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乘務員換過車票,陳棟坐在窗邊,外頭白茫茫的一片雪景,北方城市寒冬的感覺彷彿能穿透玻璃,讓人覺得渾身冷颼颼的。
陳棟從行李包中取出準備好的羽絨服,這衣服他也就過年回H市的時候拿出來穿幾天,平時在G城壓根穿不著這麼厚實的衣服。
列車廣播響起前方到站的聲音,陳棟將自己和下鋪那對父女的行李一同取下來。他正往包裡裝杯子,換鋪那姑娘在旁邊糾結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帥哥,你是H市本地人嗎,回家過年啊?」
「是啊。」
姑娘臉蛋紅彤彤的:「我也是本地的。那個,我叫龔麗麗,能和您交個朋友嗎?」
陳棟詫異地看了姑娘一眼,回答:「我叫陳棟。出門在外大家都是朋友,別客氣。」
「我能問下您的號碼嗎?過春節我給你打電話拜年。」
叫龔麗麗的北方姑娘很大方,見姑娘手機都拿出來了,陳棟不好拒絕,同姑娘交換了號碼。
下了車,陳棟拖著行李箱吹了半天H市牌小冷風,才想起自己羽絨服還拿在手上忘了套。其實被別人拐著彎要聯繫方式的事,陳棟從小到大經常遇到,拒絕的託詞一大遝,可今天愣是暈乎乎地將手機號給了人。
大概是因為近鄉情怯吧。
陳棟乘公交坐到家附近那站,下車後從行李箱裡翻出一個公事包夾在腋下,又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才挺胸抬頭踩著青石板路朝裡頭的居民區走。
「爺爺,我回來了。」
陳棟剛敲了下門,屋裡就傳來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聲音。「來了來了,是棟棟回來啦?」
「是我。」
老爺子急忙開門,把寶貝孫子迎進來:「就猜你差不多能到,隔壁張老頭約我下棋我都沒答應。」
陳棟回家前專門選了套質感較好的衣服,進了屋,將公事包和行李箱放在一旁,他把爺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爺爺,最近身體怎麼樣?血壓還高不高?」
「吃了你給我寄的降壓藥,什麼事兒都沒有,你放心吧。」老爺子見到孫子樂呵地根本合不攏嘴,緊緊握著孫子的手:「一路辛苦啦。過會兒咱們就吃午飯,我早上去市場買了你最愛的魚和排骨,中午給你紅燒魚和糖醋排骨吃。」
「好嘞。」陳棟也笑著回握老人的手:「我這次回來給您帶酒了,等等您嘗嘗味道怎麼樣。」
「又亂花錢。」老爺子嘴上嫌棄,笑容卻收不住:「你先在屋裡看會兒電視,我去把菜收拾收拾。」
老人家住的是舊時居民區的一樓,現在城市地產開放商都熱衷於建造高端電梯房,這種一梯兩戶南北向的民宅如今已經帶上了時代氣息,未來將消失在城市發展的洪流之中。
不過就目前來看,老人住在帶著小院子的老房子裡,鄰里之間相互照料,其實比住那些鄰居是誰都不知道的洋房好多了。
老舊的紗門和推拉門打開後,就是外間的小院子,靴子踩在地面的落雪上不斷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雪已經停了,小院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靠近院門處辟了塊地,黑色的土壤落了不少白雪,中間露出老爺子種的被雪打得蔫頭蔫腦的小白菜。菜地對面擺著一張石桌和兩隻石凳,是老人家切磋棋藝的戰場。每當天氣好的時候,陳棟的爺爺最愛邀上棋友在此品茶下棋。石桌上方搭著籐條架,此時上頭空空的,想來是因為下雪,老爺子提前把晾曬的乾玉米、乾辣椒給收回去了。
陳棟伸手摸了摸冰涼的架子,記得前年夏天回來的時候,爺爺在院子裡種了葡萄。那年葡萄長得特別好,綠色的葡萄藤爬滿架子,在院子裡遮出一片小天地,一串串青色或紫色的果子從架子上垂下來,一到晚上,像一串串小燈籠隨著小風搖搖擺擺,別提多好看了。
他那年回來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當時想什麼來著,對了,等以後有了錢,也得弄這麼個院子種上葡萄,然後夏天傍晚就躺在葡萄藤下頭,透過葡萄葉愜意地看星星。那滋味,想想都覺得特美。
陳棟在家中各處轉了一圈,將老爺子日常吃的藥拿出來看了看,大概瞭解了老人近來的生活情況。
老爺子進廚房沒多久,屋子裡便傳來一股熟悉的飯菜香味。陳棟踱到廚房門口,吸了吸鼻子,見老爺子正圍著圍裙,提著魚尾巴往鍋裡溜魚煎呢。
「爺爺,您做的菜可太香了!我來給您幫忙吧。」
「不用不用,你快出去。你看我現在這記性,油煙機都忘了開。」老爺子打開油煙機,朝陳棟擺擺手:「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上屋裡待著去。」
「那我就站在這兒陪您聊天吧。」別看老頭和顏悅色的,其實脾氣倔得很。陳棟聽話地站在門口,從菜盆裡拿了顆西紅柿啃:「爺爺,我這回給隔壁徐老也帶了兩瓶酒,回頭您給他吧。」
「哼,那老東西真是運氣好。我寶貝孫子回來一趟還惦記他。」
「還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嗎?」
「那是。」老爺子邊往鍋裡放調料邊問:「你在G城那邊工作得怎麼樣啊?我瞧你這回回來好像瘦了點,是不是工作太辛苦啦?」
「沒啊,爺爺,我們公司朝九晚五的,一點都不累。唯一一點不好就是伙食太好,前段時間我胖了不少,衣服都快穿不下。我尋思著這樣下去可不行,現在不都崇尚健康減肥嗎,我好不容易才鍛鍊瘦下來。」
「行,你不累就成。棟棟啊,你這次回去別給我留錢了,你每個月都給我寄,我一個老頭哪用得了那麼多,你自己留著花吧。」
「您想買什麼買什麼。我現在賺得多,您就放心花吧。」
「唉,你……」老爺子嘆了口氣:「其實我攢了不少,棟棟啊,你不是還欠著你同學嗎,不如一起拿去還了?」
「不用,那錢沒剩多少了,我自己能搞定。」
「真拿你這孩子沒辦法。算了,我不管了。」老爺子無奈地搖頭。炒菜鍋裡香氣四溢,陳棟趕緊拿盤子遞過去,老爺子將熱氣騰騰的紅燒魚起了鍋:「吃飯!」
飯菜擺上桌,陳棟開了瓶酒,給爺倆的杯子滿上。
「爺爺,您做的飯菜還是這麼好吃,你不知道,我在G城天天就指著想你做的飯菜過活了。」
「你小子什麼時候學的這麼油嘴滑舌,好吃就多吃點。來,先陪我喝一杯。」
老爺子身體很硬朗,每天跟著院子裡其他幾個老頭出門練太極,除了血壓有點高,其他什麼毛病都沒有,這也是陳棟當初放心遠下南方打工的原因。
爺孫倆喝著陳棟帶回來的酒,陳棟開始和老爺子瞎掰自己在G城的白領生活。陳棟編的那叫一個輕鬆滋潤,聽得老爺子直點頭。
陳棟的想法是男人在外吃再多苦頭,也得打碎了往肚裡吞,總不能叫七八十歲的老人家為他擔心。要是知道他現在在G城的真實生活,爺爺不知道會怎麼難過。
「……棟棟啊,你這次回來去看你爸嗎?」
「去,我下午就去。」
「唉……」想到自己兒子,老爺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端起酒杯同陳棟碰了下:「來,吃菜吃菜。」
吃完午飯,陳棟從爺爺家出來後先去超市買了不少水果,帶上背包裡裝的幾條香菸,乘車前往位於H市市郊的監獄。
陳棟他爸陳銘曾是H市叱吒一時的商業大亨,他家當時是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家。後來陳銘因挪用資金、職務侵佔、行賄等多項罪名構成經濟犯罪鋃鐺入獄,堪稱那年轟動全市的大案。而陳棟也從昔日的富家少爺落魄為經濟犯的兒子。
五六年過去,當年意氣風發的中年人如今兩鬢斑白,見到許久未見的兒子,哆嗦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
陳棟坐在父親對面,也是良久無言。
「爸,我給你帶了水果和煙。我和爺爺過得挺好的,你放心吧。」
「棟棟,辛苦你了。」陳銘低下頭,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發抖:「好好保重,替我給你爺爺帶聲好。」
「好。」
「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回去吧。」陳銘勉強擠出個笑容,眼角的皺紋襯得他的臉異常滄桑:「大過年的,別在監獄裡待著,回去吧。」
陳棟沒待多久就出來了。
他曾經怨恨過父親,怨恨過命運,可過去這麼久,那些怨恨早在一日復一日的奔波中磨平了。他不在意,可他爸依然覺得沒臉見他,這幾年每次探監都是說上兩句話便勸他快點離開。
這個下午原本就是空出來去探望父親的,現在計畫提前結束,陳棟也不知該幹什麼去,乾脆提前下了公交車,順著江邊的林蔭路慢慢往爺爺家的方向走。
路邊不少小孩在草坪上玩球,估計是玩得太嗨,沒注意球踢飛了,那球咕嚕嚕地滾到陳棟腳前。
見那人高馬大的男人臉色陰沈著從地上撿起球,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都怯怯地不敢上前,半天才推出一個一臉衰相的倒楣蛋。
那倒楣蛋蹭到陳棟跟前,討好地衝他笑笑:「叔叔,能把球還給我們嗎?」
陳棟看了一眼那胖墩墩的小孩,小胖子立刻嚇得鵪鶉似的抖了抖。陳棟忍不住用大手揉了小胖子的頭髮一把,然後將球遞過去。
小胖子接過球,歡呼著朝同伴的方向跑去。
陳棟笑了,乾脆一屁股坐在江邊的石階上享受起難得的休閒時光。他掏出煙,歪著頭叼在嘴邊點上,透過繚繞的煙霧望著不遠處踢球的小崽子們。
他也像他們一樣無憂無慮地在這片草坪上恣意玩鬧過。
隔江的富人區就是他高三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那時覺得坐車一眨眼就能穿越大橋到達的地方,如今看來竟然如此遙遠。腳下的滔滔江水也彷彿變成無法踰越的鴻溝,將他的人生徹底分割成了兩半。
陳棟抽完一根菸,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差不多該回去幫爺爺做飯了。這時,手機忽然響起來。
「喂,郭子。」
「棟哥,回來了沒?」
「今天上午剛到,對了,錢我明天就給你打過去。」陳棟站起來撣了撣褲子上的灰,揣著兜往前走。
「知道知道,你每個月都準時打。」郭瑋在電話那頭說:「兄弟我給你打電話可不是為了說這個。」
「什麼事兒?」
「咱們高中過段時間校慶,班長說乾脆趁著過年大家都回來提前聚一聚。邀請你的任務就這麼落到你好兄弟我頭上了。」
「……」陳棟下意識抿了下唇:「郭子,我不去了。這次假不多,我待不了兩天就得回G城。」
「我靠,你別糊弄兄弟啊,好不容易回來不得待完假期再走?再說了,一年就回來這麼幾天,也不多陪陪你家老爺子?」
「假真沒幾天,再說,你看我現在這樣去了合適嗎?」
「棟哥你別多想,咱們都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就一起簡單地吃個飯聚一聚。」
郭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陳棟只得說:「那行吧,到時候你告訴我時間,有空我肯定過去。」
「說好了,你可別涮我哈。替我給你家老爺子帶聲好,改明兒我過去找他切磋棋藝。」
「就你那水準,還是別了,怕像上次那樣被我爺爺攆出來。」
「我操,這是哪年的事你怎麼還提啊!」郭瑋在電話裡笑罵道:「棟哥,聚會你可一定要來啊,我他媽真是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