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或許到了那日,天下人將與我為敵
出京口往西北十數裡,傍長江南岸,一四面環水的隆山之處,便是金山。
山中有寺,巔有佛塔,寺後一觀潮之台,名曰游龍台。
江潮如龍,夜夜自山腳奔流東去,亙古不息。人登臨臺上,北望江山, 一覽無遺,自古起,便是文人騷客喜愛的名勝之處。至如今,衣冠南渡,江北半壁沉淪,此處更是成了南人懷古傷今、憑弔往昔的去處,附近山壁之上, 留了不少當世名士的題壁,引人慕名觀瞻,倒也成了另外一種風景。
金山之下,還有一片桃林。今春入春早,正如阿停所言,桃花已是初綻,今日又逢春光明媚,江面如鏡,幾人抵達之時,附近舟渡往來,船舸點點,踏春遊人,絡繹不絕。
李穆雇了一條船,扶著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瓊樹櫻桃等人,也紛紛提著食籃和裝了傘帳巾帕等外出隨身之物的包袱,高高興興地登上了船。
眾人坐穩。那船夫一聲吆喝,口裡唱著漁歌,船便向著金山迎風而去。到了山腳,一行人登岸,在桃林裡走走停停,遊了半日,至傍晚,因聽聞金山寺的素齋極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間方丈認得李穆,聽知客僧報,說他今日領了家眷入寺用齋,忙親自出來相迎,見他身邊傍著一個面覆幕離的女子,雖看不清面容,觀身段衣著,是為妙齡,女子旁又一個十來歲的少女,後頭跟了五六個僕婦侍女樣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細看,和李穆寒暄過後,便將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須臾,齋飯陸續送上。菇筍腐竹,豆芽素雞,雖都只是尋常的素菜,但烹得卻極為用心。更喜杯盤明潔,相得益彰,加上眾人遊了半日,腹中饑餓,入口只覺十分美味,連飯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幾口。
飯畢上茶之時,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時左右,會有江潮流過金山腳。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經驗,應是入春以來,潮頭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觀潮,有些可惜。
莫說阿停蠢蠢欲動,在旁不住地攛掇,便是洛神,聽了也有些心動。
她自小長於建康。白鷺洲畔,江潮氾濫。原本對於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許是身畔多了個陪伴之人,竟覺什麼都新鮮好玩。
其實昨夜被折騰了大半宿,今日又遊了半日,腿腳早就乏力,但心裡卻不捨得就這麼回去,不用阿停攛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開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裡的期待之意。
她既還想觀看春江夜潮,他又怎會拒絕?含笑點頭。於是一行人便繼續盤桓在寺裡,等那夜潮到來。
說來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龍台,道要在那裡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來跑去,很是辛苦,晚飯又吃得太多,漸漸犯睏,打著哈欠回來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會兒,等潮水來了,叫阿兄阿嫂喚她。
洛神答應。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還未到,洛神隨了李穆先夜遊山寺。兩人從觀音閣裡出來之時,聽知客僧說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囑,急忙親自回來去喚。不想她卻睡得死死,一連叫了數聲,不過只翻了個身,咂吧幾下嘴,又呼呼地睡了過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過來了一隻手,將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們自去觀潮。”
李穆附耳過來,低低道了一句,便牽了她手,轉身帶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潔,道旁樹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牽著,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階之上,朝著觀潮台而去。
空氣裡,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氣。耳畔靜悄悄的,偶只聞幾聲藏在昏暗裡的夜鳥驚飛之時,發出的翅膀撲騰之聲。
這個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閒適和安寧。
洛神駐足,站在了腳下的這塊觀潮臺上。
春江明月,冉冉東升。
遠處,視線的盡頭,一道宛若白線的潮水,正向著金山漫湧而來,漸漸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變窄,潮頭急促迴旋,拍擊著江岸岩石,漫捲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過,江面陡漲,波光粼粼,猶如接天連海,一望無際。
這個夜,江水流,月朦朧,煙波嫋渺。
江畔桃花,在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夢中的一片飛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動不動,整個人,沉浸在了這片如夢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傳來一陣清越的山寺禪鐘之聲。
鐘聲尚未消去,遠處,也不知江渚的何方,應和似的,隨風又起了聲聲漁鼓,中間夾雜幾縷蒼涼歌聲。
細聽,唱的竟是思鄉古曲。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歌聲飄飄渺渺,曲不成調,隱約可辨,帶了舊都洛陽的幾分殘餘口音。
才不過幾聲,便低了下去,漸至消隱。
只剩禪鐘聲聲,餘音嫋嫋,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應是早年南渡而來的故地東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觸景生情,才唱了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鄉之謠。
她生於南朝,長於建康。記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來。但對那片從未踏足過的中原之地,其實也並無多深的執念。
但在如此一個春江花月的夜晚,許是受了方才那蒼涼思鄉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舊胡馬嘶鳴,想到阿耶當年的北伐之舉,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觸動。
她抬頭,望向身邊的李穆,看到他的雙目正眺望著前方。
她不禁亦隨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虛空,唯江潮不息,從腳下滾滾而過。
他一直望著,沉默不言,目光彷彿越過了夜色下的這道大江天塹,望向對岸那片她目力無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麼?”
她不禁迷惘,跟著他又望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
她看到他被喚了回來,低下頭,凝視著自己,久久,卻還是沒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肅,目光沉凝。
這樣的一個他,是她此前未曾見過的。
甚至,縱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膚相親,卻依舊感覺陌生。
心裡愈發迷惘,又帶了一絲不確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遲疑了下,又問。
他伸出雙臂,將她攬入懷裡,抱住了。
那種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覺,頓時又回來了。
“阿彌,我要做一件事。”
“或許到了那日,天下人將與我為敵。”
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說道。
“但你記住,日後,縱然全天下與我為敵,我也不會傷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她從他懷抱裡抬起臉:“你要做何事?為何天下人要以你為敵?”
李穆低頭,凝視著月光下的這張面龐,微微一笑。
“日後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記住我的話,便可。”
他在對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溫柔。
但在他的笑容裡,洛神卻分明感覺到了一絲孤獨。
猶如暗夜踽踽獨行於世,唯一陪伴著他的,便是身後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著他,心底慢慢地,湧出了一陣酸楚,又一陣的憐惜。
不管他往後要做什麼,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敵對。
從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從今往後,她想,她是不會再繼續留他一人獨行,叫他孤獨如斯。
“郎君!我記住了。”
她心口一熱,話便衝口而出,第一回喚他以郎君。
話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懷裡,雙臂環抱住他的腰身,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個反手,緊緊地抱住她,低頭親了下來。
……
洛神是被李穆抱著下來的。
一直抱到了寺門,才將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們不叫醒她去觀潮的時候,洛神的臉上,還帶了點沒有消退乾淨的紅暈。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著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著阿停,說下回賠她幾隻最好的紙鳶,任她自己去市東店鋪裡挑選。又說不早了,催著好回去了。口裡說著話,視線卻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閃閃,帶著異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麼。
想起昨夜,自己心裡亦是如同鹿撞,臉又熱了,撇過臉,不再看他。
阿停一聽有紙鳶,氣也就沒了,急忙點頭。於是收拾了東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親自渡船,將一行人送回了對岸。
回到李家之時,天已黑透,大門之側的拴馬石上,系了幾匹高頭健馬。
家中彷似連夜來了客人。
門口,一個僕婦正在左右張望,見李穆一行人歸來了,急忙迎了上來,說道:“李郎君,你們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著敘話呢。”
李穆目光微動,神色卻也無多少的波動,只翻身下馬,去接洛神下車。
洛神人還車裡,隱隱聽到了僕婦的話。
阿耶來京口了?
她急忙鑽出車廂,問李穆:“方才是說我阿耶來了?”
李穆伸手,將她抱了下來,笑道:“是。”
洛神歡喜,提裙便奔上了臺階,丟下他,朝裡疾步而去。
李穆望著她輕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漸漸斂去,跟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