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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吏進房掌燈的時候,柳朝明又看了一眼天色。

 蘇時雨已借著安南的行商案,在他公堂裡議足一炷香了。

 說是抛磚引玉投石問路又不像,從九江府死了的錄事,說到前陣子斃命的清河縣縣令,更像是在……耗時辰?

 但她為何要與自己耗時辰?

 柳朝明心緒沉沉。

 哪怕蘇晉已猜到安南的案子是朱弈珩做的,今日後宮設宴,太液湖行秋禮,她總不至於挑在這個眾目睽睽的當口命人將朱弈珩擄去刑部,無憑無據倒罷了,朱弈珩到底是王爺,沒令人信服的藉口,她怎麼和眾臣交代?

 不對,應當與朱弈珩,與安南行商的案子無關。

 可他們之間除了安南的案子,還有何事值得她大費周章?

 既然與朱弈珩無關,難不成——與朱昱深有關?

 方才一閃而逝的念頭就要浮水而出,外頭忽然響起急促的叩門聲。

 言脩不等柳朝明應允,推門便道:“大人不好了,沈大人他——”

 話說到一半生生收住,他看到了仍端坐在公堂內,一直未曾離開的蘇晉。

 “沈青樾怎麼了?”柳朝明沒回話,反是蘇晉先問了一句。

 言脩的目色裡有掩藏不住的焦急,但這事如何能當著蘇尚書的面稟報?

 蘇晉慢條斯理地又道:“言禦史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本官說麼?”

 言脩本就猶豫,被她拿這話一堵,竟真地不知該不該開口了。

 “可是秋禮上出了事?”柳朝明忽然道,他看蘇晉一眼,不欲再分神理會她,“但說無妨。”

 “是,四殿下在太液湖上巡軍,龍船飄到湖心不知撞著什麼,已淹了一半水,但沈大人說,龍船巡軍是陛下親賜的恩德,便是淹水也是天意,應該順應天命,不允任何人去救。”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頓又補充:“沈大人還說,四殿下從前是會浮水游水的,只是如今癡了,倘若沒得癡症,殿下死不了。”

 沈奚的意思十分明瞭——

 倘若朱昱深真患了癡症,那就隨龍船沉在太液湖裡,只要他敢浮上水面哪怕只換一口氣,則說明他的癡症有假。

 而一旦證明癡症是假的,沈青樾一定會下殺手。

 兩頭都是絕路。

 這是要拿朱昱深的命來試探。

 柳朝明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蘇晉卻先他一步,抬手將他一攔。

 “大人是要去太液湖麼?”她笑了笑,“但時雨以為,四殿下回京覆命的事宜,原就是青樾一手操持的,青樾與我和大人共同主持內閣,難道不該彼此信任?大人此去若是與青樾起了爭端,反倒會叫人以為是內閣不睦怠慢了四殿下,到那時,好事也成壞事了。”

 她這是什麼意思?威脅他?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這個他親手為自己樹起的敵人,不知不覺已長成參天大樹,一人獨立,也能擋住八方風來了。

 他一時咂不出心中滋味,片刻後,竟也笑了一下。

 再開口時,眸子裡深默盡褪,取而代之是一如初見時的冷靜與清寡:“蘇大人誤會了,沈大人既有決斷,本官不過是去看一眼罷了,何至於要干涉他?”

 龍船已被水淹了大半,朱昱深攀住的船幫儼然就要沒入水中。

 太液湖一頭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沈奚打眼望去,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前去通稟,竟是沈筠與龔荃到了。

 龔荃見朱昱深即將沉入湖裡,震驚不已:“青樾你這是要做什麼?”又轉頭看向湖畔的親軍衛,“怎麼不救人?”

 可周遭的人都跪著,聽了龔荃的話,將頭埋得更低。

 龔荃怔了片刻,旋即就明白過來。

 晉安帝即將親征歸來,下一步就是削藩,四殿下手握重兵之權,朱南羨必容不下他。

 但兵權還是次要的,晉安帝生性仁慈,若非三年前故太子之死令他對朱昱深心生嫌隙,這些年兄弟鬩牆,令他不得不一路廝殺不敢手下留情,他也不會狠下心要了四殿下的命。

 而今時今夜,沈青樾所為,豈知不是朱南羨授意?

 龔荃想到這裡,心中一片冰涼苦澀。

 他慢慢屈下膝頭,懇求道:“青樾,昔年北境荒苦,戰亂不休,四殿下還是少年就隨軍出征,十九歲就掛帥領兵作戰,自此鎮守邊關十二年。”

 “十二年,他出生入死,為國為民,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就不能放過他,饒他一命麼?”

 沈奚聽了這話,淡淡地道:“國公爺年紀大了,人也糊塗了,來人,將龔國公請去前宮歇著。”

 沈筠難以置信地看著即將沉入水裡的夫君,愣愣地往前一步,似有些困惑,喚了句:“小奚?”

 四周極靜,深宮風起,沈奚獨立於太液湖畔,衣袂隨風翻飛一如臨水謫仙,一言出三軍不敢妄動。

 他分明聽到沈筠喚自己了,卻沒有應聲。

 沈筠心頭一股無名火起,厲聲又道:“小奚!”

 沈奚面若霜雪,別開臉,只看湖水不看人。

 沈筠心中又是怒又是悲,氣極之下竟忍不住冷笑一聲,求人不如求己,她撥開擋在身前的兩名內侍,縱身要往湖裡跳,不妨那頭沈奚先她一步吩咐:“秦桑秦若。”

 兩名侍衛隨即並劍往沈筠面前一擋,低聲道了句:“王妃得罪。”

 “你們也敢攔本宮?!”沈筠簡直怒不可遏。

 秦桑秦若雖是朱南羨的貼身侍衛,但當年沈筠出嫁北平,朱南羨將他們撥去護衛了她八年,八年在北平,朱昱深待他二人不薄!

 “十三離開東宮之時,本宮讓你們去保護他的安危,而今他登基為帝,這就是本宮幫他,救他,待他如兄弟的結果?!”沈筠怒斥道。

 湖中又傳來覆水之聲,周遭人一聲低呼,沈筠抬目望去,朱昱深已沉入湖中了。

 他已經癡了,不會浮水也不會游水,出於本能地拍著水掙扎了幾下,便被湖水沒了頂。

 沈筠見此情景,再不欲與沈奚廢話,她自後宮來,沒將紅纓槍帶在身側,徒手便要去推秦桑與秦若的劍。

 秦桑與秦若雖不敢對沈筠拔劍相向,但要攔住她一時半刻卻不成問題,三人正爭得膠著,只聽太液湖一端又傳來一聲高呼:“柳大人,蘇大人到——”

 晉安帝不在宮中,朝中大小政務均由內閣做主,若說這宮裡還有誰能壓得住沈青樾,只有內閣另兩名輔臣了。

 朱昱深的副將聽聞蘇晉與柳朝明到了,突然卯足全身力氣,猛地一下掙脫開金吾衛的制服,奔去柳蘇二人面前磕頭道:“柳大人,蘇大人,求求您二位救一下我家殿下吧!”

 蘇晉沒有答話。

 柳朝明看了一眼太液湖,湖水已沒了朱昱深頭頂,他似還在水下掙扎,湖心蕩起一圈一圈漣漪。

 不知怎麼,柳朝明就想起十年前,朱昱深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今日你我一諾,日後註定要走上一條艱險萬分的路,唯有棄妄念,斷私欲,才有生機。”

 是,他此刻只要一句吩咐,就可以救朱昱深。

 可是,然後呢?

 他們已在危局,倘若他救了他,沈青樾必不會相信朱昱深的癡症是真的,他也許就不會離開京師。

 如果沈青樾不走,等朱南羨回來,他們又有何生機可言?

 今日的時局,已容不下他一分一毫的心軟,他只有狠心,對自己,對盟友,對所有人,才能贏得逆天改命的契機。

 “本官以為,”半晌,柳朝明涼涼開口,“規矩就是規矩,船沉了是天意,應天而為,才是正道,沈大人說得對,四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救人就沒這個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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