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將軍踏血渡雁門(中)
當夜,一騎便從石口出發,飛抵雁門,投去了李穆的一封書信。道已將燕國公主慕容喆帶至,毫髮無傷,要求儘快迎回長公主母子二人。
烏幹一口答應,但額外附了一個條件,稱天王為表達迎回公主的誠心,也是為了讓李穆放心,三日之後,自己這邊只派出一支千騎的人馬。相對應的,要求李穆這邊來迎長公主的人亦不能多過自己,軍隊止步於石口,在慕容公主平安抵達雁門之前,不得前行一步。
李穆承諾。
三日轉眼過去。
按照原先的議定,雙方各出一千人馬會於方鎮,交換人質。
隨同高桓去往方鎮的這一千騎兵,皆為少壯精銳,出發之前,整齊列隊於石口大營的轅門之前,鎧甲鮮明,全副武裝。驕陽似火,將鎧甲和刀劍的白芒映射在了他們的面容之上,一片肅殺。
李穆來到佇列之前,親手為士兵們斟酒壯行。
烈酒滿碗。
他的目光,從面前那一排排年輕而昂揚的面孔之上掠過,最後落於立在騎隊之前的高桓的身上,注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此為首戰,至關重要。若能如我所期,速戰速決,則功勞全在於你和這一千將士。臨行之前,滿飲此杯,以為壯行!”
高桓面容堅毅,雙目炯炯,雙手高舉酒碗,高聲應道:“我等誓死效命,不負所托!”
身後將士齊齊和著他的誓詞,聲若驚雷,一同飲下這壯行之酒。
高頭戰馬就在他們身後一字排開,宛如感受到了這臨戰前的激揚氣氛,騰跳嘶鳴,聲若天龍,彷彿恨不能下一刻便掙脫韁籠,衝上戰場。
踐行酒畢,高桓振臂高呼,翻身上了戰馬,率領這千騎人馬,朝著方鎮而去。
押著慕容喆的那輛幕車,從李穆的身畔經過。一道充滿了幽怨和恨意的女子之聲,從車中發出:“李穆,我慕容喆發誓,從今往後,我必……”
但是話音尚未落下,便已被周圍軍士齊聲所發的慷慨高歌給壓了下去,消弭無痕。
李穆神色平靜,目送前方那列疾馳離開的戰隊的身影,目光最後眺向遠處。
遠處,在那目力所不能及的盡頭,矗立著的那座雁門城關,便是這一戰的目標。
……
高桓率這一千騎兵,半日便至方鎮,烏幹人馬還未抵達,鎮中空無一人。
懸棄著的屍首,前兩日雖都已被掩埋,但烈日之下,滿目黃沙,廢棄的城垣,倒塌的圍牆,大白天的遠遠望去,這裡也如同沙漠中的一處墳場,鬼氣森森。
高桓也不急,只領著軍士來到鎮子的北面,在數里之外的一處平地之上,擺開陣勢。
日頭漸漸西斜。
將士在烈日下等了半日,烏幹的人馬,卻遲遲沒有露面,開始按捺不住,情緒變得焦躁了起來,佇列也不似一開始那樣嚴整,漸漸鬆散。有人罵罵咧咧,有人鬆開衣領吹風,有人脫掉靴子,抖出鞋裡的沙,也有後排的軍士,乾脆放下手中長槊,坐在地上歇腳。被高桓看到了,厲聲叱駡,這才重新列隊。
佇列雖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但軍容卻鬆鬆垮垮,軍士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一開始那種渴戰的表情了。
這一切,都被埋伏在附近的探子收入眼中,一一報到了烏幹的面前。
烏幹的人馬,其實早就已經到了,大早起,便藏匿在距離方鎮書裡之外的一座沙丘之後,遲遲沒有露面而已。此刻聽到回報,哈哈大笑,和身旁之人說道:“李穆也是浪得虛名,不過如此而已!他想必自恃身份,瞧不起我,這才派了他那個嘴上連毛都未曾長齊的小舅子過來!你們瞧著,等下我如何收拾他們!好叫李穆知道,天王可不是慕容替那種小白臉能比的,雁門更不是他撒野的地方。這一回,我定要他有去無回,葬身於此!”
一人附和:“前兩日探子還報,說這娃娃將軍帶人在鎮外挖坑,把腐屍一具具全都給埋了。但不知他有無多挖幾個坑洞,好給自己也留個葬身之地!”
笑聲四起,烏幹手下無不得意洋洋,彷彿已經看到了對方即將遭遇慘敗的一幕。
“左將軍,已等一天,可否出動了?”一個副將問道。
烏幹抬頭看了眼日頭,道:“再等等!是他們急著想要迎人,不是我們急著接人。再磨磨他們的士氣。且日頭下去了,才有利於行動。”
他的話外之音,眾人無不明白。既然要以假扮之人去騙對方,光線自然越是黯淡越好。於是齊聲應是,又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日頭下山,四野光線黯淡了下去,烏幹一聲令下,這才帶了一千人馬,從那座山丘之後,朝著方鎮直奔而去。
“高將軍,匈奴人來了!”
崗哨探查到了前方動靜,立刻回來報告。
高桓望了一眼前方。
暮色之中,地平線上,果然出現了一隊烏鴉鴉的影子,正往這方向而來。
他的眼底閃過一道冷芒,不動聲色,命人將號令傳達下去。待烏幹帶著人到了近前,不等對方停下,縱馬出列,厲聲喝道:“烏幹!說好今日交換人質,我早早便來,你卻為何遲遲不到?叫我空等了一日!言而無信,算什麼英雄好漢?”
烏幹坐在馬上,眯著眼睛看向對面,見對方騎陣裡衝出來一個唇紅齒白的白袍小將,對著自己怒目而視,知此人便是李穆的小舅子,出身於南朝高氏的士族公子。又看了眼他的身後,士兵也是個個橫眉冷對,顯然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心中不禁愈發得意,暗笑對方果然還是太嫩,沉不住氣,面上便露出歉色,叫一通曉漢人言語的隨從傳話,道自己一早便奉了天王之命出來,不想半路有事耽擱,這才來遲,叫他不要見怪。
高桓一臉的不耐煩,高聲道:“我不和你多說!你人既來了,我伯母母子呢?慕容公主,我可是帶過來了!”說完,命人將慕容喆帶出。
烏幹定睛望去,見他身後,兩個士兵推著個被縛的貌美女子走了出來,便叫身邊跟來的北燕使者仔細辨認,確定是慕容喆無疑,這才放下了心,哈哈笑道:“好!我就欣賞似高將軍這般爽快的人!你伯母他們,我自然也帶來了。”說完,命士兵將人也帶出。
日落之後,不但光線迅速黯淡,風也跟著大了起來。一陣陣的風,裹著細沙,迷人雙眼,只見一個漢女打扮的婦人,蓬頭散髮,佝僂著腰,手中牽個三四歲大的孩童,被幾個匈奴士兵押著,從佇列裡蹣跚而出,頓了一頓,用嘶啞的聲音,顫抖著喊道:“六郎……是伯母……你快救我……”
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恐懼。邊上那孩童,被身後的匈奴士兵用刀頭頂了一下,嚇得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
高桓又是激動,又是憤怒,“騰”的一下,人就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高聲道:“伯母,你莫怕!侄兒這就來救你!”說著便要衝過來。
這婦人是劉建找來的,和長公主的容貌身段,本就有幾分相似,又借這黯淡的暮色,將人推出交換。
高桓情緒如此激動,顯然是被蒙蔽了過去。
烏幹壓下心中的得意之情,朝隨從丟了眼色。那人會意,忙阻攔道:“高將軍且慢。為穩妥起見,你我兩方,宜同時交換人質。你意下如何?”
高桓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催促手下將慕容喆帶上來。
對面也如法炮製。等兩邊的人質各自站定,一聲令下,雙方便朝對面走去。
“快些過去!還愣著做什麼!”
高桓衝著慕容喆喝道。
慕容喆披頭散髮,邁步朝著對面走去。
她和那對迎面而來的母子越走越近,視線掃了一下,忽然回頭,盯了高桓一眼,唇邊露出一絲冷笑,隨即回頭,加快腳步,朝著前方走去。
高桓彷彿已是迫不及待。那婦人卻越走越慢,頭始終低垂,快到近前之時,停下了腳步。
他按捺不住,奔上前去迎接,到了近前,突然停了下來,盯著那仍不敢抬頭的婦人看了幾眼,臉色猛地一變,衝著對面的烏幹喝道:“烏幹!她不是我的伯母!你竟敢騙我!”
烏幹的手下早已將慕容喆接入陣中,除去繩索,未做任何停留,立刻送往雁門。
他得意萬分:“高氏小兒,你乳臭未乾,用你們漢人的話說,不過是仗著和李穆的那點裙帶關係,這才得了將軍名號吧?李穆是空有虛名,你更不是我的對手。我本以為會有一番周折,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將慕容公主接了回來。遲了!你知道得晚了!”
他狂笑不止,身後的騎兵也跟著大笑。笑聲如浪,充滿譏嘲,一陣陣地湧來。
高桓雙目射出怒火,咬牙切齒,丟下那個已經嚇得癱軟在地不住磕頭的婦人,翻身上馬,轉頭一聲令下,士兵鼓噪,紛紛跟著他上馬,朝著前方的匈奴騎隊殺了過來。
烏幹故意激怒對面的這個白袍小將,等的就是這個局面。見狀,做了個手勢,一干人立刻跟著他呼啦啦地後退,如潮水一般撤離。
高桓一路猛追,一口氣追出了幾十里地,追到烏幹藏身了一天的沙丘前時,見前方的匈奴騎隊突然停了下來,伴著一聲尖銳的哨令,兩側的沙丘之後,殺出來無數預先埋伏的匈奴騎兵,漫山遍野,烏鴉鴉到處都是。
“高氏小兒,你不但白白送回了慕容公主,沒有想到,我這裡還有五千伏兵吧?李穆空有戰神之名,今日還不是要栽在我西涼的雁門關前!”
伴著烏幹的大笑之聲,他身後的騎兵掉頭,併入伏兵的陣列。在震耳欲聾的殺聲裡,朝著高桓的騎隊衝來。
匈奴人久不洗澡的體味混雜了身上的羊騷味道,隨風撲來。
高桓目光閃爍,一聲呼嘯,身後的千騎得令,掉頭便朝方鎮而去。
烏幹見對方掉頭逃跑,更是得意非凡。
這便是劉建和他設下的一個計中計。
先以假的長公主換回慕容喆,等高桓發現上當,必怒不可遏,再用言語激他,誘他追擊到這裡,預先埋伏的騎兵殺出,以多對少,必能將這支騎兵殲滅。
但這並不是今天最終的目的。
埋伏在這裡的五千騎兵,是劉建引以為傲的騎兵中的騎兵,精銳裡的精銳。
他最終的目標,是要利用今天這個機會,趁李穆不備,用這支精銳騎兵奇襲對方大營,燒掉輜重和糧草,隨後再閃電撤離。
這正是西涼騎兵最擅長的戰術。等李穆反應過來,即便騎兵的馬匹足夠精壯,在他能追上自己之前,他早已安全退回到了雁門關內。
接回慕容公主,消滅高桓騎隊,再奇襲李穆大營,一舉三得。
李穆的大軍,一旦沒了輜重糧草,到時候,不必和慕容替聯手,西涼也能穩操勝券。
這個計中之計,進展得如此順利,讓他欣喜若狂。
立大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他怎會讓前頭這支騎隊逃走?立刻發令,帶著身後六千騎兵狂追不舍,漸漸拉近距離,追回到方鎮之時,借著殘餘的天光,看見對方似乎走投無路,全都躲進了鎮裡,借著尚未倒塌的城垣的掩護,在土牆之後排開箭陣,似乎是想在這裡和自己拼死一搏。
對方不過一千人馬,自己卻有六千精銳。烏幹又怎放在眼裡?帶著士兵,發出陣陣作戰之時那叫敵人聽了為之膽顫心驚的尖銳怪嘯之聲,拔刀揮舞著,朝著鎮口衝了過來。
士兵巋然不動,藏身在土牆之後,盯著越來越近的匈奴騎兵,蓄勢待發。
高桓下過命令,在沒有收到訊號之前,不准發射一支羽箭出去。
匈奴騎兵近在眼前了。
黯淡的夕光,也掩不住對面馬上匈奴人那一張張醜惡宛如厲鬼的猙獰面容。
就在他們怪叫著,揮舞著刀,驅馬衝向鎮口,準備將躲藏在裡面的那一千敵人的腦袋砍下來時,他們毫無知覺,就在前方不遠之處,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烏幹只知,前兩日,高桓曾帶人來到這裡,挖坑掩埋那些被他們屠殺的居民。
他卻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只是一個障眼法。
李穆那日來此察看地勢,回去之後,便定下了計策。
藉著白天挖坑掩埋屍體的假像,在夜色的掩護下,設了一個用以埋葬敵人的陷阱。
就在這一刻,高桓和幾十個士兵,半邊身子埋在沙地裡,正伏在鎮口的兩旁,一動不動。
每個人的臂膀之上,都纏著一根兒臂粗細的巨大繩索。
繩索被淺埋在沙土之下,一直延伸,橫過鎮口,另一頭,就掌握於伏在遠處對面的士兵的手中。
一百步,六十步,五十步……
高桓面容沉靜,唯獨雙目緊緊地盯著越來越近的匈奴騎兵的身影,纏著繩索的臂膀,慢慢抬起,彷彿蓄滿了無窮的張狂力量,一觸即發。
就在最前的一排匈奴騎兵越過了那道埋在地裡的繩索,又繼續朝前奔去之時,他暴喝一聲,驀然從沙土裡一躍而出,帶領著身旁的士兵,拉直了手中的繩索。臂膀皮膚之下,青色的血管暴脹而起,繩索吃力,陡然繃得筆直。
“轟”的一聲巨響,猶如石破天驚,伴著飛揚起來的足有數丈之高的黃沙和塵土,只見鎮口前面那片原本平坦的地面之上,突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片片的籬笆和橫木,隨著繩索的牽引,迅速地翻炸而起。
地上多出了一個長達百米,寬十丈的巨大深坑,宛如朝開張開了一張巨口,將上面的人馬,無情地吞噬入腹。
在巨坑的底部,密密地插滿了削尖的木樁。前面的一片騎兵掉落下去,連人帶馬,當場就被釘穿在木樁之上。
就在人嚎馬嘶,徒勞地掙扎扭動之時,後面的騎兵,因了巨大的慣性和來自身後的推擠,加上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根本無法停住,紛紛跟著掉落。
幾乎眨眼之間,地坑的底部,填滿了人馬。
坑壁筆直,即便後來掉進去,僥倖藉著同伴屍體的墊護,沒有被當場刺穿的騎兵,也是無法出來。
六千精騎,轉眼之間,便如此被吞噬了大半。
坑底之下,密密麻麻,蠕動著的一片,分不清是人是馬,是活是死,馬匹和人,相互踩踏。
嘶鳴之聲,夾雜著淒厲的慘叫,不絕於耳,從坑底衝了上來,宛若發自阿鼻地獄。
“放箭!”
高桓雙目赤紅,一聲令下,土牆後的士兵紛紛湧出,聚到坑邊,引弓射箭。
羽箭彷彿一張密密麻麻的網,朝著坑中的匈奴人,毫不留情地射去。
烏幹衝在前頭,也掉入了沙坑。虧得他反應快,抓住身邊一起掉下的一個士兵擋了一下,這才僥倖躲過了那根已經插了兩個騎兵的木樁。
那士兵一聲慘叫,被木樁插住,卻沒立刻死去,雙手依舊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掙扎著不肯鬆手。
烏幹一刀砍斷了士兵的手,這才終於得以解脫。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了過來。本以為李穆中計,卻沒有想到,原來中計的人,竟然會是自己。
他又恨又懼,肝膽欲裂,正要尋找可用的馬匹,企圖踩著堆疊的屍體縱躍上去之時,突然,頭頂一陣箭雨,再也無處可逃,全身登時插滿箭簇,被利劍射得宛如一隻刺蝟。
他舉頭仰望,雙目暴凸,目光之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憤慨和不甘,直挺挺地站在那裡,還是不肯倒下。
一個被射死的匈奴騎兵,突然從天而降,砸了下來,將他壓在了下面。
僥倖在後的匈奴騎兵,終於止步在了那個不斷吞噬人馬的沙坑之前。
人人都被眼前突然發生的這個巨大變故給驚呆了。
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高桓又一聲號令,埋伏在鎮口兩邊的騎兵,也衝殺了出來。
眼見主將也掉了下去,顯然是活不成了,鎮口兩邊還有埋伏,光線微弱,根本不知道到底還有多少敵人。剩下的那些匈奴兵,哪裡還有半分鬥志,掉頭就跑。
高桓豈容這些人逃脫,包抄圍堵,一場惡戰,天黑之時,烏幹和他帶出來的這六千精騎,全部被殲,高桓大獲全勝。
勝利的歡呼之聲,響徹在方鎮的四周。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張張染血的興奮面容。
高桓將手中那把染滿了血的長劍插回劍鞘,抹去臉上被濺的血污,命軍士們就地吃些乾糧,稍作休整。
就在他於此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的同一時刻,他的主帥,姐夫李穆,已於昨夜時分,利用此前伯父轉達過來的地圖所標識出來的一條別道,領著軍隊,避過了劉建的耳目,連夜朝著雁門奇襲而去。
倘若一切順利,那麼這一刻,姐夫應當正在攻打雁門。
根據此前探子的消息,劉建已是親自到了雁門。
他在等著烏幹給他傳去火燒糧草的好消息時,大約做夢也不會想到,李穆會在這個時候,兵臨城下。
高桓想到那一幕,便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去。等軍士休整完畢,便馬不停蹄,朝雁門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