冰摔的。」許曳說完用手指戳了戳寧覺辰的腰窩,「聽到沒?」寧覺辰怕癢,車頭往一邊猛地一歪,他手忙腳亂的正回來:「摔的更丟臉。」
許曳繼續戳他:「哇,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皮了啊,小沒良心的。我不是為了你嗎?要不是那傻逼你能被那麼冤枉嗎?」
寧覺辰覺得心像被羽毛輕悠悠地飛速撓了一下,他舔了舔又乾又涼的嘴唇,很輕聲地重複:「為了我嗎?」
「對啊,為了你。」許曳說。
——天上突然飄起細小的雪花,一切美得像夢,也像你哄我的漂亮假話。
後來這事兒還是沒瞞住,因為吳天惡人先告狀,他爸媽氣勢洶洶堵在馮峰辦公室討說法,許曳英語課上被喊去,兩個人差點又在辦公室乾一架,一群大人拉都拉不住。
寧覺辰看他兩節課完了還沒回來,溜去洗手間給他打電話:「曳哥你還在辦公室?」許曳聲音聽著沒什麼精神:「沒,在醫院呢。撞到手了,過來重新正一下。」
寧覺辰那邊好一會兒沒說話,許曳以為信號不好,喂了兩聲。寧覺辰小聲問他:「骨頭不會長歪吧。」許曳說:「那倒沒有,就是要再多吊幾天了。爽歪歪,不用期末考試了。」
寧覺辰這幾天一直有意管著許曳,許曳太虎了,斷了手還不安分。寧覺辰不准他去操場玩,不准他碰籃球,還不准他吃油吃辣。
沒想到就去辦公室一趟的功夫許曳也能把自己搞進醫院,寧覺辰聽他那沒心沒肺的語氣就生氣,一聲不吭地掛了電話。
不過放學他還是被許曳強行提溜回家了,許曳的原話是「跟我回家幫我喝骨頭湯!這幾天我喝了快一噸了,再喝要吐了。」寧覺辰沒理他,假裝沒聽到。
許曳又開始演苦肉計,寧覺辰腳步一頓,轉過身慢吞吞地折回來,氣鼓鼓地抬頭看著他:「你真疼還是假疼啊?」
許曳攥住他的書包背帶一把拖過來:「真疼真疼,醫生說我得保持心情愉快,否則這手就好不了了,所以你別惹我生氣了!」寧覺辰被他顛倒黑白的本事震到:「誰惹誰生氣啊……」
他倆坐公交車回家,寧覺辰小心地把許曳擋在身後,怕別人碰到他的手。正好是放學時間,車上人特別多,擠著擠著寧覺辰被就貼許曳身上了。
他連忙抓著吊環站穩,扭過頭查看有沒有撞到許曳,眼神裡閃過一絲慌張。許曳一臉無辜的看著他,沒頭沒腦地吐出一句話:「辰辰你好香啊。」好像是牛奶沐浴露的味道,很甜。
寧覺辰登時臉紅得要飆血,皺眉瞪了許曳一眼,側身擠過人群站到對面去了。可是一到站人一多,許曳在那頭半真半假地哼唧了一聲,寧覺辰又擠回他邊上了,雖然他知道許曳多半又是裝的,可是自己的擔心卻是真的。他抓著扶手和吊環把許曳護在裡面。
之前陸覺嵐受傷那會兒是許曳載他去上學的,沒過多久許曳自己也騎不了車了。兩個身殘志堅的人本來準備坐公交車,結果陸成雄不放心,非要親自送,於是這幾天都是寧覺辰和許曳兩個人一起上學放學的。
寧覺辰心裡免不了有點掩不住的開心,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自私很壞。他最近特別敏感,總是想起那天在醫院走廊上陸成雄那句「你真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
他想一個好人應該不能在這種時候開心,他想做個好人。
他想變得討人喜歡,至少不讓人討厭。
那天的骨頭湯熬得很濃很白,寧覺辰香噴噴的喝了一小碗,整個人都暖融融的。然後他繼承奶奶的精神,接過奶奶的擀麵杖,監督著許曳把剩下的全喝完了,連大骨裡頭的骨髓都要用吸管全吸乾淨。
寧覺辰一個個翻著面檢查,沒吃乾淨的得返工。許曳在他的擀麵杖管制下灌下第三碗湯的時候開始懷疑人生:「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打架這事還沒算完,鬧了好幾天。吳天那邊要求學校給許曳處分,馮峰在中間調停,讓許曳把家長喊來一起給吳天家道個歉,這事就算完了。
許曳在辦公室裡就拍案而起,說要老子給他道歉做夢去吧,本來就是他做小動作先撩者賤,還說要給我警告還是記過隨便,但是你敢把這事告訴我奶奶我跟你們都沒完。
馮峰本來也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被他這麼一攪和,作為班主任首先面子上就過不去,這事就卡在這兒了。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期末考試周,寧覺辰大著膽子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照著許曳的字跡偷偷寫了份檢討,幫他和馮峰和解;另一件是在上交分科志願表的前一天夜裡,把文科的那個「文」划掉,改成了「理」。
後來高二有一次他們偶然聊起這次危機,許曳說一直沒想通馮峰怎麼突然轉了態度,寧覺辰坦誠自己幫他寫了道歉信,估計是馮峰看他斷著手還這麼有誠意,頓時就被感動了。
許曳有些驚訝:「你會寫我的字?我以為寫字好看的人寫不出醜字。」寧覺辰回憶了一下:「哦,我用左手寫的。」
寧覺辰從考完試到大年夜一直沒見過許曳,陸覺嵐倒是和許曳一起出去過幾趟,寧覺辰挺羨慕的,可是不敢問他們去哪裡了。
他沒約許曳出去玩過,——他沒約任何人出去玩過,許曳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他不知道約人出去要說什麼,不知道約在哪裡,也不清楚應該去乾點什麼。
他只能一邊在心裡面偷偷想著許曳,一邊整日整日窩在屋子裡做他不喜歡的數學物理化學題。遇到不會做的題目就發消息問許曳,許曳如果回了他,他能開心一整天。
其實寧覺辰對過年沒什麼概念。以前他爸心情好的時候買三樣滷菜、煮兩碗掛面就算年夜飯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一個人坐那兒喝二鍋頭,寧覺辰怕他喝多了又發酒瘋,總是把熱好的剩飯剩菜輕手輕腳端去屋裡吃,躲得遠遠的。
大年夜那天陳玉紅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四口圍坐在餐桌邊,寧覺辰坐得筆挺,不敢動筷子。他想:原來年夜飯是這樣的啊。
陳玉紅清了清嗓子:「今年咱們家多了個新成員,以後就是四個人過年了。」語氣禮貌的像在歡迎一個什麼貴客。於是寧覺辰也暫時忘記那天走廊上聽到的對話,假裝自己真的是受歡迎的。他們笑著碰杯,演得很真,很像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寧覺辰聽陸覺嵐說許曳的父母今年也不回家,又是許曳和奶奶兩個人過年,不知道許曳會不會覺得冷清和難過。他吃完飯發了好幾條消息給許曳,問他吃了嗎,在幹什麼,有沒有放煙花,有沒有看春晚。許曳一條都沒有回,寧覺辰有點擔心。
他不敢打電話,因為不知道接通了以後說點什麼,他想他可以在零點打過去,然後祝許曳新年快樂。
於是寧覺辰焦急地等待零點的到來,在電視裡的主持人倒數完五四三二一後,他迫不及待地撥給許曳,捏著手機的那隻手緊張得發抖,耳邊全是自己急促混亂的心跳聲,而聽筒裡傳來冰冷機械的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與此同時,陸覺嵐的手機響了。
寧覺辰轉過頭,看到陸覺嵐很不耐煩地接起來:「乾嘛!有什麼話不能在遊戲裡說啊,還特意打個電話。」原來許曳不回消息是因為在和陸覺嵐打遊戲嗎?外面的鞭炮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寧覺辰聽不清陸覺嵐在說什麼了,看口型應該是新年快樂。
他定定望著陸覺嵐,忘了收起手機,於是那個冷酷無情的女聲孜孜不倦地在他耳邊一遍一遍重複:「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他想聽的不是你的新年快樂啊。
後來寧覺辰夜裡睡不著,還是開機給許曳發了一條短信,他寫:[曳哥,新年快樂!認識你很開心。]然後又賭氣一樣把第二句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