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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至申時,禮官將故太子與故太子妃的棺槨抬入陵寢,朱南羨領著宗親與群臣行三跪三拜的祭禮。

 陵寢西面還有一個忠孝台,如果朱麟還在,那麼祭禮過後,就該由他登上忠孝台,對朱憫達與沈婧再行天家孝禮。

 但朱麟不知所蹤,這個孝禮今日便由朱南羨與朱旻爾代行。

 這其實是不大合規矩的。

 朱旻爾倒還說,朱南羨如今已是儲君的身份,該是朱憫達與沈婧的君主了。

 朱南羨領著朱旻爾登上忠孝台,對著陵寢的的方向,先三跪三起行了磕頭禮,然後各自從禮官手裡接過《孝經》的唱文,放聲念誦。

 群臣與宗親都候在忠孝台下。

 朱沢微在朱南羨念誦《孝經》時望了眼天色,申時三刻,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隨即折身,旁若無人地朝皇陵東側門走去。

 秦桑看到朱沢微的動靜,湊到朱南羨耳旁道:“太子殿下,七殿下往碑亭的方向去了。”

 朱南羨沒答這話,將手裡的《孝經》念誦完畢,上了香,躬身施完禮,才道:“等他亮刀兵。”

 “是。”

 皇陵位於獨龍埠下,南臨梅花山,酉時將至,天地都是獵獵的山風。

 朱沢微走到碑亭處,便被兩名忠孝衛攔住,說道:“七殿下,太子殿下未行完孝禮,任何人不得離開。”

 他今日穿得是御賜蟒袍,按說除了朱南羨,任何人都不得攔阻。

 朱沢微知道朱南羨派兩名忠孝衛在這裡守著,正是等自己先動兵呢。

 動兵就動兵。

 他左右看了一眼,兩旁的隨侍同時拔劍,片刻之間就斬殺了攔在面前的忠孝衛。

 帶血的劍收入劍鞘發出“噌”的一聲,朱沢微隨即高喝道:“府軍聽令!”

 這所謂的府軍並不是宮中親軍衛之一的府軍衛,而是朱沢微將自己的府兵,暗衛,以及舊部殘部整合而成七王府軍。

 刀兵之聲裹在長風中,霎時間響徹整個皇陵,埠外山裡,隨處可見身著黑甲,執戈喊殺的反兵。

 守在忠孝台下的朝臣宗親皆目露恐慌之色,張惶四顧間,紛紛尋找躲避之所。

 朱祁嶽回頭看了眼立在女眷之首的戚寰,見她正望著自己,眸子裡全是擔憂。

 他笑了一下,微搖了搖頭,隨後,他將笑意斂盡,折身毅然決然地朝朱沢微的方向走去,解下腰間青崖舉於頭頂,也高喊道:“府軍聽令!”

 皇陵密林間,又揚起氣勢雄渾的一聲齊喝:“在——”

 “聽我之令,列陣,禦敵!”

 “是!”

 伴著這聲號令,碑亭週邊又湧出近千名兵衛,舉矛刺響面前的忠孝衛。

 朝臣宗親見著這陣仗,一下全亂了,紛紛往有旗手衛把守的寶頂湧去。

 柳朝明遠遠瞧了一眼想從東側門逃離的朱沢微,折返回身,獨自逆著人群,向正從忠孝臺上下來的朱南羨走去。

 沿途與左謙擦肩而過,左謙喚了聲:“柳大人。”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動手。”

 與此同時,站在高臺上的朱南羨也斬釘截鐵的喝道:“動手!”

 侍衛秦桑應了聲:“是!”當下登上忠孝台,朗聲高喊:“虎賁衛,金吾衛,鳳翔衛聽令!”

 高臺之下,山間遠端,以及皇陵週邊,萬余兵衛幾乎同聲應道:“在!”

 “七王朱沢微謀害親軍,意圖謀反,罪大惡極,太子殿下傳令爾等,速速將他拿下!”

 “是!”

 整個皇陵一下子淪為修羅沙場,四處都是提刀砍殺的兵衛。

 暮色在這一刻降臨,被烈陽灼燒一整日蒼穹鋪出豔而烈的霞色,像是要在將這天地都籠罩在血色之中。

 朱沢微在隨侍的護衛下,一面往東側門撤退,一面一名追上來的暗衛:“怎麼樣?”

 那名暗衛道:“不出七殿下所料,太子殿下早已知道我等在此布兵,在各個出口都安插了親軍,不提其他,單是算是驍勇善戰的金吾衛與虎賁衛都超過一萬人。”

 朱沢微沉吟了一下,正欲開口,忽聽身旁的暗衛喚了一聲:“十二殿下。”

 朱沢微驀然回頭望去,只見朱祁嶽果真提著“青崖”朝自己走來。

 他眉頭一皺,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朱祁嶽道:“我整了兵,為七哥斷後。”

 朱沢微有些惱怒道:“你沒聽見朱南羨給我扣的什麼帽子嗎?謀反叛國。你還跟來?真是不知輕重!”

 朱祁嶽沒答這話。

 他舉目看向於各處拼殺的兵衛,思忖了片刻道:“七哥的府軍一共只有一千兩百人,即便此處地處狹口,也絕不是親軍衛的對手,恐怕不足以為七哥斷後。你將這些人給我,再加上我手裡的九百人,讓他們通通聽我號令,我能為你撐住。”他又想了一下,再道:“你也不要往東側門走了,那裡的伏兵定然最多,你向樞星門走,從正門出,那裡守著的不過是沒得朱南羨之命的忠孝衛與旗手衛,你有御賜蟒袍在身,他們不敢攔你。”

 從正門走原本是最難的一條路,但此刻有朱祁嶽斷後,卻成了希望最大的一道生門。

 然而朱沢微聽了這話,卻沒有立時動身,只問:“那你呢?”

 一名親軍衛突破重圍殺上前來,朱祁嶽側身一避,“青崖”出鞘,揮劍一斬。

 鮮血濺出來的同時,劍已收入鞘中。

 朱祁嶽側目看了朱沢微一眼,不懼不畏地道:“七哥放心,我征戰這麼多年,數十萬大軍的場面都見過,難道還會斷送在這裡不成?”

 朱沢微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眉頭又微微蹙起,片刻,竟歎了一聲:“唉,你真是——”他頓了頓,“煩死了。”

 朱祁嶽記得,小時候的七哥最溫和,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唯獨對知道他本來樣子,卻執意跟著他的自己,總是這麼一句話——煩死了。

 他揚唇一笑,提劍翻身上馬,高舉長劍,劍光映著天際近乎慘烈的霞色:“眾府軍聽我號令——”

 “在——”

 朱沢微看著朱祁岳策馬發令,原本還散於各處的兵衛像一下子找到主心骨一般,紛紛湧到碑亭前方,列陣為他築起一道銅牆鐵壁一般的人牆。

 一旁的暗衛道:“七殿下,機不可失,趕緊走吧。”

 朱沢微點了一下頭,走了幾步忽又頓住腳,問:“讓你抓個活的忠孝衛,你將人帶來了嗎?”

 “已帶來了。”暗衛道,隨即往後看了一眼。

 身後的隨侍立刻就將一個捆著的人押來朱沢微面前。

 朱沢微看著這名忠孝衛,說道:“你去告訴朱南羨和柳昀,本王在蘇時雨離宮的路上埋了火藥,不是嶴城,是近上許多的地方……”

 一旁的暗衛聽了這話,不由道:“殿下,您為何此刻便要將火藥的事告訴太子殿下與柳大人?”他頓了一下,又解釋道,“屬下認為,此刻並非最好的時機。”

 這暗衛話語裡的道理朱沢微何嘗不懂?

 眼下有朱祁嶽帶兵斷後,他已能順利到達樞星門。

 他應該等出了樞星門,甚至自正門離開皇陵,離開應天府以後,再將此事告訴朱南羨與柳昀,如此才能為自己爭取足夠多的時間。

 可朱沢微沉默了一下,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策馬而立的,朱祁嶽的背影。

 小時候,那個總賴著自己,個子小小的十二弟,已長成了參天大樹,以為能為人撐起一片天了。

 朱沢微真是搞不明白,在他薄情寡義的一生中,怎麼要撞上這麼一個悶頭悶腦,總是要一廂情願的執劍,捨命,守護自己的人。

 即便自己能安然出去,可刀劍無眼,十二會葬在這裡嗎?

 唉,他真是煩死了。

 朱沢微又一次對被捆押在跟前的忠孝衛道:“去告訴十三和柳昀,要麼現在去救蘇時雨,要麼,下輩子再見她吧。”

 “是,是。”那名忠孝衛被鬆綁以後,磕頭應道。

 “殿下——”

 一旁的暗衛還欲再說,卻被朱沢微抬手一攔,他沒再讓他說下去,抬步往樞星門的方向走去。

 朱南羨站在忠孝台的石階上,舉目看著在皇陵各處拼殺的親軍衛。

 這些兵將雖有左謙率領,但因為分佈的太散亂,朱祁嶽又領兵守住了通往樞星門的峽口,他們竟一時沒能攔住朱沢微。

 朱祁岳是大將之才,嘗在嶺南領兵,兵術以詭辯著稱,最擅長利用地形擺出不同陣法禦敵。以他的才略,雖只手握兩千府軍,但要將一個狹口守住一時半刻卻並非難事。

 朱南羨想了一想,正欲下高臺親自領兵,忽見不遠處的金吾衛領著一名神色慌張的忠孝衛朝自己這處奔來。

 這名忠孝衛知道自己即將稟報的事宜非同小可,一見朱南羨與柳朝明便撲跪在地,戰戰兢兢地道:“稟太子殿下,稟柳大人,七殿下讓、讓小人帶話給殿下與大人,說他從前囤了些硫磺,又暗中買了硝石,走的是他的私銀,沒法查出來,他已做成火藥,沒埋去嶴城,埋在了使節大人,侍郎大人離京的路上。”

 柳朝明與朱南羨聽了這話卻俱是一怔,兩人似是聽明白了,又似是沒有,過了半晌,柳朝明才道:“你說什麼?”又道,“你再說一次。”

 忠孝衛也知道自己驚惶之下言語顛三倒四,咽了口唾沫,狠狠點了一下頭道:“小人方才說,蘇侍郎與使節大人——”

 話未說完,忽聞一聲馬匹嘶鳴。

 朱南羨與柳朝明抬目望去,竟是沈奚不顧皇陵禮制,將馬騎到陵寢這頭來了。

 沈奚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來,逕自走上前來,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忠孝衛,看了眼原地怔著的朱南羨,又看了眼有些茫然的柳朝明,先自沉了一口氣,然後道:“我跟你們說,但你們萬不可急。”

 “朱沢微,在蘇時雨送使節出城的路上埋了火藥。”

 “他告訴所有他的人這火藥埋在嶴城。”

 “其實不是。”

 “這是他的障眼法。”

 “我方才在來路上已細想過了——他起兵的時候,應該就是火藥炸響的時候。”

 “所以現在——”沈奚回頭看了眼這滿山滿陵喊殺的兵衛,這浴血的沙場,“火藥應該已經炸了。”

 霞色紅得要從天際淌下血來。

 又是盛烈的,灼目的,要將人間照成暗光地獄。

 遠處近處廝殺的兵衛一下子化作執戟揮叉的鬼將,一招一式都奪魄取魂。

 明明兵荒馬亂,明明碾人心神,卻沒有聲音。

 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

 柳朝明極靜極默地立在原處,斜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長而落寞的孤影。

 而他整個人就裹在這暗影之中,素日裡冷靜自持的眸子裡,一下子全充斥著茫然,像是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朱南羨也怔在原地沒有動。

 好半晌,他抬目看了看遠端沒有聲音的拼鬥,看了看天際與霞光萬丈與青山掩映中的宮樓,這如織錦一般的紛紛色澤落入他眼裡全成了一蓬灰茫茫。

 他往前邁了一步,仿佛使不上力氣,踝上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一旁的秦桑連忙上前來將他扶了扶,說:“殿下當心。”

 萬籟俱靜的世界裡陡然有聲音入耳令朱南羨不由一驚。

 他似是終於反應過來,看了看沈奚,又看了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猛地將秦桑一推,直起身,四下望了一眼,回身就去解系在皇輦上的馬。解了一半,他覺得不對,自一旁侍衛腰間奪過刀,折回身又要去牽沈奚方才騎進皇陵的馬。

 沈奚一把拽住朱南羨的胳膊:“你幹什麼?!”

 “我去救阿雨。”

 朱南羨的聲音沙啞得可怕。

 “你要怎麼救?”沈奚道,“那是火藥,你去了有用嗎?”

 他說著,又緩了口氣道:“我過來的時候,已經吩咐宮裡的太醫與兵衛趕過去了,但恐怕不夠。”

 朱南羨沉默著沒說話,掙脫開沈奚的手,又要去牽馬。

 沈奚拽住韁繩:“你把兵給我,我去救她。”他頓了一下,又道,“這裡是朱祁嶽領兵,只有你能對付他,你不能放朱沢微回鳳陽,這是縱虎歸山。”

 一旦讓朱沢微回鳳陽,那麼有朝一日他如果起兵,必將生靈塗炭。

 而滿目瘡痍,邊疆四處戰起的大隨,已承受不起這樣的內耗了。

 沈奚看著朱南羨,最後道:“十三,在其位,謀其政。”

 朱南羨張了張口,啞著聲道:“可是我不能——”

 “讓我去。”這時,柳朝明道。

 他似乎從方才的茫然中回緩過神了,又似乎沒有。

 他折轉腳步,看向那條被朱祁嶽領兵堵了的,通往樞星門,通往正門的路,整個人都是一種極靜之姿:“你留下來,殺了他。”

 柳朝明沒說這個“他”是誰,但朱南羨明白,此人除朱沢微以外別無二人。

 長風獵獵拂過,帶來濃厚的血腥氣息。

 朱南羨看著柳昀。

 他其實不想將阿雨的命交到任何人手上,他只有自己去看到她,確認她還活著,他才能放心。

 但他也知道,在這個世上,若說還能有一個人,能與自己一樣拼盡全力,拼盡性命去守護蘇時雨,只有眼前這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柳昀了。

 片刻後,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我把金吾衛交給你。”

 他喚道:“左謙,你即刻起,便聽柳昀一人之令。”

 左謙愣怔道:“可是殿下這裡——”

 朱南羨垂下眸搖了搖頭,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開口時竟忍不住發出一聲悲咽,然後才又對柳朝明道:“你一定要——把她活著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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