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而今,她得到了答案。
白虎聽到了她的聲音,轉臉朝向她。體型碩大,脖頸粗壯,蹲在巨岩之上,肩胛向兩側打開,猶如兩排鐵扇,四爪更是鋒利如鉤,爪頭之上,還帶了些沒有舔舐乾淨的來自獵物的殘餘血跡。
它腦門寬廣,有著一張端正而威嚴的臉孔,一雙棕黃色的帶了點三角形的虎眼,一副白森森的尖利獠牙。似乎片刻之前,它是從睡夢裡被對面發出的這些響動給驚醒,很是不快,這才如此現身露面。
但,眼前的這只白虎,除了依舊圓溜溜的腦袋和脖頸上的圈毛之外,它和洛神記憶裡的那頭帶了點可憐巴巴的等著自己去救護的小老虎的模樣,已是完全不同了。
它強壯、威嚴、殘暴,從那雙虎眼到身後鐵鞭似的尾巴,渾身上下,充滿了威懾的力量,彷彿隨時就要撲過去,用它的獠牙和利爪,將眼前獵物給撕扯得粉碎!
洛神才喚它出聲,見它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了,心裡一下又感到忐忑。
雖然它小時很有靈性,和自己也極是親近,但中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年。方才若不是它那一身罕見的毛髮,恐怕就連自己也不敢認它了。畢竟是野畜,又在山林多年,它怎可能還記得自己?
她那脫口一聲,本是發自驚喜,但若因此惹來它的攻擊,如此情形之下,豈不是雪上加霜,在給楊繼他們招麻煩?
後悔也是晚了。
她再不敢發出聲音,只能儘量保持著鎮定,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對面那頭正看著自己的大白虎,臉上露出微笑。
白虎用它那雙陰冷的棕黃色眼睛盯著她,片刻後,腦袋忽然歪了歪,抬起爪子,遲疑了下,似乎想從岩石上躍下來。
楊繼整個人繃得緊緊,雙眼盯著面前這頭似乎就要有所行動的猛虎,立刻用手勢和唇語,向自己的同伴做了個慢慢後退的動作。
榮康對著這頭自己生平未曾見過的白虎,方才那陣錯愕過去,便被它那一身罕見的美麗皮毛給吸引住了,心裡暗呼好運。沒想到今天不但能得美人,還附帶一張如此珍貴的皮毛。立刻悄悄舉起大弓,搭箭,拉滿,瞄準它的眼睛,射出了箭。
箭簇朝著白虎流星般地飛去,箭頭和空氣摩擦,發出輕微的嗚嗚之聲。
“小心!”
它歪腦袋的動作,讓洛神頓時熟悉感滿滿,看到箭向它射來,下意識地又呼了一聲。
白虎雙耳微微一動,猛地轉頭,喉嚨下低低地咆哮了一聲,虎視眈眈地盯著榮康,軀體下蹲,強勁的兩條後腿猛地一蹬,一下就從岩石上高高躍起,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落到了距離榮康不過數丈之外的一片空地上,衝著手裡還握著弓箭的榮康吼了一聲,撲了上去。
榮康一箭射空,幾乎眨眼之間,見這頭猛虎竟就躥到了自己的面前,朝著自己撲來,吃了一驚。但畢竟是帶兵的人,也未如何失態,心裡還想著取它皮毛完整,只迅速地退到士兵身後,命驅獸師驅著群獸將它困住活捉。
驅獸師不敢不從,鼓哨發號施令。虎豹卻一改平日兇悍,畏畏縮縮,起先只是圍著白虎打轉,不敢靠近,直到驅獸師用平日馴獸用的特製勾鞭抽打,又發出尖銳淒厲的哨令,幾個虎豹在強驅之下,終於團團朝著白虎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
白虎怒吼一聲,不退反進,撲向那幾頭躥來的虎豹,一爪下去,伴著嚎叫,最前的那只斑斕虎,從脖頸到一側肚腹的皮肉便被撕裂,豁開一道長長的口子,腸子掉地。
幾乎同一時刻,另只斑斕虎從後撲上,張嘴要咬白虎脖子,白虎回頭,一躍,一抓,獠牙畢露,快如閃電,“喀嚓”一聲,一口咬斷了它的脖脊。斑斕虎癱倒在地,發出淒厲的嚎叫之聲。那第三只一道攻擊的豹子,高高躍起,撲了上來,被白虎一爪子拍開,在地上打了個滾,還沒起來,又被撲上的白虎一口咬住了臀部,鮮血淋漓,一陣撕咬之後,終於奮力從白虎的利齒中掙扎著逃了出來,驚恐地嗚嗚而鳴,夾著不停滴血的尾巴,一瘸一拐地逃走。
“嗷嗚——”
白虎的嘴角和爪子上沾滿鮮血,後頸毛髮,根根怒張,虎目圓睜,衝著面前的獸群,怒吼一聲,虎豹皆後縮,瑟瑟發抖,再不敢上來。
驅獸師面露焦色,一邊後退,一邊不停地揮鞭鼓哨。
白虎一個躥躍,撲向那人,在他轉身逃走之際,從後將人撲倒,張開血盆大口,一下便咬斷脖頸。
虎豹皆受這驅獸師的號令,人突然被白虎咬死,如同失去枷鎖,有受血腥氣味吸引,撲上來團團圍著那幾隻死獸啖肉的,有野性畢露,掉頭跟著白虎,轉頭去攻擊榮康士兵的。
一時間,草葉亂舞,塵土飛揚,士兵大聲呼喝,或胡亂向著獸群射箭,或自顧掉頭逃跑,場面大亂。
榮康這才變了臉色,急忙號令弓箭手列陣發箭,卻已是遲了,群獸跟著白虎,狂性大發,衝入了人群,見人便瘋狂撕咬,士兵如何抵擋得住,競相奪路而逃,慘叫之聲,此起彼伏。
白虎目射凶光,和幾隻隨來的虎豹,撲向掉頭逃跑的榮康,身形迅如閃電,一個縱躍,便撲到了他的身後。
榮康聽到身後傳來士兵發出的慘叫之聲,知正被虎豹攻擊,又感到自己腦後一陣腥風,瞬間寒毛倒立,也顧不上別的了,慌忙就地打滾,這才堪堪避過了來自身後的致命一抓。但卻還是遲了半分,肩膀一陣劇痛,竟被白虎的一隻爪鉤生生給撕下了一大塊的皮肉,頓時鮮血淋漓。
場面已經完全失控了。
他不敢再留,忍痛在聚來的士兵的保護之下,從地上爬起,倉皇撤退。
白虎向著山坡那些作鳥獸散的人,再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虎嘯。
這是勝利的,充滿了示威的猶如王者的咆哮之聲。周圍虎豹彷彿受了它的感召,一起應和。
一時之間,山谷之中,嘯聲此起彼伏,匯在一起,震撼澗穀,岩上簌簌落土,驚出林間無數飛鳥,宛若烏雲般,黑壓壓地盤旋在半空,遮天蔽日。
洛神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幕,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那震盪耳鼓的長嘯聲中,突然,她感到腳下那片泥地微微一動,還沒反應過來,那片被雨水泡得鬆軟的泥地,竟坍塌了下去。
她站立不穩,身子跟著往後倒去,收不住勢。驚叫了一聲,整個人便沿著道旁的斜坡,滾了下去,身下一空,人筆直地從數丈高的崖頭墜落,一下墜入了澗底的那口水潭之中。
天旋地轉,冰涼的,柔軟的水,從四面八方向她擠壓而來,無孔不入,霎那之間,奪走了她的呼吸。
在這個幽暗而無聲的陌生世界裡,她不停地、慢慢地下墜之時,突然之間,腦海裡似有一點靈光閃過。
如同此刻這般的情景,如此的熟悉,她從前在哪裡,彷彿曾經經歷過似的。
彷彿置身於一個舊日的夢境,記憶開始朝她湧了過來,瞬間,充滿了她的靈台。
剛落水時的驚恐消失了。
她閉著眼睛,停止了掙扎,整個人漂在水中,悠悠蕩蕩,長髮和身上的衣裙散開,如片片美麗的水藻。
她的腦海裡,湧現出了似夢非夢的一幕。
月光之下,江潮翻湧,她看到一個女子,在身後一群窮兇惡極的人的追趕之下,涉水而下,一步一步,迎著向她捲來的浪潮,走入江中。
她的背影是如此渺小,卻又義無反顧,不曾回頭。
一個浪潮打來,吞噬了那個女子。
猶如一粒塵埃,她便如此消失,彷彿化為了潮水打出的那一片白色泡沫,無影無蹤,人世之間,不曾留下半點她曾經來過的痕跡。
悲傷、痛苦,濃得化不去的自責和絕望,鋪天蓋地,將洛神整個人,緊緊地攫住了。
雪泥鴻爪,浮光掠影,在她的腦海裡,爭先恐後地片片閃現。
她又看到了那女子。這一回,她身穿嫁衣,美麗無比,在喜燭跳躍的火光之中,和她的新郎,相對立於帳前。
她的新郎,是如此的英俊和偉岸。曾將軍百戰,血鑄鐵衣,但在她的面前,這一夜,百煉鋼亦化為了繞指柔。
他凝視著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溫柔和欣喜。
她的一隻纖纖玉手,端了一隻酒盞。
她將那盞遞給了她的新郎。說,從今往後,妾之餘生,托於郎君。
他含笑接過,將那一盞她遞來的泛著醉人芬芳的醴漿,飲入了腹中。
畫面一轉。
洛神又看到自己被李穆壓在了身下。
他滿臉的鮮血。那血,從他的口鼻和耳中不停地湧出,甚至從他的眼裡墜落,滴滴濺到她的一張嬌顏之上。
他盯著她的兩道目光,那是怎樣的目光啊,含著血的,充滿了痛楚和恨意的目光。
他那雙曾斬敵無數的大手,就停在了她的脖頸之上。
只要他發力,稍稍發一點力,她那段美麗的、柔弱的脖頸,便將輕而易舉地折於他的指掌之下。
那雙手,始終就停在她的頸項之上,終究卻不曾發力。而他的臉,慢慢地,壓在了她的面龐之上,肌膚漸漸失去了溫度,最後變得冰冷而僵硬。
他便如此,死在了她的身上。
倘若他還活著,這一切,或許便不會發生了。
倘還有來生,他亦記得前塵舊事,再見面時,該將如何?
她想道,問著自己。
……
洛神耗盡了肺裡的最後一縷空氣,胸中爆裂般地疼痛。
一股暗流湧來,將她衝了出去。
她宛若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這困住她的漆黑無邊的世界裡,身不由己地飄蕩著。
就在這一個瞬間,她記了起來。
什麼都記了起來。
暮春花月,春江潮水。
那個在身後追兵的狂叫聲中懷著無限絕望和悲傷,沉入了江中的女子!
她不想死。
這一輩子,她更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活著去見她的郎君,那個娶了她的名叫李穆的男子!
她還有無數的話,想要向他問個清楚。
求生的慾望,從未像此刻這般,如烈火般,將她整個人瞬間焚燃。
洛神猛地睜開眼睛,仰頭,竭力地尋找著頭頂那片晃晃蕩蕩的朦朧的光影。
她知道,那裡就是生的希望。
宛如一個初生的嬰兒,她漂在水中,憑著自己的本能,努力地向著那片光影靠去之時,感到自己的頭髮和衣領,忽然被什麼叼住了似的,帶著她,加速往上而去。
終於,她眼前一亮,露出了水面。
渴盼中的新鮮的空氣,一下湧入了她的口鼻。
她濕漉漉地趴在岸邊的石塊之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咳,一邊不停地流淚。
她腦海裡的那些浮光掠影,似乎都是夢,清晰的,一個關於她和李穆的從前的夢。
但在洛神的心裡,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不是夢,真的不會只是一個夢。
那一切,都是真的。
在遙遠的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也做過一次李穆的新婦。
如今她明白了,這一輩子,為何當初,李穆一意孤行,哪怕千夫所指,也一定要娶她為妻。
為何那一夜,在京口金山觀潮之時,他對她說,他日後要做一件事,到了那一日,天下或許都將與他為敵。
“但你記住,日後,縱然天下與我為敵,我也不會傷害你和你的父母。”
她也終於明白了,他為何如此不喜建康。
對於他來說,多少的紅塵紫陌,富貴堂皇,不過也就是一座曾經埋葬了他和他那萬丈雄心的墳塋而已。
他的一切,都斷送在了那杯新婚之夜的合巹酒中。
而那杯酒,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親手送給他的!
他對她,卻不曾有過半分的報復和傷害,從前如此。這一輩子,更是如此。
壓下了血仇,磨平了鋒芒,默默隱忍,步步退讓。他為了她,對蕭室俯首稱臣。
但是那些人,曾和她一道給他送出那杯鴆酒的人,卻依舊沒有放過他。
只要他願意,他本完全可以呼風喚雨,無所顧忌。這個南朝,乃至這個天下,又有誰,能阻擋他登頂的腳步?
只因幼時一次不經意的偶遇施恩,竟叫他兩輩子,付出如此的代價。
洛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何幸之深,竟能獲得一個男子如此的對待。
倘還有來生,他亦記得前塵舊事,再見面時,該將如何?
幻影裡的那個她,死前曾如此自問。
而今,她得到了答案。
……
洛神趴在岸邊,在那襲來的陣陣錐心般的痛苦之中,痛哭不停。忽然感到臉龐一陣濕熱,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舔著她。
她抬起一雙朦朧的淚眼,看見那只白虎毛髮濕漉漉地蹲在她的腳邊,伸出舌頭,正一下一下地舔著她的濕淚。虎目之中,不見戾氣,只有溫順。
一定是太過想見到他的面了。
就在這一刻,她竟彷彿也在它望著自己的那雙虎目之中,捕捉到了一點如同李穆似的感覺。
她沒有恐懼,定定地望著面前這只和自己若有奇緣的的白虎,再一次,淚流滿面。
“夫人,你可還好?”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帶著些試探意味的呼喚之聲。
洛神停止了哭泣,轉頭,看見不遠之外,楊繼和他的手下之人就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了。
他們身上也都濕漉漉的,衣角還在滴水,方才想必全都下水在搜尋自己。
楊繼小心翼翼地看著痛哭的女主人和方才第一個將她從水裡找到,又叼她上岸的白虎,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驚呆了。
洛神閉了閉目,摸向自己的腰間,確認那虎符還在,抬手拭去臉上的水珠和淚,從地上站了起來,轉身道:“我無事。這就動身,我要儘快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