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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262章
第兩百六十一章

 朱南羨扶著酒盞的指節動了動,一瞬握緊,又一瞬鬆開。

 “蘇大人收下玉玦時,並不知情,後來曉得柳老先生贈玉別有深意,當即便去柳府歸還,這才被柳大人拿住絕佳時機,將她囚在了柳府書房。”

 朱南羨怔然——蘇晉被迫就範,竟是因為這麼一樁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他此前一直困惑,當年他們與朱昱深已勢同水火,阿雨為人謹慎,冰雪聰明,如何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擄去柳府?如今聽闕無這麼一說,全然想得通了,阿雨雖伶俐,但在情義二字上,心思極純極淨,她早已與他私許終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況,在她心深處,始終對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與仰慕,不信他真的會害自己。

 “我聽聞,柳老先生與柳昀的關係並不算好,父子之間,若非老禦史調和,這些年恐怕幾無往來,既如此,柳老先生怎麼會知道柳昀對時雨的心思,還以玉相贈?時雨收下玉後,倘無人相告,又怎會得知玉玦原該是一對?”

 這不像是柳昀的手筆,他不會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

 闕無道:“晉安陛下問到要緊處了,這就要說到一個人,文遠侯。”

 “柳大人對蘇大人的心意,是文遠侯告訴柳老先生的。蘇大人為何會得知玉玦是一對,亦是文遠侯尋了個時機進宮,‘隨口’與蘇大人提的。還有一點,柳大人日無暇晷,為何會這麼趕巧,在蘇大人去柳府還玉時,恰好也回了府?因為文遠侯說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賴,請柳大人回府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後,撞見蘇大人,全然明白過來,這才一不做二不休。”

 文遠侯,齊帛遠。

 朱南羨心下凝然,是啊,他怎麼把這號人物忘了。

 這個滿目慈悲,年近古稀的書生。

 昔父皇開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孟良,齊帛遠,他們能在群雄逐鹿,英傑輩出的亂世中,百算千謀奪下江山,饒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個會是簡單的人物?

 何況齊帛遠是謝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長,她對這樣的人,從來不設防。

 只是她忘了,齊帛遠非但是她的尊長,也是柳昀與朱昱深的恩師。

 歷經謀天下,誅功臣,故舊盡散盡亡的老書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龍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過這一輩子悲天憫人的脾氣,不捨得看柳昀與朱昱深伏誅於奪位的廝殺中,這才又攪進了血淋漓的權爭中。

 “當年蘇大人從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蘇二位大人因此勢同水火,但……兩位大人的交情,宮裡的人都是知道的。”

 蘇晉無法對柳朝明動手,而柳昀,又如何對蘇時雨下得了狠手?

 兩人這麼猶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

 晉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羨已快班師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與柳昀一黨只會功敗垂成。

 朱昱深便是算到了這一點,才去懇請齊帛遠出手相助。

 其實齊帛遠也沒有立時應承,柳昀,蘇時雨,朱南羨,朱昱深,對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後,半輩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滿腹驚才絕豔的學識到末了權當閉門作賦的消遣,女兒齊鈺病逝後,與這荒唐人間最後一點牽絆,便是這幾個後生晚輩了吧。

 雖然就跟註定了似的,早料到他們也會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

 直到朱昱深說:“若恩師肯助我,我日後非但不會殺蘇時雨,還會在這朝堂上,為她留一席之地。”

 齊帛遠聽了這話,眼裡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

 但他很快又在心裡笑話自己,活成一把老骨頭了,竟還想萬般求全,看淡紅塵看淡生死學不會嗎?

 “阿雨是個女子,單這一點,便足以致她死無葬身之地,你握著這樣的把柄,還在乎她一條命麼?何況你是個惜才的人,若日後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殺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請老夫出手,便另許老夫一諾。”

 朱昱深一揖:“恩師請說。”

 “老夫要你保住,晉安帝的性命,並承諾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動也罷,都不可對他下殺手,不能令他因你而喪命。”

 朱昱深若想謀取皇位,頭一個該殺的人就是朱南羨,齊帛遠的要求乍聽上去荒謬至極,但朱昱深似乎並不意外——他的恩師若沒有這副悲天憫人的脾氣,早該死在朱景元誅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

 “學生能知道恩師讓學生許下此諾的原因嗎?”

 齊帛遠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聲:“你不是已算准了老夫悲天憫人?”

 但,若細究起來,悲天憫人與普度眾生還是有分別的。

 齊帛遠是在皇權爭鬥的旋渦中淌過一遭的人,自問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憫達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會顧惜他們性命,但朱南羨與他這些兄弟太不一樣了。

 當年朱景元執意將齊鈺許給朱稽佑,齊帛遠苦求無果,到最後,只好懇請故皇后相幫。

 那日,還是少年的朱南羨就跟在故皇后身側,看著這位雙鬢斑白的叔父愛女心切以至於情急落淚,便與故皇后一同勸道:“侯爺莫急,我會與母后一同求肯父皇,請他莫將齊鈺阿姊嫁給三哥。”

 這事正發生在誅殺功臣的一年後。

 滿宮鮮血還未洗淨,臣子王孫個個風聲鶴唳,誰不知道景元帝賜婚朱稽佑與齊鈺,不過是想用一個不那麼出色的兒子,牽制住齊帛遠這個功勞赫赫的老臣?

 誰敢去觸這個黴頭?

 後來便也只有故皇后帶著十三皇子去求了情,雖然徒勞無果。

 齊帛遠那時就知道,朱景元這些兒子裡,英傑雖眾,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輩,而果敢清明,赤誠磊落,重情重義的,只有朱南羨這麼一個,可惜這樣的性子,生在帝王家,還是嫡出,日後真是要苦了他。

 把思緒從往事裡喚回,齊帛遠道:“你要奪位,本就是一場豪賭,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會來請老夫出手。而老夫,便只這麼一個條件,保下朱晉安。”

 韜光養晦,忍辱負重,薄情寡義,雄才偉略,朱景元真是好福氣,生了朱昱深這麼一個這麼像他,又不這麼不像他的兒子。

 只盼他日後能虛懷若谷,能古今帝王所不能,胸中容得下江山,容得下萬民,也容得下自家兄弟的一方立足之地吧。

 至夜深,西北又起風沙,慶功的將士們酒酣興盛,行起酒令來。

 軍帳中,朱南羨聽完闕無的話,卻扶著酒碗沉默不言。

 闕無道:“晉安陛下,誠如末將所說,陛下對文遠侯有諾在先,無論如何都會保您性命,他遣末將來西北,不過是心中存了一問罷了。”

 他說著,一頓,“陛下想問您,可願回京?”

 朱南羨心中微微一動,回京?

 “回京,然後帶著蘇大人離開這朝野是非,日後放舟江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來。”

 帳子裡火色烈烈,照在光可鑒人的酒罈子上,折出雪亮的光。

 朱南羨雖能飲,但並不嗜酒,他這個人,除了少年時張揚一些,眼高於頂一些,真是沒什麼毛病,而一路挫骨瀝血走到今日,連初初那點兒飛揚跋扈的勁兒也要斂盡了。

 他拾起酒罈子,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口飲盡。

 酒真烈啊,在喉嚨裡要點起煙霞。

 空蕩蕩的酒碗映著雙眸,半晌,朱南羨笑了一聲:“我從前問過她,做禦史,很好嗎……”

 那是景元二十四年,他從南昌回京,她巡按歸來。

 彼時她答,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她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在心上。

 那時他就知道,她已找到了此生該走的路。

 因此後來他落難,成為東宮太子,直到登極為帝,亦從來沒想過要將她拘在後宮,拘在身邊。

 “我聽說,她又回京了,穿了緋袍,做了左都禦史,要徹查天下的屯田案……”

 杯碗裡餘下的一星半點酒水浮浮蕩蕩,恍然映照出她清淺的笑。

 她總是這樣笑,不是很開懷,卻真摯到了骨子裡。

 所以他回去又怎麼樣呢?

 他的阿雨,從來不是一般女子。

 她若就此褪下緋袍,跟他漂泊他鄉,縱是能夠相守,但心中存了未完成之志,必會留下一生的憾恨吧。

 朱南羨有些惋惜,怎麼也想不出兩全之法。

 可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也無法如柳昀朱昱深一般善斷善謀,無法如青樾與阿雨一般多智多巧,他只能將眼前的事做好,當了藩王,便造福一方,做了將帥,便保住疆土,登極為帝,便守住國,守住民,而這輩子,只愛了這麼一個人,攀上巔峰,跌落穀底,都好好愛她。

 “我……不回去了。”朱南羨道。

 老酒點起的烈火,一路燃到咽喉,燃到肺腑,燃到心上。

 他拼了一輩子啊,都無法予她一場成親禮,也只有讓她如自己所願,以最想要的方式,走以後的路。

 至少讓那一身緋袍,不會如朱色嫁衣一般,曇花一現。

 他看了闕無身後,那一柄被黑布裹著的兵器一眼。

 他也是當過帝王的人,其實朱昱深的心思,他又怎會堪不破?

 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

 “你去告訴朱昱深,西北,我會守下來。便請他讓阿雨安心留在朝堂中,好好做一名禦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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