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靜謐無聲的藥園深處,暖融融的日光漫過成片青青草地,將碧綠草地上小小的紅袍稚童和一旁雪白的小羊收進暖陽的懷抱,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得小孩腰間點綴的流蘇墜子閃閃發亮,於草地上晃出活潑悅耳的音節。
身形挺拔的黑衣劍修靜默地立於不遠處,幽深寒涼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小孩身上,又掃了一眼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綿羊,不動聲色。
莫焦焦伸著胳膊,撒丫子往白白胖胖的小綿羊處跑去,嘴裏還傻乎乎地喚道:“小羊……”
原本臥在草地上的綿羊連忙站了起來,黑色的眼睛看著狂奔而來的小娃娃,隱約有些焦躁地踢了踢羊蹄。
踉蹌的孩子很快就到了綿羊身邊,趔趄了幾步後就站穩了,他新奇地歪頭將小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真心地讚美道:“小羊真好看。”
莫焦焦喜歡純色的東西,獨孤九一早就知道,因而也未曾阻攔,只看著小孩誇獎完綿羊後就挪動步子靠了過去,白皙的小手輕輕地放到綿羊背上,摸了又摸。
莫焦焦好奇地張開手握了一把暖和柔軟的羊毛,見綿羊沒反應,膽子便大了起來,試探地拽了拽,將一把羊毛揪得皺巴巴的,疑惑道:“小羊的毛好長。”
他力道小,又不懂事,揪高興了就雙手齊上一塊拽著羊毛,拽完了綿羊的毛又跑到後頭扯圓圓的羊尾巴,將綿羊揪得忍不住用羊蹄踢草地。小孩渾然不知,還轉頭高興地對男人道:“小羊的尾巴是圓的。”
莫焦焦折騰完羊尾巴就去握羊角了,他顯然對這只羊極為喜愛,甚至沒有絲毫的畏懼。軟綿綿的手握著一隻羊角就扭頭往獨孤九身邊拖,邊使勁邊開開心心地喚道:“獨孤九,焦焦要帶小羊回去,給小羊吃草。”
胖乎乎的紅團子拽著可憐的綿羊拖了兩步都拖不太動,依然鍥而不捨地努力著。
眼見著小孩是鐵了心要把羊拽走,被“殘忍欺負”了半天的綿羊終於忍無可忍,腳下用力穩住身體,同時羊角巧妙地在小孩手心裏頂了一下,左右轉了轉,迅速從中掙脫了出來,又往後跳了兩步,成功脫離了小孩的禁錮。
莫焦焦手上忽然一輕,身子有些趔趄,他歪了幾步勉強穩住身體,隨即奇怪地轉身去看跑到一邊的綿羊,狐疑道:“為什麼小羊跑到那裏去了?”
獨孤九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只聰明得反常的羊,淡淡開口道:“椒椒回來。這只羊有主。”
“真的嗎?”莫焦焦驚訝地問。
“嗯。你看綿羊頸上的玉佩。”獨孤九解釋道。
莫焦焦忙湊近幾步去看,果真在小羊脖子上看到一枚用紅色絲絡串起來的瑩白玉佩。那玉佩顏色與綿羊的皮毛顏色極為相近,因而小孩一直未曾發現。
莫焦焦有些可惜地皺了皺鼻子,嘟囔道:“焦焦要小羊。”
他有些不甘心地走過去,巴巴地瞅著羊,小手不死心地伸出去。綿羊一見他又伸手,便邁開步子往另一邊快步走去。
哪知小孩見綿羊居然會主動躲避,愈發感興趣了,腳下步子歪歪扭扭地就追著羊跑了起來,跟綿羊玩起了你追我趕。
莫焦焦足足追著羊跑了兩圈,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小臉紅彤彤的。
獨孤九見他實在高興,沉吟片刻後問道:“椒椒不怕它?”
莫焦焦呼著氣搖了搖頭,轉過身道:“雲糕說,羊喜歡吃草,不吃辣椒苗苗的。所以焦焦可以抓羊。”
他說話向來天真無邪不知委婉,亦無甚防備。哪知原本安安靜靜的小羊聽了小孩的話,竟悄悄探出頭咩了一聲,張開嘴巴一口咬住了莫焦焦的紅帽子。
適才小孩高興了到處跑,頭上戴著的帽子也揪掉了,正好被咬個正著。
莫焦焦被咬著帽子輕輕往後拉動了一下,登時愣了,他遲鈍地轉頭看了一眼,見帽子被咬住忙伸手去扯,然而綿羊咬得死緊,根本拽不出來。小孩這才有些害怕了,他扭頭朝著獨孤九的方向伸出手,試圖往前走,可憐巴巴道:“不要咬焦焦……”
綿羊執著地咬住小孩的帽子,不讓他動。
獨孤九見狀面色沉鬱,邁步往小孩身邊走去,冷聲警告道:“沈思遠,適可而止。”
低沉的話音剛落,小孩身後可愛的綿羊便忽然渾身冒起白光,隨即朦朧的身形竟逐漸拉長成人形。下一瞬,白光褪去,一身寶藍色衣裳身形高大的青年坐在草地上,仰頭捧腹哈哈大笑了起來,正是神意門門主沈思遠。
他笑聲極為爽朗,淩厲的丹鳳眼彎著,一手指著小孩一手按在肚子上,笑得毫無形象。
莫焦焦一聽見青年突兀的笑聲便嚇得蹦了起來,伸出胳膊撒丫子往獨孤九身邊跑,眼眶都紅了。
大笑的沈思遠忙伸長手臂一勾,竟是輕輕鬆鬆勾走了小孩腰間那串玉佩。
莫焦焦害怕地一頭紮進蹲下身的獨孤九懷裏,發著抖將小臉埋到男人頸窩裏,胳膊圈著對方的脖頸不放,告狀道:“有個人在叫。”
獨孤九攬住小孩安撫地拍了拍背,又摸了一下暖乎乎的後腦勺,單手將人抱了起來。他起身漠然地看向前方的青年,抬手一翻,卻是隔空將那串玉佩吸到了手裏。
“喂喂喂!”沈思遠連忙止住笑,慌亂地從草地上跳了起來,大叫道:“你怎麼辦到的啊?”
獨孤九眸色冷淡地看向他,沉聲道:“沈思遠,藥園非你應來之處。”
莫焦焦感到安全了便小心翼翼地扭過頭去瞧來人,眼見著對方看著獨孤九的手,他也跟著看過去,驚訝道:“焦焦的玉佩。”
獨孤九將玉佩系回小孩腰間。
莫焦焦這才心滿意足地摸了摸玉,只是他抬眼看到前方的青年,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生氣道:“小羊沒有了。”
沈思遠看著小孩委屈巴巴的樣子,忙無辜地攤了攤手,笑嘻嘻道:“你的羊沒了可不能怪我。那只羊本來就是我變的。”
莫焦焦茫然地眨眼,問:“為什麼你變小羊?”
“因為好玩啊。”沈思遠懶洋洋地笑了笑,又拍了拍身上黏著的草葉,看向獨孤九解釋道:
“拭劍大會無趣得緊,而你天衍劍宗風景甚美,我便和鴻雁仙子討了一顆擬妖丹吃了,尋思著變成羊來這裏逛逛。誰想到這小娃娃見了我就咩咩叫。我能不陪著玩玩麼?”
青年說得頭頭是道,一臉的無可奈何。
然而他剛剛解釋完,藥園的主人,也即剛剛處理完雜務的連雲山正好從後頭的藥圃走了過來,聞言腳下步子一停,臉上慣有的得體微笑一時間僵硬非常,他輕聲問道:
“沈門主,我的藥草……就是那邊被不知名……野獸啃了的忘憂花,莫不是你吃的?”
沈思遠一聽這輕柔的問話,心中頓時咯噔一聲,暗道不好,他沒敢回頭,二話不說便運轉神意門獨有身法,飛也似地躥出門,直往空中逃竄而去。
連雲山氣得拳頭緊攥,哢巴哢巴直響,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看向獨孤九微笑道:“師叔祖且帶著焦焦玩,我去去就來。”語畢祭出飛劍跳了上去,怒火中燒地為他短命的草藥討回公道去了。
莫焦焦看著連雲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難過地嘟囔道:“焦焦的小羊沒了。”
獨孤九垂眸看著他,低聲問:“為何喜歡綿羊?”
若他未曾記錯,隱神谷眾妖怪中應當是沒有羊妖的。
莫焦焦戳了戳自己的玉佩,老實道:“以前雲糕住在隱神谷,和焦焦一起玩,就不吃焦焦。雲糕總是背焦焦到處跑,他是我唯一認識的羊。”
正因為是羊,小孩才固執地喚顧朝雲為“找羊”。
獨孤九聞言擰起眉,沉靜的眸色一時間複雜難辨,他薄唇抿緊,心中念頭百轉千回,好一會兒方確認道:“椒椒是說,雲糕原形為羔羊?你可親眼見過?”
“見過。”莫焦焦點了點腦袋,“焦焦有時候記不起來很多事,可是剛剛小羊出來了,焦焦就記起來了。雲糕喜歡變成羊載焦焦去玩,可是狐狸長老來找我,他就變回去了。”
“森湖見過雲糕的原形?”獨孤九長眉皺得更緊,眸色極為幽深。
他所說的森湖便是莫焦焦口中狐狸長老的名諱。
“嗯嗯。”莫焦焦回答,他有些猶豫地道:“狐狸長老也見過,可是狐狸長老對雲糕好凶,總是讓雲糕不要變羊,雲糕好多次偷偷站在後面看狐狸長老,我讓他上去說話,他又很難過,不肯去。”
“椒椒。”獨孤九聲線低沉,他慎重地問道:“森湖,可曾讓你見過本體?本座是指,椒椒可見過他化為狐狸?”
“沒有。”莫焦焦老實地搖頭,“狐狸長老說他不喜歡化形,每次夏天,隱神谷就很熱,大家都去泡湖水,槐樹長老都脫了漂亮衣裳,變成了樹。可是狐狸長老就是不化形。谷主就說他是木頭腦子。”
“嗯。”獨孤九沉沉應了一聲,目光投向遠處的淩雪峰,若有所思。
莫焦焦所言狐狸長老,也即森湖,當年與鴻雁仙子成親之時,獨孤九自然也到場了。然而身著喜服的俊秀男人眉眼間一片溫和無害,絲毫沒有狐妖的妖媚惑人與傾世姿容,行事作風也絲毫與狐妖的狡黠不沾邊。
若他本體為狐狸,那麼森湖同鴻雁的兒子也應當是狐妖,然而……莫焦焦根據妖族獨有氣息斷言顧朝雲就是雲糕,也即顧朝雲本體為羊。
只是,小孩此前又偷聽到顧朝雲所言,得知顧朝雲被人由極北之境、雪山之巔救回的秘密。而鴻雁之子恰好於極北之境消失無蹤……
最為關鍵的一點,是小孩告訴獨孤九的秘辛:如今修真界妖族,唯二新生妖族幼崽只有神圖子莫焦焦與鴻雁之子。雲糕既為妖族幼崽,那麼被莫焦焦認出是妖族幼崽的顧朝雲,就足以確定身份了。
獨孤九垂首看向懷中稚童腰間的朝天椒狀玉佩,狹長的雙眸一片清明,卻森冷得如同古井。
若說原先他尚且有些懷疑,今日小孩憶起之事倒是將他的猜測徹底落實,重重迷霧亦撥開了一些。
怨不得當年鴻雁入谷,竟是未曾找到任何一隻狐狸幼崽,一切竟皆源於森湖的蓄意隱瞞,簡直可笑至極。
只是崇容不明白的是……森湖混淆視聽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本體,接著又將雲糕為鴻雁之子的事實徹底掩埋了起來,如此荒唐扼殺天倫之事,隱神谷谷主究竟知不知情?森湖如此做的目的又是為何?雲糕分明居於隱神谷,卻在莫焦焦十歲之時險些亡於極北之境,將他送走的究竟是何人?
種種疑問於腦海中閃過,直指最為可怖的事實。
獨孤九抬手將小孩按到懷中,斂下的雙眸第一次閃過一抹極為痛惜的神色。他容顏俊美而清冷,抿緊的薄唇成了一條直線。男人忽得憶起每次小孩摔倒之時,總是認真地辯解道:“不是焦焦,是它自己摔倒的……”
“獨孤九,焦焦悶。”耳邊響起莫焦焦的叫喚,他掙扎著抬起頭,看著對方烏黑的雙眸,奇怪道:“獨孤九生氣了嗎?”
“……沒有。”男人回過神,神色如常地開口道:“椒椒喜歡雲糕嗎?”
“喜歡呀。”莫焦焦毫不猶豫。
“嗯。那便罷了。”獨孤九抱著小孩往外行去,叮囑道:“除了本座所言,勿信他人。”
哪怕是真相,都不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