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成婚還不到一天,李穆似乎就已習慣了她對自己的厭惡態度
李穆出了門,也沒說去了哪裡。洛神在家。
照規矩,婚後次日,婆母的第一頓飯,須由新婦下廚,即所謂的“洗手作羹湯”。
盧氏怎會讓洛神去碰這些?和平常一樣,自己和阿停下廚。
阿菊雖極其不喜李家,但在今早見過了盧氏一面之後,她也不得暗自不承認,李母雖地位淪落,歷經艱辛,如今還雙目失明,但無論風度,談吐,還是待人接物,不見半點窮街陋巷小戶之氣,相反,處處大家風範,絲毫不遜她見慣的那些高門貴婦。
況且,小娘子雖是萬萬不能受委屈的,但人在李家一日,似這種關節之處,她自然不能視若無睹。
阿菊帶了一同陪嫁的廚娘下廚,請出盧氏,自己做了一頓飯,最後由洛神捧出,算是應景。
李母十分歡喜,喚洛神一道用飯,洛神叫阿停也同坐,阿停陪在末座。三人和和樂樂地吃了這第一頓飯。晌午過後,沈氏和街坊鄰居的婦人們便陸續上門,是為“新婦停坐”。
所謂“停坐”,就是新婦在婚後的次日露面,任賓客觀看。實際是借這個機會,讓新婦認識夫家的長輩、親戚、友人,而夫家也對新婦進行容德的考量。
新婦若是嫁入門庭森嚴的大戶人家,照例是要停坐三朝。
李家如今人口簡單,更無拉拉雜雜的宗族親屬,且洛神又頂著個“高氏女”的頭銜,沈氏和那些街坊婦人又怎敢對她評頭論足,今日過來,不過是走個熱鬧罷了。
盧氏怕洛神不習慣這種場合,叫她去歇息。
洛神雖一直面帶笑容,已經儘量放低身段了,但也瞧得出來,這些來的人裡,除了沈氏還大方外,其餘那些街坊對著自己無不束手束腳,說一句,笑一聲,都要留意她的神色和反應。
莫說她們,便是自己,也覺累得慌。
加上昨夜沒有睡好,早上起得也早,到了這會兒,確實有些犯睏了,李母既開口,她便也不打算再強留,於是點了點頭。正要和沈氏等人道個暫別,忽聽見外頭傳來說話之聲:“阿母,我來遲了,莫怪!”
這是一道年輕女子的聲音,卻透著股子少見的爽利,餘音帶笑,遠遠便聽到了。
盧氏聽到這聲音,臉上露出笑容,阿停眼睛一亮,也從她身畔飛快地爬了起來,歡喜地迎了出去。
洛神不禁好奇,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去。
門裡進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一身紫衣,一頭青絲用頭帕紮束,頭帕的結口處,露出一支嵌珠的素銀簪子,鵝蛋臉,柳葉眉,容貌出眾,身材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的高挑和健美,便是站在一般男子中間,也不會被比下去,紫衣更是將她襯得肌白眸黑,人極是出挑,一進來,便吸睛無數。
這年輕女子和洛神,是完全不同兩種類型的美。
“三娘子!”
阿停跑到她的近前,喚了一聲。
那女子笑著點頭,喚了聲阿停。
沈氏等人顯然和她很是熟悉,見她來了,紛紛迎上去,相互寒暄。
女子笑道:“昨日阿兄成親,我本也該來幫忙的,奈何那邊事情脫不開身,想著有蔣家阿嬸和諸多街坊在,便偷了個懶,沒來這裡,只盯著人整治那些要送來宴客的酒菜。阿母不會怪我吧?”
她話說著,人便到了盧氏的面前。
盧氏笑道:“怎說話的?昨日賓客來的多,虧得你和鎮上另兩家酒樓一道幫忙,喜宴才順順當當,沒出什麼岔子。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況且,你一個女孩兒家,昨日便是來了,我也不許你夾在中間忙活。”
女子也笑:“我如今做這營生,早抛頭露面,把自己當成半個男身在用了!也就阿母心疼我!旁人見了我,誰還把我當成是女兒家!”
這話逗樂了眾人。
沈氏笑道:“是!是!就你故意在我們跟前說這些叫我們眼紅的話,好氣我們!全京口誰不知道你三娘子,男子都比不上你。你若還這般自憐自艾,我們這些人,都不用活了才好!”
洛神頓悟。
原來這年輕女子,就是早上阿停對自己提到過的謝三娘子。
笑聲裡,謝三娘子目光看向還坐於盧氏身邊的洛神,微微打量了了一眼,依舊笑著:“這位想必就是阿兄的新婦了,我該叫一聲阿嫂才是。”
盧氏轉向洛神,朝洛神伸來了手。
洛神接住她的手,盧氏輕輕握住了,方轉向謝三娘子,微笑道:“她正是你阿兄剛娶進門的新婦。”
謝三娘子目光微動,向她見禮,笑著叫了聲“阿嫂”。
盧氏道:“阿彌,三娘子的父親和我們家有淵源,當年她也是一道和我們南下來這裡的。如今她營生著鎮南關酒樓,鎮上人人都知道她。她時常來家中幫忙,我很是感激。”
洛神從坐榻上起身,向謝三娘還了個禮,含笑道:“多謝三娘子對阿家和阿停的照顧。”
在見到高氏女之前,在謝三娘的預想裡,高氏女的身上,應該帶著她所見過的那些南朝士族貴女特有的傲慢,或者說,至少是不近人情。
高氏女美貌自不必說。昨日剛到的京口碼頭,臉還沒露全,今日,美名就已傳得全京口人都知道了。
不但如此,清雅,溫柔,舉止是自然流露的高貴,而不帶半分的傲慢之感。
謝三娘子望著面前的這個少女,心底湧出了一縷連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何的情緒,頓了一頓,臉上又露出了笑容,說道:“何必和我見外,我早把阿母阿停都當成自家人一樣了。”
洛神有一種直覺,這位謝三娘子雖然從進來開始,就面帶春風,言語得體,但,她似乎有些排斥自己。
謝三娘是她從昨日抵達京口後,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的人。
但洛神無所謂,更沒起過別的什麼疑慮。
這個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
和上門的人都招呼過了,謝三娘和沈氏等人又開始談笑,洛神百無聊賴。
盧氏笑道:“新婦前些時日路上很是辛苦,今日早早又起了身,她身子嬌弱,怕是乏了,我便代她向幾位告個罪,叫她先回房歇息。往後長著呢,下回再慢慢敘話。”
沈氏等人忙點頭,催洛神快去。
洛神向盧氏道謝,又含笑向眾人告了聲罪,便在身邊阿菊的陪伴下離開,回了屋。
她確實感到有些乏,被服侍著洗手淨面,換了衣裳,爬上床。阿菊替她放下帳子,柔聲叫她睡。她便閉上了眼睛。
……
外頭,眾人陪著盧氏繼續說話。
話題自是誇讚高氏女,羡慕李母娶了個好兒媳。
盧氏一律笑著道謝。最後沈氏等人陸續告辭。
謝三娘最後一個走的。盧氏待她親厚,親自拄著拐杖送她出門,被謝三娘攙著胳膊,二人一邊慢慢走,一邊說著閒話,朝著那扇通往宅門的垂花門行去。
“如今阿母最掛心的,就是你的親事了。”
盧氏微笑道。“和穆兒結義的那個孫三兄,也曾來過我跟前幾次。他脾性是粗豪了些,卻也是個好漢。還在我跟前幾次透話,有意於你,想叫我替他問下你的心意。三娘,你覺著他如何?”
謝三娘慢慢地停下腳步。
“怎的了?”盧氏問。
謝三娘低聲道:“阿母,我的心事,你一向知道的。如今敬臣娶了高氏女,她美貌溫柔,門第又高,能助力於敬臣,我實是替阿兄和阿母歡喜……別的,我也沒多想……”
她語調最後微微哽咽。
盧氏沉默了片刻,歎息了一聲:“你這孩子,都多少年了,何必還如此死心眼?從前我不知道穆兒所想,原本也是想著你能做我兒媳的。他十六歲,那回我跟他提這事,他說未立業,不成家,且將你視為阿妹。我還以為他只是說說罷了,想著過兩年也無妨。再兩年,他軍中回來,我再提,他還是那話,我這才曉得,他是真的將你看成和阿停一樣……”
盧氏再次歎息:“他既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好強行要他如何。故這幾年,我常催你的婚事,就是怕耽誤了你。不想還是耽誤了。如今穆兒娶了高氏女,你若再這樣,我於心何忍?總歸還是被我家給耽誤了!”
“阿母!和阿兄無干,都是我自己不好。你千萬莫自責,更勿為我擔心!”
謝三娘跪了下去。
“我如今一人,也是很好!阿母不嫌棄我,我已經很是感激了!往後我便認他為義兄,阿母仍如我母。只求阿母,往後不要因我從前肖想而和我有所見外!”
盧氏忙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歎息:“你放心吧,我早就將你和阿停一樣,視為女兒。你若都好,阿母才能放心。”
謝三娘拭去眼角淚痕,笑道:“阿母,我無事的,你也不必送了。我先去了,你小心路。”
盧氏雙手拄杖,停在那裡,側耳聽著她出門,上馬揚鞭離去的聲音,出神了半晌,長長地歎息了一口氣。
……
洛神眯了一覺醒來,神清氣爽,躺在枕上,望著這張昨晚才睡了一夜的陌生的床,伸了個懶腰,爬起來,撩開帳子,探出腦袋,發現跟前沒人,正要出聲喚人,聽到門外傳來阿菊和一個姓丁的僕婦的說話聲。
兩人似怕驚醒自己,聲音放得很低,但隱隱地,洛神聽到了“李郎君”、“三娘子”,似乎在說和他二人有關的事,一時好奇,便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趿著鞋,悄悄靠得近了些,仔細聽話。
門外,那僕婦正對阿菊學著自己先前聽來的舌。
“……老夫人耳聰,我怕被發現,不敢跟得太近。只隱隱聽到了些話,老夫人彷似說,李郎君如今娶了高氏女,成了家了,不好再空耽誤三娘子。她的意思,應是叫她也早些尋個人家嫁了。那三娘子卻跪了下去,說如今也不想別的了,只把李郎君視為義兄。我看這女子,頗是特立獨行,竟和男子一樣,騎馬來的,又騎馬去了……”
洛神咳了一聲,門口說話聲立刻停了下來。
阿菊和那僕婦推門而入,看見洛神,一怔。
“小娘子這麼快醒了?可是被我吵醒的?起來也不穿個外衣,天氣涼了,小心凍著。”
阿菊嘴裡念叨著,立刻拿來一件厚緞外氅,罩在了洛神的肩上。
“你倆方才說什麼呢?”洛神微微蹙眉,問。
阿菊和那僕婦對望了一眼,示意僕婦出去,自己帶著洛神,坐回到床邊,一邊替她穿襪,一邊低聲道:“晌午來的那個謝三娘,我一瞧就覺著不對,便留了個心眼,叫人跟了幾步,留意她和老夫人都說了什麼。果然聽到了些。”
“小娘子方才想必也是聽了些。似乎老夫人從前一向視她為兒媳的,不想李郎君卻……”
阿菊停了下來。
洛神也猜到了。
李穆和這個謝三娘,從前應有婚姻之意,李母也將她視為兒媳,不想李穆後來變心,改而求娶自己……
她心裡突然堵得難受,如同憑空吞下了幾隻蒼蠅,眼睛盯著自己腳上剛套上的襪子,人一動不動。
阿菊露出憐惜之色,安慰般地握住了她的手:“罷了,事情成這樣,也非小娘子你的所願,只怪天意弄人。這事,長公主還不知道……”
她遲疑了下。
“要麼寫封信,叫你阿兄帶回去……”
“先不要叫我阿耶阿娘知道!我剛嫁來,難道為了這個,立刻就鬧著和他離絕?阿耶阿娘便是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洛神立刻搖頭,果斷地拒絕了。
阿菊望著她,心疼極了,將她摟入懷裡,長長地歎了口氣:“冤孽!怎會遇到如此之人!”
洛神倚在她的懷裡,怔怔出神,瓊樹進來了,笑道:“小娘子,李郎君回了,道大郎君宿醉已醒,他去探望,你若也去,叫你這就出來,他等你。”
洛神按捺住紊亂的心緒,梳了頭,換了身衣裳,外頭披一條保暖的長帔,來到了堂屋。
李穆瞧著剛從外頭回來,手腕上還纏著一道馬鞭,就靜靜地立在堂屋抱廈前的臺階之下,背影凝然。見她來了,快步迎了上來。
“我已和阿母說過,走了。”他語氣溫和。
洛神盯了他一眼,轉了個身,撇下他便朝外走去。
成婚還不到一天,李穆似乎就已習慣了她對自己的厭惡態度,望著她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