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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75章
第 75 章 阿彌嫁了我,便是我李家婦

 這一夜對於洛神來說,是如從雲端跌落到了泥地裡的一夜。

 因為幫到了李穆的忙而獲得的所有自信和喜悅,蕩然無存了。

 她並不是有意要在那種時刻掃他的興的。

 在她開口懇求他之前,她甚至幾乎已經忘記了臨行前,阿耶曾留給她的諄諄交待。

 只不過心底裡,一直有個聲音存在。

 每每歡樂和放縱的時刻,那聲音就會適時地冒頭,提醒她,它存在著。

 而就在她為自己的自取其辱而暗自傷心羞愧之時,李穆甚至沒在身邊伴著她。

 ——自然了,這也是不能怪他半分的。

 因為當夜,甘氏和侯堅就發動了叛亂。

 在他們原本的計畫裡,是連夜突襲,包圍侯府和驛館,殺死侯定父子以及李穆。

 但沒有想到,對手早有防備。

 這是一個值得慶賀的結盟的夜晚。

 也是一個充滿了血腥的殺戮的夜晚。

 耳畔,外頭的廝殺聲響了半夜,直到天亮,才終於徹底安靜了下去。

 甘祈和侯堅當夜就伏誅。隨眾黨羽,隨之也紛紛遭到清洗。

 過了兩天,李穆協助侯定處理完善後事宜,帶著洛神離開。

 洛神走出驛館的時候,看到街上人來人往。

 這裡恢復了原本的寧靜和祥和。那晚上,喧囂了半個夜晚的廝殺之聲,彷彿只是一個夢。

 但驛館門前臺階上留下的尚未被雨水沖洗乾淨的一片片發黑的血漬,卻又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人。

 那夜就在這扇大門之外,曾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你死我活的爭鬥。

 回程走了兩天,義成的城垣,漸漸出現在了視線裡。

 入城之時,一個城尉迎了上來,和李穆說了句什麼。

 李穆彷彿一怔,回頭,下意識地看了眼洛神。

 洛神很快就知道了一個消息。

 她的大兄高胤來了,此刻,他人就在刺史府裡。

 ……

 高胤是受高嶠的派遣,在洛神一行人出發後不久,跟了上來的。

 高嶠之所以做如此的後續安排,一是不放心路上的安全,二來,應該也是為了確保女兒在見了李穆之後,能儘快回到建康。

 他擔心李穆不放女兒回來,亦擔心女兒不願回來。

 所以高胤此行的目的,很是明確。

 高胤的突然到來,顯然令李穆有點猝不及防。

 但在回到刺史府,見到高胤的面後,他以禮相待,非常客氣。

 洛神也平靜地接受了父親這樣的安排。

 唯一想要反抗一番的,便是高桓。

 高桓臀部的傷正在恢復,早能下地走路了。

 高胤的突然而至,令他聞到了夢想終結的味道。

 在幾次碰壁之後,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伯父不點頭的前提下,不管他如何求李穆,李穆都是不可能違背伯父意願留下他的。

 唯一的希望,就在阿姊身上。

 倘若阿姊願意留下,那麼他也能順理成章能夠跟著留下。

 根據他前些時日的觀察,他覺得阿姊來這裡後,如魚得水,瞧她很是快活。

 幾次試探她的口風,也沒聽她說等他傷一好,立刻就要回。

 所以原本,他對於能繼續留在這裡,很是樂觀。

 沒有想到,高胤的突然而至,叫一切希望都破滅了。

 更叫他迷惑的是,他尋了個空子去找阿姊,想攛掇她繼續留下。

 她的態度竟也和先前迥然不同了。

 絲毫沒有表露出打算反抗伯父這個安排的意思。

 高桓大失所望。

 更叫他鬱悶的是,他屁股上的傷,在將他折磨得痛不欲生過後,現在也開始和他作對了。

 昨天,高胤帶著軍醫來看他。在他為保尊嚴,極力反抗了一番過後,終於還是敵不過這個大了他十幾歲的大兄的威嚴,脫下了褲子。

 軍醫說,傷勢已經大愈,不騎馬,改坐車,上路完全沒問題了。

 就這樣,歸期也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

 就在明日。

 ……

 傍晚,夕陽再一次地籠罩住荒野,將大地染成了金黃的顏色。

 天氣好的時候,遠在十來里外,也能看到義成那座高聳城牆的輪廓影子。

 或許便是這片堅固城垣給人帶來的安全之感,最近每天都有人扶老攜幼,陸續從四面八方抵達這裡,請求收留入城。

 人數少則幾十,多則數百。

 蔣弢在城門口設了個棚子,專門負責人口登造。

 流民入城後,很自然地,聚居在了刺史府的周圍。剷除荒草、修理房屋。落腳之後,便忙著開荒種地。

 雖然已經入夏,但只要儘快開墾出田地,播下種子,倘若老天爺肯賞口飯,到秋末,還是能有一茬收成的。

 李穆從城外校場歸來,入了城門。

 天氣越來越熱了。

 乾燥的泥塵,隨了汗流浹背的赤膊士兵的奮勇操練和聲聲呐喊,揚滿空氣。

 他經過城門口,那裡正有一群剛剛結隊趕到,列隊接受盤問,焦急等待著入城的流民。

 他們衣衫襤褸,滿面風塵,臉上刻滿了艱難求生所留下的困苦痕跡。

 一副挑子,就是全部的家當。

 但此刻,排隊等待入城的間隙,翹首眺望城內之時,一雙雙原本已經麻木無神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卻是久違了的對於安定新生活的期盼神采。

 看見城門口的士兵向一個騎馬而來的軍官模樣的人行禮,喚他“刺史”,便知這人乃是城主李穆,紛紛向他下跪,請求收容。

 李穆叫人起來,命士兵儘快登造完畢,天黑前放人進城。

 吩咐完畢,穿過城門,正要繼續往刺史府去,忽聽一聲呼喚:“姐夫!”

 他轉頭,見高桓從城門旁的一塊墩石後冒了出來,便停了腳步。

 高桓前些天,剛能下地走路,就捂著屁股偷偷跑去校場看操練。李穆早就留意到他了,也未趕他走。

 “姐夫,我雖然武功比旁人可能差了那麼一點點,但只要給我機會,我能吃苦呀!我還會說鮮卑語!你看我能加入厲武戰隊嗎?”

 他討好地問。

 李穆的麾下,除了必備的輜重兵、斥候、弓弩手和步兵外,最近正在組建一支兵中之兵的精銳戰隊。

 這將是支百裡挑一、最為鋒利的戰隊,號為厲武。

 這些天,校場裡正在比武,人人都以能夠加入其中為榮。

 高桓更是做夢都想成為其中一員。

 見李穆看向自己,他頓時又洩氣了。

 “算了算了……”他改口。

 “姐夫!明日阿姊就要走了。你真同意了?”

 李穆不言。

 “阿姊這回回去,往後說不定,再也不會回來了!姐夫你也知道的,我伯父對你,可是極為不滿。這次若不是我阿姊據理力爭,伯父也不可能會放她來的……”

 高桓覷著李穆。見他視線越過自己頭頂,落在自己身後城門的方向,似乎在看著什麼,並未如何在聽自己說話。

 心裡一急,湊過去些。

 “……姐夫,仰慕我阿姊的建康世家子弟,簡直數不勝數!別人我就不提了。聽聞陸大兄,至今還是對我阿姊念念不忘,不肯另娶……”

 他歎了一口氣。

 “姐夫,我是真的為你擔心。其實我大兄雖來了,但你大可不必怕他。大兄這個人,雖然伯父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從沒自己的想頭,但面冷心熱……”

 “六郎!你胡言亂語些什麼?”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厲喝。

 高桓扭頭,這才看見高胤從城門口大步走來,目光盯著自己,甚是嚴厲。

 顯然,應已聽到了自己方才的一些話。

 高桓嚇了一跳,閉上了嘴。

 高胤走了過來,命高桓回去。

 高桓訕訕地低頭,扶著屁股,怏怏不樂地去了。

 高胤目送弟弟身影漸漸離去,環顧了一圈城門,視線從近旁那些扶攜著正朝城裡行去的流民身上收回。

 “李穆,實話說,來此幾日,義成所見,令我頗有感觸。你確實是個能人。不但戰場所向披靡,於治軍治民,亦很有手腕。更聽聞你已聯盟仇池,安定後方。我雖年紀比你虛長了幾歲,但自問,若換成是我來此,短期之間,怕也做不到如此成效……”

 他遲疑了下。

 “正是因此,我才希望你不要誤入歧途。話,我伯父想必都和你說過,我便不贅敘了。我亦恨朝廷之無力,然,若人人都似你這般,天下豈非亂上加亂?”

 “明日我雖帶阿妹回去了,但伯父對你依舊還是寄予厚望。望你三思,勿令他失望。”

 他說完,邁步而去。

 ……

 李穆入了刺史府。

 和外頭的雜蕪燥熱相比,刺史府的後院幽靜而清涼,宛若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甬道上剛灑過水,乾淨的鵝卵石路面濕漉漉的。

 淋漓的水光,叫這初夏傍晚的庭院,憑添了幾分清涼水氣。

 她已經收拾好東西了,門口地上,整齊地擺了幾口箱子。

 她赤足,坐在窗邊一張新搬來還沒幾天的竹榻上,倚著身後的一隻隱囊,就著窗外夕陽最後一點餘暉,讀著手裡的書卷。

 晚風穿竹入窗,輕輕掠著她洗了還沒乾透的披在肩後的長髮。看見他進來了,她轉頭,說道:“去洗洗,吃飯吧。”

 案几上擺著晚飯。只有一副碗筷。

 見他遲疑了下,她又說:“我已經吃了。”

 李穆用一旁準備好的一盆清水,洗了把自己沾滿塵汗的臉和手,沉默地坐到了案後。

 很快吃完飯,放下了碗筷。

 她亦放下書卷,從竹榻上爬了下來,趿了雙高齒木屐,走到床邊,抱起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放在屋角他的那口衣箱上,說:“天氣熱了。這是這幾日,阿菊她們給你趕做出來的幾件夏衫。”

 “這件青布的,”她指了指最上頭的一件,“是做給蔣二兄的。他身量沒你高,你莫弄錯了。”

 李穆的視線,從那疊衣衫上,慢慢地落到她的面上。

 洛神和他對望了一眼,神色平靜。

 “屋子西北角的漏雨處,前日大雨,沒再見漏,已是修好。”

 “但那邊,”她指著對面屋角,“那日白天大雨,風也大,你不在,我在屋裡,聽到有枯枝被風刮斷砸上去的聲音,咣當一聲,瓦片想必砸壞了一片,當時便漏了,好在雨很快就停了。畢竟你是要長住的,有空還是叫人再來修修為好。”

 李穆依舊沉默著。

 “前些日整理後院時,發現有一口井。”

 洛神繼續說,“上頭埋滿了野草,起先才沒發現。我叫人清了井底,井眼也重開了。今日水已漲滿,很是清冽,原是一口好井。往後取水不必再去外頭。你有空叫人砌個井臺,往後沖涼洗澡,也是方便。”

 “自己要記得吃飯。大業固然重要,但身體才是第一。人若垮了,什麼也沒了。還有阿魚,沒了阿母,她阿耶和阿兄都做你的兵。今日我剛去看她回來。以後你打仗時,希望記得,不要讓他父子同時上陣。”

 “我回去後,往後未必再會去京口看你阿母和阿停了。但無論如何,她們從前對我的好,我是不會忘的。我會叫人照顧她們的。你安心在此,不必牽掛。”

 她頓了一下。

 “日後你要做大事了,想必不用我提醒,你自己也是清楚的。提前將她們接走為好。”

 她說完,也沉默了。

 屋裡安靜極了。

 耳畔只有晚風入窗,輕輕翻動竹榻上她讀了一半的的書頁時發出的輕微的沙沙之聲。

 這是這些天,她對他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了。

 “阿彌——”

 李穆眸底,暗波翻湧。他低低地喚了聲她的名,聲音艱澀,又朝前邁了一步,似要向她走去。

 洛神卻轉身,爬回到了那張竹榻上,又靠坐回去,拿起了書。

 李穆望著她的側影,腳步定住了。

 ……

 洛神睡到下半夜醒來,床上只剩她一人了。

 門半開著。

 隔帳看了一會兒,她翻了個身,又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的清早,稀薄的淡淡晨霧縈繞在城外的荒野地裡。路邊野草的葉尖之上,凝著一顆顆的露珠。

 太陽還沒升起,一行人便動身要離開了。

 刺史府門前不遠的那片空場上,隨著流民的不斷回遷,刺史府周圍的人煙漸漸旺盛起來。最近,孩童也越來越多。

 有時白天午後,人在後院,都能聽到前頭孩童奔跑追趕之時發出的嬉笑之聲。

 但此刻,因太早了,空場上還空無一人。

 洛神坐在馬車裡,隨了前頭領隊的高胤和樊成,在幾百武士的護衛之下,穿過空場,來到了城門之前。

 兩扇沉重的城門,被士兵推著,一左一右,慢慢地開啟。

 一行人馬,穿過城洞,再次踏上了南歸之路。

 這一回,是下定決心,真正要走了。

 洛神最後看向車窗外,那片瘋狂蔓延著野草的無邊無際的荒野,抑下想要再回望一眼的衝動,閉瞭望窗。

 李穆送她。

 高胤極是客氣。

 才出城門,就親自下馬,站在道旁,三揖拜謝,請他留步——這是最隆重的客人辭謝主人的禮節了。

 李穆上了城頭最高的墩台,站在垛口後,望著前方一行迤邐人馬,護擁著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他在墩臺上站了許久。

 太陽慢慢地從地平線上升起,城門再次開啟了。

 城牆下,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士兵在口令聲中,列隊出城,去往校場,開始了新一天的訓練。城民戴著破斗笠,背著犁、鍬、甚至是木棍,提了家中婦人一早準備好的水罐和口糧,急匆匆地朝著城外剛墾出的田地走去。

 李穆終於下了墩台。

 他徑直去了校場,來到每一個躍躍欲試想要加入厲武,做他虎爪狼牙的的戰士的中間。

 他脫去了上衣,下場親自試煉。

 只有那些能在他的手下挺過去的戰士,才有資格加入。

 誰能將他擊倒,就將成為厲武戰隊的領隊。

 烈日當頭,黃塵滾滾,他被十幾個肌肉壘塊的壯漢圍在中間,赤著上身,揮汗如雨,一個一個地摔打著從各個角度攻擊自己的士兵,發出的吼聲,和著飛揚的塵土,沖上了校場的上空。

 李穆傍晚才從校場回到刺史府,滿身的泥塵和汗漬。

 還有傷痕。

 他被一個被自己摔得紅了眼睛、血性大發的士兵,用木棍擊中了後背。

 他被擊得一陣氣血翻湧。

 那木棍更是當場斷裂,半截飛上半空,在他後背,綻開了一道血紅的印痕。

 那士兵出棍後,才驚覺過來,當場嚇住,定在原地,不敢再動。

 李穆不但沒有責怪,反而當場將他擢為小領隊。

 背上的疼痛,彷彿終於分擔去了些他此刻內心的感覺。

 他下馬,快步朝大門走去,卻看見門口石階之下,坐了一個七八歲大的瘦弱女童。

 看見他,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來。

 李穆認得她,女童便是那日獨自走到了城門之外的的阿魚。

 他停下。

 阿魚仰頭看著他,臉上露出帶了幾分怯怯的笑容。

 “李刺史,昨日夫人來瞧我了,還給我做了一件衣裳。她衣裳上總有花香,有一天我還看見她在路邊摘花。她一定喜歡花。我就去給她採了一把,很香,我想送給她。”

 “但是他們不讓我進去……”

 阿魚回頭,看了眼門口的兩個士兵。

 “你能不能幫我把花送給她?她要是喜歡,和我說一聲,我天天給她採去。”

 阿魚伸出一隻原本背在身後的手,將手中的那把花兒遞了過來。

 花是野花,城外野地,到處可見。

 每一朵卻都乾乾淨淨,沒有沾上半點泥巴,紅的,黃的,用一根蘆葦葉子捆起,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花朵上還灑了些水,新鮮而美麗。

 她揚著頭,拘謹地看著他。

 李穆定了片刻,終於慢慢地伸手,將那束野花接了過來。

 “我……會交給她的……”

 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

 阿魚鬆了口氣,眼睛裡露出歡喜的神色,學大人的樣子,向他恭恭敬敬地彎了下腰,飛快地跑了。

 李穆轉頭,目送女童背影離去,一隻大手,握著那束野花,在士兵的注目之下,默默地跨進了門。

 他回了到後院,步伐卻放得越來越慢。最後停在那扇垂花門前,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花,怔忪了片刻,忽然想起她昨天說的那口井,下意識地尋了過去。

 他站在井口,望著平靜如鏡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滿身泥塵,粗鄙不堪。

 也不知如此一個自己,憑何能得今日她如此垂青。

 更不知這垂青,能維持到幾時。

 他提起一隻木桶,重重地砸了進去。

 “嘩——”

 鏡面被打碎,水花四濺,裡面那個令自己也見之厭惡的人,終於消失不見。

 他拎出滿滿一桶水,舉起,當頭,“嘩啦”一聲,澆灌而下。

 清涼的井水,帶去了他摔打一天后的滿身泥塵和汗漬,卻帶不走他心底的那一縷抑鬱和躁亂。

 他赤腳回了院子。

 院中無人,甬道上,落下幾片被風從竹枝上吹落的黃葉,接連地翻著滾,飛了過去。

 他推開門,屋子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空蕩蕩的,除了那副床上的鋪蓋,她的東西,什麼也沒留下。

 吝嗇得連一縷帶著她氣息的空氣也不肯留下。

 李穆在門口立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腿軟了下去,渾身無力,站都站不住似的。

 仔細想想,他在校場摔打了一天,中午只和士兵一起胡亂吃了只胡餅裹腹。

 此刻,應該是饑腸轆轆所致。

 但他卻沒覺得餓,什麼也不想吃。

 他放下女童摘來的那束野花,幾乎是扶著牆,走到床邊,咕咚一聲,倒了下去。

 他仰在床上,片刻後,睜開眼睛,轉過臉,看向昨夜她剛剛睡過的那位置。

 她真的什麼也沒留下給他,走得乾乾淨淨。

 連一根頭髮絲兒都沒留。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前卻彷彿不斷浮現出和她有關的一幕一幕。

 那夜仇池驛館,一向驕傲如她,竟在自己身下哀告懇求。

 又掠過了昨日,她最後交代自己那一件一件事情時,平靜無波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一陣翻絞。

 彷彿被什麼緊緊捏住,突然有些透不過氣。

 這一次,他有一種感覺。或許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徹底。

 上一回,她走了,阿菊突然回來。一場唾駡,他去追上了她。

 這一回,她又走了。他的心底裡,是否也曾暗暗地希望,阿菊能再回來,唾他一臉?

 連他自己亦覺荒唐。

 他似是死了過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之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有人來了,正朝這裡走來。

 他的心跳驀然加速。

 渾身血液,瞬間湧入心臟。

 他瞬間活了過來,睜開眼睛,從床上一躍而下,疾步奔向門口,一把打開了門。

 卻僵住了。

 來的是蔣弢。

 蔣弢帶著軍醫,正匆匆行來,突然見門被打開,他出現在門內,也是嚇了一跳,隨即呼出一口氣,道:“我聽說今日你在校場吃了一棍,棍子都斷飛了出去。我怕你傷到,帶人來瞧瞧。”

 李穆道了句無事,又說乏了,想歇息,叫他勿再相擾,關了門。

 蔣弢費解於他明顯很不耐煩的的態度,和軍醫面面相覷,在門外又立了片刻,只好去了。

 李穆回來,盤膝坐在那張條几之後,一動不動,視線盯著面前的那束野花。

 忽然,他彷彿徹底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猛地直立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打開門,走了出去。

 ……

 出發第一天,高胤疼愛妹妹嬌弱,加上考慮到高桓臀傷可能也未痊癒,走得很慢,至傍晚,才出去了幾十里地,見天色忽然暗了下來,刮起了風,頭頂又飄來幾片霾雲,知夏夜有陣雨,怕再行路,便要淋雨,便命就地停下,正在尋找適合的避風地高之處預備紮營過夜,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之聲。

 他轉頭凝神而望,很快便認了出來。

 那追上的人,竟是李穆。不禁一怔,急忙催馬迎了回去,停在路的中間,等他靠近些,提氣高聲道:“李刺史可還有事?”

 李穆驅著身下烏騅,如閃電般迅馳而至,挽韁,烏騅便停了下來,他翻身下馬,朝高胤見了個禮,道:“高大兄,我改了主意。阿彌還是留下隨我吧!勞煩大兄回去,代我向岳父岳母轉呈問候,日後若有機會,我必去見二位大人,到時再負荊請罪。”

 他說完,便向著洛神所乘的那架馬車,大步而去。

 高胤吃了一驚,迅速翻下馬背,一步追上,攔在了他身前,擋住去路。

 “李穆!你莫胡攪蠻纏!叫我阿妹回建康,乃是伯父的意思。你竟敢強留?”

 他的臉色,很是難看。

 李穆並未回應,避過,轉眼便走到車前,打開車門,凝視著車中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洛神,朝她露出微笑:“阿彌,我想清楚了。我不想你走。我要你留下。”

 “你隨我回,可好?”

 他說完,朝她緩緩地伸去一隻手。

 洛神完全沒想到,他竟又追了上來,吃驚地盯著他。

 兩人四目對望了片刻,她慢慢搖頭,輕聲道:“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她話音落下,李穆卻恍若未聞,竟探身而入,眾目睽睽之下,伸手便將她從車廂裡抱了出去,對車中呆住了的阿菊說道:“嬤嬤,我先帶阿彌回城。她的東西,你何時方便,遲些送回來便是。”

 實在是事發突然,眾人都驚住了,看著他抱著洛神,轉身朝著烏騅而去。

 洛神錯愕至極,終於反應了過來,不住地掙扎,低聲命他放下自己。

 李穆卻充耳未聞,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她如何掙脫得開?就要被他送到烏騅馬背之上,高胤已經走來,再次擋住去路。

 “李穆!你太無禮了!阿妹雖說已嫁你,但義成如此荒涼,又隨時會有兵凶,你要她如何隨你在此吃苦,擔驚受怕?何況她方才自己也說了,不肯隨你回,我聽得清清楚楚!你再不走,休怪我不認人了!”

 李穆神色,漸漸也是轉為冷然。

 “大兄,阿彌嫁了我,便是我李家婦。非我有意要為難於你,但此刻,便是岳父在前,我若不讓她走,岳父也是帶不走的。”

 高胤神色一滯,隨即大怒,拔劍:“你快放下我阿妹!再胡攪蠻纏,我手中之劍,便不認人!”

 李穆卻置若罔聞,轉身舉臂,輕輕巧巧,便將洛神放坐上了馬背,這才道:“大兄,我既追上了,阿彌是定要帶回去的。勞煩大兄,代我向岳父岳母告一聲罪。”

 他雙眸注視著臉色鐵青的高胤,伸指,慢慢地推開了他指在自己咽喉前的那柄長劍,隨即翻身上馬,一臂摟住試圖爬下馬背的洛神,另手一提馬韁。

 烏騅嘶鳴了一聲,撒開蹄子就跑,轉眼便將那些人都丟在了腦後。

 高桓趴在另一輛馬車的車窗裡,頭拼命往外伸,看得目瞪口呆。

 高胤怎肯就此甘休?命人就地休整,自己立刻上了馬背,打馬便追了上去。

 高胤坐騎,是匹千金不換的西域寶馬,奈何李穆胯下烏騅亦非駑騎。兩騎腳力旗鼓相當。縱然他策馬狂追,也只能堪堪保持住距離,想追上再次攔截,希望已經渺茫。

 高胤咬緊牙關,繼續追趕。

 幾十里路,走了一個白天,但如此策馬,才不過三兩刻鐘,天徹底黑下來時,前方那座城垣的影子,便已赫然在前。

 高胤看到前方李穆已是賓士入城,奮力又抽了一鞭。

 寶馬嘶鳴,狂奔向前。

 眼見城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誰知,就在他快跑到,正要衝入之時,那兩扇城門,竟在他的面前,緩緩關攏。

 就在他剛剛跑到城下之時,“咣”的一聲,雙門完全閉合,將他擋在了外頭。

 高胤氣得七竅生煙,縱馬退了幾步,仰頭沖著城頭厲聲大喝:“李穆!沒想到你出爾反爾!竟是如此奸詐之徒!你給我出來!”

 他罵了片刻,見城頭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心知他若是不理自己,自己便是在這裡罵到天明,也是無濟於事。

 只能勉強壓下怒火,正想著下一步該如何,忽然,城頭探身出來一人,正是李穆。

 他搭起一弓,一箭便從城頭飛射而下。

 咻的一聲,箭頭斜斜插在了高胤身畔的地上。

 高胤低頭,見箭頭之側,似是插了一信。忍住怒氣,下馬拔箭,取下那物。

 果然是封信。封上的字,龍飛鳳舞,墨蹟未乾。似是方才匆忙之間書寫而就。

 “高大兄,多有得罪,望你海涵。阿彌我是留下了!此信,為我對岳父之交待,勞你回去轉達。李穆先謝過了!”

 李穆向他作了一揖,隨即掉頭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城頭上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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