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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第78章
第 78 章 建康風雲(一)

 高嶠從台城歸,才入門,便聽高七說大公子回了,一路平安,正在書房等他。

 “阿彌和六郎呢?可有同歸?”高嶠立刻問。

 高七搖頭。

 高嶠心咯噔一跳,臉色立刻便不好了,官服也來不及脫,匆匆去了書房。

 見到高胤,先問他路上情況。

 高胤道一路順利,隨即起身謝罪:“伯父,侄兒無能,這一趟,非但沒能帶回阿妹,連六郎也留下了。”

 高嶠眉頭微蹙:“我方才聽高七已經說了。怎生一回事?”

 “六郎一向想要追隨李穆,伯父你也知道的。李穆先前不收他,多少也是因了伯父不允的緣故。這回我去,六郎不肯隨我回,留了一信,言明心志。侄兒想他年少熱血,又難得立有大志,在李穆那裡,料他應也會加以照看,便自作主張,未強行將他帶回。請伯父責罰。”

 他將高桓的留書,呈了上去。

 高嶠看了一眼,一臉的無奈,歎了口氣。

 “罷了。阿彌呢,她怎也不回?先前不是說,去了和李穆把話道清就回來嗎?”

 “伯父,阿妹原本是要隨我回的,不想出來了,被李穆又追了回去……”

 高胤想起自己那日被關在城門外的一幕,便覺氣悶,亦是不想再多提,含糊一句帶了過去,方道:“李穆給了我一封信,道是對伯父的交代。”

 他取出信,再次呈上。

 高嶠立刻接過,展開信瓤。

 高胤私下並未看過信,也不知李穆到底寫了什麼,何為交代。

 見高嶠盯著那信,一語不發,忍不住好奇,問道:“他如何說?”

 高嶠將信遞給他,面帶怒氣,哼了一聲:“泛泛之言,絲毫不見誠意!這便是交代?他就是拿這話,哄住了阿彌,阿彌也不回了?”

 在高嶠的面前,高胤可不敢提一夜之間,阿妹便態度大變,和李穆郎情妾意的一番所見。

 斟酌著道:“李穆此言,雖屬空話,對朝廷亦是不敬,目中無人,狂傲至極。但觀其人,應不是兩面三刀口蜜腹劍之人。否則當初伯父去往京口質問於他,無憑無據,他大可不必承認,推諉得一乾二淨,便也不至於惹伯父如此不悅,更無後來諸多事情。”

 “他既如此說了,想必便是真心之言,亦可視為對伯父的退讓。往後朝廷局面若可維持如今之狀,料也無大事。伯父不必過慮。”

 他說完,見高嶠臉色還是帶怒,索性再補了一句自己早就想說的話:“事已至此,阿妹都嫁他了,又願意隨他,伯父還能如何?難道上奏朝廷,以隱患為由,趁他根基尚淺,早早予以剷除?”

 高嶠被侄兒的這一句話,當場紮住了心。

 正是愛女夾在了中間,才叫他想起來就恨不當初。

 高胤雖一句未提,但高嶠也早猜到,必是女兒自己心甘情願留在了那裡,侄兒才無功而返。

 對這個當初用計誆走女兒,如今又把女兒哄得連自己這個阿耶也不要了的李穆,更是厭得無以復加。

 他的臉色極是難看,緩了半晌,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此事暫時先如此吧!義成怎樣了?我聽聞西金鮮卑正厲兵秣馬欲奪西京。李穆不是與我還有一年之約?如今都過去數月了,他那裡如何?”

 高胤便將自己所見所聞講了一遍。

 聽到義成城垣高築,四方流民,每日如流水般入城請求庇護,又聽得李穆已與仇池侯氏結下盟約,正在墾荒積糧,擴充兵力,方才那難看的臉色,才終於稍有好轉。

 高胤見他不再開口問事了,便告退。

 高嶠撫慰了他一番,道他路上奔波辛苦,叫他好生歇息,過些日再去廣陵不遲。

 高胤恭敬地應了,退了下去。

 侄兒一走,高嶠便坐不住了,起身,雙手背後,在書房裡踱步。

 走了十幾道來回,停了下來,盯著李穆的那封書信,終於,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回來拿起信,匆匆朝外而去。

 天黑之時,他從船頭登上了白鷺洲,來到蕭永嘉所居的別苑大門之外。

 門房說,長公主不在已有幾日,受邀出去做客了。

 高嶠一愣。

 前次蕭永嘉提和離,他憤而施加強舉,被冷拒,遂慚而退,至今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些時日,蕭永嘉那邊,自然不可能先主動尋他。

 高嶠剛開始的羞愧之感褪去之後,便一天天地在挨。

 勸自己不要和婦人一般見識,不如再去尋她,把話說個清楚。

 卻每回都是下定了決心,臨出門,又退了回來。

 今日終於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如何還忍得住,這才急匆匆地趕來。

 卻沒有想到,蕭永嘉竟不在。

 忙追問詳細。門房又說,她是受懷德縣主之邀去做客的,三天前出的門,今日還未歸來。

 懷德縣主的封地,位於建康西北數十裡外的懷德縣。

 這個縣主,高嶠也是知道的,乃蕭氏旁族的一個女兒,性格豪爽,小時起,和蕭永嘉的關係便很不錯。

 蕭永嘉的人緣不好,這些年,剩下往來的人裡,就數和她關係最為密切了。

 原本也沒什麼。

 但這個縣主,曾死了三任丈夫。剛前些時日,好似又嫁了第四任。是個官職低微的黃門散騎,不但比縣主小了十幾歲,且貌若潘安。成婚之時,蕭永嘉還曾送過賀禮。

 高嶠愣住了。又問歸期,門房道是不知。

 他在門口立了半晌,心中慢慢有如貓抓,極是不安。

 不過遲疑了片刻,便決定,立即親自去將蕭永嘉接回。

 畢竟,女兒的事情,最為重要。

 他急著要尋她商議。

 他匆匆折回,棄車騎馬,一路疾行,終於趕到了懷德縣,尋到地方,命人前去拍門。

 門打開,下人得知這個連夜來此的中年男子竟就是長公主的丈夫,當朝尚書令高嶠,十分吃驚,急忙入內通報,又將他引入。

 高嶠匆匆入內,人還未到宴樂大堂,遠遠便聽到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待被引入,立於門口,見堂中華燈璀璨,亮如白晝,美酒佳餚,客人盈堂,更有伶人吹笛奏笙,舞者繞柱翩躚。

 如此縱情作樂的夜宴景象,在建康那些追求享樂的達官貴人家中,幾乎夜夜上演,高嶠早司空見慣。

 站在門口,兩道目光便搜尋蕭永嘉的身影。

 一眼看到她斜斜側臥於一張鋪著錦席的闊榻之上,一手支頭,另手拈了一柄團扇,面前半杯殘酒,笑吟吟地看著縣主和她那個年輕丈夫在旁玩著樗蒲。

 周圍歡聲笑語,蕭永嘉的側旁,繞著殷勤服侍的美婢俊童,她面上亦帶著笑。一雙眼睛裡,卻分明顯露出了幾分心不在焉的疲態。

 忽然,眼角風掃到了立在大堂門口的高嶠。

 她一怔,迅速轉臉,看了一眼,見果然是他來了,臉上笑容,微微凝住。

 高嶠的闖入,極不和諧,頓時打斷了宴樂的氣氛。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了過來。

 縣主急忙起身,帶著自己那個小丈夫來迎。

 高嶠微笑道:“連夜登門,實是冒昧,只是有一急事,要尋長公主商議。家人道她來貴處做客,我便不請自來。若有打擾,還望見諒。”

 長公主和高嶠夫婦不和,縣主自然知道,又清楚蕭永嘉的性子,不似自己想得開,想她一人長居島上,女兒如今又不在身邊,未免孤單,前些日,便趁著自己做生日,將她邀來。

 忽見高嶠這般冒出來,極是驚訝。聽他口中說有急事,觀他神色,心裡總覺不像,口中卻順著道:“高相公怎出此言?前日因我賀生辰,才將長公主邀來。捨不得放她走,又強行留至今日。不想卻耽誤了高相公的事,累你連夜大老遠地從建康趕來。怪我不好!”

 說著,回頭催蕭永嘉:“阿令!快些,高相公尋你有急事!”背著高嶠,朝她暗暗擠了擠眼,略帶促狹。

 蕭永嘉慢慢地從榻上坐了起來。

 高嶠盯著,見一美童跪地,為她穿屐。

 她趿上木屐,走了過來,看了眼高嶠,道:“出去說吧。”

 高嶠跟著走了出去,隨前頭的蕭永嘉,停在庭院的一處涼亭前。

 蕭永嘉叫人退下,望著高嶠:“尋我何事?”

 高嶠轉頭,看了眼四周,見光線昏暗,近旁無人,猶豫了下,靠得近了些,壓低聲說:“阿令,前次……實在是我不好……我一時昏了頭,竟對你做出如此之事……回去後,我很是後悔。這些時日,早就想來給你賠個不是……”

 “高嶠!這就是你尋我說的急事?”

 蕭永嘉原本態度還算和氣,突然彷彿怒了,微微提聲,打斷了他的話。

 高嶠一愣。見事情過去這麼久了,自己一提,她就如此態度,可見何等厭惡,不禁倍覺羞恥,老臉一紅。

 幸好此處也無燈光,無人能見,慌忙擺手:“罷了罷了,你不愛聽,我就不說這個了……我來尋你,是為了女兒女婿的事!”

 “阿彌可是不願回,留在了義成?”

 高嶠又是一愣:“你早知道了?”

 蕭永嘉皺了皺眉:“李穆可有說什麼?”

 “說日後只要朝廷不施加逼迫,不阻礙他北伐,他便永作大虞之臣……”

 “那不就結了!”

 蕭永嘉點了點頭。

 “我進去了。你回吧。”

 她轉過身,撇下了高嶠,朝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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