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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168章
第 168 章 終(二)

 次日清晨,洛神抵達建康。    

 其時尚早,晨曦黯淡,伴著一道沉重的吱呀之聲,兩扇緊緊閉合的城門,在她面前慢慢地開啟。    

 這輛不起眼的青氈小車,從城門通過,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之上,朝著皇宮而去。    

 她的到來,和當初的離去一樣,悄無聲息,沒有驚動任何不相干的人,除了此刻已是站在通往皇宮正門的御街上的那一群人。    

 那一群人,自然也不是不相干之人。    

 五更不到,天色還黑,他們便陸續趕來這裡,翹首等待那輛小車的到來。

 這其中,便有劉惠的身影。    

 今非昔比。江山易主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連高胤也默認了應天軍的行動這個本就風雨飄搖的皇朝,就此失去了它最後的倚仗。    

 馮衛昨夜歸來,雖一言不發,但那面如死灰的表情,足以傳達一切。    

 末日已然降臨。    

 懷著忐忑和恐懼的心情,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自己的立場,這就是個最好的機會。    

 天光大亮,那輛預期中的車,卻始終不見到來。    

 這群人漸漸沉不住氣,派人不斷地打聽,這才得知,就在天亮之前,他們等待著的那輛車,已經改道,從西明門入了建康宮。    

 洛神步行在宮道之上。早起的執役宮人認出她在晨曦中漸行漸近的身影,露出驚訝而恭敬的目光,隨即紛紛跪在道旁,向她叩首行禮。    

 她來到了太初宮。    

 兵亂平息,高雍容回宮之後,依然住在這裡。    

 少帝暴死之後,被匆匆下葬,前些時日,朝廷又補辦了一場符合禮制的喪葬,別處已然看不到半點痕跡了,唯獨這座宮殿,似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裡而無法自拔,白幡未撤,在晨風之中,瑟瑟飄搖。    

 殿中光線昏暗,影影綽綽的燭照之下,洛神看到高雍容被左右兩個宮人扶著,枯坐在靈位之側,背影佝僂,彷彿一尊泥胎塑像。    

 一個宮人上前,俯身下去,低聲通報她的到來。    

 高雍容慢慢地轉過臉來,雙目浮腫,面色晦暗,人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她定定地望著洛神,慢慢地,眼淚湧了出來,溢出眼眶。    

 “阿彌——你終於來了……”    

 她顫聲道,掙扎著,想從蒲團上站起,身子一晃,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急忙上前,和宮人一道,將昏了過去的高雍容送到後殿,躺了下去,洛神正要叫人去傳太醫,高雍容眼皮微動,蘇醒了過來,伸手抓住了洛神的胳膊。    

 她的手心夾著潮汗,碰觸之處,冰冷而滑膩。    

 “阿姊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一定會回來的,你不會拋下這裡不管……”    

 她喃喃地道,眼淚再次從眼眶裡湧了出來。    

 洛神取帕替她拭淚,低聲道:“阿姊,我聽人講,你大病未愈,夜夜不眠,這樣下去,身體恐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在替登兒念消孽咒……我夜夜都會夢到登兒……我真恨啊,怎的當時死的不是我……”    

 “……我寧可死的是我……他還如此小,卻慘遭如此毒手……”    

 她鬆開了洛神,改而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汩汩而出。    

 洛神沉默了下去。    

 關於登兒的死,她也聽聞了經過。道是當時,太后不堪榮康壓迫,與幾個有心反抗的臣下設局,想要毒殺榮康,沒想到非但沒能如願,反而被榮康反制。作為報復,榮康當場殺害少帝,手段殘忍至極。   

 “阿彌,當時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流著淚,哽咽不斷。    

 “榮康惡行,令人髮指,臣下皆懦弱,無人能用,我是一心想著除去奸佞,沒想到出了岔子……”    

 “當時那惡賊,以毒酒強灌登兒,我苦苦哀告,盼他放過登兒,我寧願他取我性命,奈何惡賊不聽,為報復於我,竟當著我的面,生生地害了我的登兒……”    

 她再次失聲痛哭,悲痛過度,一口氣喘不上來,人倒在了枕上。    

 一縷涼風,從不知何處的殿角深處無聲無息地湧來,掠動燭火,殿內燈影幢幢。    

 洛神勸她節哀。    

 她慟哭了許久,哀哀之聲,才終於慢慢地止歇,複又慢慢伸手,再次握住了洛神的手。    

 她紅腫著眼眸,抬起視線,落到洛神的臉上,啞聲道:“阿彌,如今我方知道,誰人是為忠,誰人是為奸。阿姊極是後悔。當初不該聽信劉惠那些人的讒言,竟會對妹夫起了疑心,以至於將妹夫逼走,更害得你也被迫離開建康,有家難歸。全都是阿姊的錯……”   

 她再次哽咽了,凝視著洛神。    

 “阿彌,阿姊向你認錯。你可願意原諒阿姊?”    

 洛神和她對望著,片刻後,微微一笑,慢慢地點了點頭。    

 高雍容面露欣慰之色,含淚而笑。    

 “我便知道,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你能諒解阿姊,阿姊實在高興。阿彌你放心,阿姊再不會聽信外人之言了。從今往後,妹夫還是我大虞首臣,國之重器,朝廷之事,更是要多倚仗妹夫……”    

 洛神不語,靜靜地看著她說個不停。    

 高雍容打住,看了眼洛神,彷彿想起了什麼,轉頭,視線投向那座看不到的靈堂的方向,眼眶再次泛紅了。    

 她拭去眼角的淚光,定了定神,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轉頭又道:“阿彌,經此劫難,阿姊本已無心朝事,想著若能抽身,下半輩子靜心老死,便已是最大造化。奈何如今人心不定,阿姊身居此位,實在無法脫身。前些時日,眾臣紛紛上言,國不可一日無君,勸阿姊於宗室中擇賢,認作繼子。阿姊思前想後,為社稷計,也只能如此了。廣安王有一子,年紀適合,聰慧過人,阿姊有意過繼。你以為如何?”    

 洛神的視線,從她露在袖口之外的那半隻不經意間緊緊捏攏、指節蒼白的手上抬起,注視著她,頷首。    

 “阿姊若有合適之人過繼為子,自然是件好事。”    

 高雍容眼底掠過一道如釋重負的光芒,立刻緊緊抓住洛神的手,道:“有阿妹你這一句話,還有何事不成?阿姊放心了。阿姊這就召集群臣,宣懿旨,儘快公佈天下,我大虞,不日便新帝登基,以安天下萬民之心。”    

 她說完,轉頭高聲呼人入內,叫了幾聲,卻不見人來,皺眉正要再提高聲音,卻聽洛神說道:“阿姊,你未聽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是說,阿姊痛失愛子,傷心不已,倘若能得一繼子,往後代替登兒承歡膝下,以慰餘年,自是好事。至於別的……”    

 她從榻沿之上,慢慢站了起來。    

 “至於別的,阿姊自己方才既也說了,無心朝事,往後便不必為難,安心養病。朝廷之事,阿姊不必再費心了。”    

 高雍容微微一頓,慢慢地抬頭,視線落到洛神的臉上。    

 “阿彌,你這又是何意?”    

 她喃喃地道,眼皮子微微跳動,臉上掛著一絲勉強的笑意。    

 “我是說,朝廷之事,往後阿姊不必插手。”    

 “並且,恐怕也容不得阿姊,你去再插手了。”    

 洛神看著她,一字字地說道。    

 高雍容臉上的笑意彷彿突然間被凍住了。    

 她盯著洛神,嘴唇漸漸地發抖,顫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你對我如此說話?我是當朝太后!”    

 “阿姊,姐妹二十餘年,你要見我,我便從長安來此見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晚了。時至今日,家事勿論,國變至此地步,你捫心自問,你的所想,還有可能嗎?”    

 “我勸阿姊,與其還執著於昨日,不如放平心為好。李穆非趕盡殺絕之人,何況你我姐妹。只要你願意,我能保證,往後,你的封號、地位、食祿,比起從前,概不會少。”    

 高雍容直挺挺地昂著頭顱,死死地盯著洛神,臉色變得越來越白。    

 突然,她發出一聲充滿憤怒的尖叫,整個人宛如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朝著洛神撲來,探身而出時,一下失了重心,整個人從床沿上跌了下去,撲在地上。    

 她抬起頭,面上再不見方才的脈脈溫情了,雙目圓睜,手指著洛神,厲聲叱道:“你的良心呢?你小時候被毒蜂叮咬,若不是我捨身救護了你,你早就已經死了!今日一切,便是你對我的回報?”    

 洛神看著她坐在地上那無法自持的憤怒模樣,前所未見,全然陌生。    

 她壓下心底湧出的一絲悲涼之感,未置一詞,轉身而去。    

 “你給我站住!你這小賤人!”    

 “阿姊!”  

 伴著洛神來的高桓方才一直守於殿外,聞聲奔入,立刻將洛神護在了身後,用戒備的目光,盯著高雍容。    

 高雍容一臉怒容,瞪著突然闖入的高桓。    

 “六郎,她是你的阿姊,我難道便不是了?我是當朝的太后!她能給你什麼,我加倍給你!你過來!”    

 高桓不做聲,亦不動。    

 高雍容呵呵冷笑:“又一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全是跟她跟學的吧?”    

 她的視線轉向洛神,盯著她。    

 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充斥著怨恨和不甘。    

 “阿彌,我的好阿妹,我救過你的命,處處護著你,即便當日你背叛我,我亦只扣下你,不忍傷你。如今你卻忘恩負義,如此對我!你為了一個男人,背叛了你的姓氏和門第,背叛了大虞,還害死了登兒——”    

 “……登兒!我可憐的登兒……”    

 她突然激動了起來,朝著洛神撲了過來,伸出雙臂,作勢就要掐住她的脖頸。    

 “是了,我的登兒!他也是被你們合起來害死的!倘若不是李穆引禍,我大虞怎會遭此劫難!他有怎會如此慘死!”    

 “太后,自重!”    

 高桓將洛神護到了自己的身後。    

 高雍容撲了個空,收不住勢,一下跌倒在地,額頭撞在了柱角之上。    

 一道殷紅的血,沿著額角,慢慢流下。    

 她鬢髮散亂,面上血污橫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模樣狼狽不堪,卻依然用惡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洛神。    

 洛神慢慢地拿開了阿弟攔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注視著地上的高雍容。    

 “阿姊,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承不承,無論是當年我的父親,還是李穆,都曾給過你機會。是你德不比位,負了江山。”    

 “你口口聲聲,要保大虞。大虞卻不過是遮羞布。你放不開的,是你自己的權勢和地位罷了!”    

 “榮康之禍,固然有前朝累代積弱之患,但你身為攝政太后,沒有半分容人之量,利慾薰心,這才被人蒙蔽,引狼入室。也正因你位高權重,禍害之烈,才不止一家一姓,而是天下的百姓萬戶!”    

 “阿姊,你道當日榮康毒殺登兒之時,你曾爭著替死。怎的我卻聽聞,你是為保自己性命,才叫登兒被灌毒而死!”  

 她搖了搖頭。    

 “惜命本也無罪。可笑之處,是你為博我同情,拿可憐枉死的登兒在我面前惺惺作態。為人母,為國母,你皆不配!時至今日,我實在不知,你何來的膽氣,竟還敢打著過繼宗室子弟上位,企圖依舊聽政的主意?”    

 “莫說我做不了這江山的主,我便是能做主,你便是再多救過我十回,我也不會將國運再次寄到如你這般之人的身上!”    

 高雍容聽她提及兒子,彷彿被針刺了一下,臉色驀然慘白。    

 “你胡說……你給我閉嘴……你滾……”    

 她分明瞧著已是有氣無力,發出的聲音,卻又尖銳無比,在洛神的耳畔響起,刺得人耳鼓微微生疼。    

 她望著面前這個自己叫了她二十多年阿姊的人,不再說話,轉身便去。    

 “阿彌——阿彌——阿姊錯了!你不要怪阿姊。求你看在阿姊救過你的份上,叫李穆日後不要殺我——”    

 她走到殿口之時,聽到身後傳來又傳來高雍容的哀求之聲。    

 她感到胸口一陣悶脹,腳步頓了一頓,未再回頭,徑直出去,跨出殿門,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這才覺得稍稍舒服了些。    

 “夫人,你怎的了,可是哪裡不適——”    

 侍女瓊樹一直在外等著,見她終於出來,迎來,覺她面色有些蒼白,不放心,低聲問道。    

 “我無事,這就出宮吧——”    

 洛神朝她笑了一下,邁步沒走兩步,又感到一陣頭暈,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瓊樹一把扶住,慌忙叫人。    

 她定了定神,等那陣暈眩之感過去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只是期盼太久了,一時反而不敢相信,心劇烈地砰砰而跳,眼睛裡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阿姊,你莫生氣,小心氣壞自己。本就不該來此的。我瞧她是瘋了——”    

 高桓一臉擔憂,不停地安慰著她。    

 “送我去白鷺洲吧,我想住在那裡,等你姐夫來。順便,再去請個太醫過來,替我把個脈。”    

 洛神回過神來,強壓下飛快的心跳,含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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