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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趙衍找蘇晉做甚麼,自不必言說。

 他看了眼賴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對蘇晉道:“蘇禦史,借一步說話。”

 錢三兒眼中笑意如漣漪,裡裡外外全是套:“趙大人有話不能在此處說嗎?咱們都察院何時這麼見外了?”

 趙衍不作聲地回頭看他一眼,牙縫裡蹦出兩個字:“私事。”

 蘇晉聽到“私事”二字,心裡驚了一下。

 她這些日子雖身在都察院,但並非不聞窗外事的。禦史這官職,歸根究底就是監察彈劾,監察有大小,上至家國天下,下至雞零狗碎,是以哪戶人家去錢三兒府上求了親,不消蘇晉親自查,手底下幾名禦史自會告訴她。

 蘇晉深覺對不起錢三兒,但她也沒奈何。

 這幾日,她已忙中抽空的將不娶親的藉口羅列了一二三到九九八十一,其中最好的一條已被錢三兒用了去,若她再稱問道修佛,便讓人覺得假意推脫了。

 餘下的藉口都是歪瓜裂棗,蘇晉想,總不能聲稱自己身有隱疾罷,她蘇大人終歸還是要臉的。

 蘇晉知道趙衍為何找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錢三兒又道:“正是私事。”

 他笑意滿眼地在一案堆積如山的畫軸裡翻出兩卷寫了“都察院趙氏”的逕自遞給蘇晉:“趙大人,您不是緊趕著給蘇禦史說親嗎?拿著兩張八字他能瞧出甚麼,不如請他看畫。”

 然後他笑意更深了,十分和藹可親地對蘇晉添了句:“我排個隊。”

 這話的意思是,倘若蘇禦史對兩位趙家小姐不滿意,他手裡還有十余佳麗。

 趙衍未想錢三兒竟敢將這層意思挑明瞭說,不由撚起一絲嚴肅斥道:“放肆,這臣工之女的畫像,豈是我等隨意看的。”

 可看著畫已然到了蘇晉手裡,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著她能從兩幅畫裡挑一個,蘇晉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為人謙和不浮躁,倘能得這樣的賢婿,豈不美哉?

 而蘇晉聽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識到了甚麼,她看著畫軸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問趙大人錢大人,這是……各臣工送去給十三殿下選皇妃的畫像?”她一頓,“怎麼到都察院來了?”

 趙衍與錢三兒在蘇晉的目色裡隱約捕捉到一絲不快,以為她這模樣,是不滿他們將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給她,於是解釋道:“宮裡那只老貓不是死了麼,各宮熏艾草,宗人府怕將畫像點著了,這才拿來都察院放一日。”

 蘇晉將信將疑。

 趙衍剛直不阿了數十年,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謊,一看蘇晉有疑色,忍不住道:“罷了罷了,此事就當我不曾提過。”

 誰知蘇晉目光再一掃值事房中,堆了整個案頭的畫軸,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著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別過臉來看了蘇晉一眼,須臾,又埋下頭吃茶去了。

 趙衍默不作聲地將房門掩了,回過頭,忍不住又問了句:“哎,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大合適?”

 蘇晉與柳朝明皆不答話。

 錢三兒道:“過了年,偶爾違個禁,怎麼了?誰還沒個出格的時候?”

 趙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職各謀其位,私下裡辦起事來倒沒那麼多講究。

 將要把畫展開,他看了柳朝明與錢三兒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這會子是我給蘇禦史說親,你倆也看著算怎麼回事呢?”

 錢三兒道:“你說親,不得有一個保媒拉纖的?”意示自己,“不得有個長兄幫著掌眼?”意示柳朝明。

 趙衍拿眼神去問柳朝明:是這意思嗎?

 柳大人終於放下他金貴的茶盞,言簡意賅:“看吧。”

 兩幅畫卷展開,分是趙家大小姐趙婉與二小姐趙妧。

 蘇晉的眼神在趙妧的畫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見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綠衣裙沾著點春來的生機。

 趙衍其實是希望蘇晉能瞧上趙婉的,一看她這模樣,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個庶出,性情是好的。”

 蘇晉卻不表態,只道:“有這樣兩個女兒,是趙大人的福氣。”

 看完趙衍那頭的,錢三兒將手裡的一杳八字交給蘇晉,自書案上撿出畫來一一展開。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卻不似趙衍為自家女兒說親,須臾就給蘇晉瞧了個七七八八。

 蘇晉一一看罷,只覺大家閨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樣貌出眾的有之,亦有聲名在外的才女。

 畫軸還剩最後兩卷,錢三兒見蘇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便道:“餘下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個卷軸遞給蘇晉,“出生最好的。”

 蘇晉徐徐展開,錦花叢中立有一女,額點梅花,頭戴金釵,一身宮裝華服,年紀尚輕,但鳳目裡卻隱能觀出不可一世之態。

 蘇晉的眼神落在畫軸一旁的四字上——郃樂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樂郡主名朱郃樂,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親人,雖一無戰功顯赫,二無政績昭著,但因著這層宗親干係,景元帝便為他一家賜了個皇姓“朱”。

 朱郃樂雖是郡主,但因宮中並無嫡公主,她幼年時,又曾寄養在故皇后膝下兩年,自小便有些自視甚高。

 尤其是當年寄養在東宮時,曾追著朱南羨左一聲表哥右一聲表哥地叫,還是朱憫達聽了不過耳,到底是嫡皇子與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將她訓斥一通過後,才有所收斂。

 但朱郃樂喜歡的並不是朱南羨。

 錢三兒在一旁好心提醒:“專程拿這畫給你看,算是你我同為都察院禦史,我徇個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雖高,但絕非良配,何況她喜歡沈大人,這便罷了,還喜歡得有點不依不饒死去活來。”

 蘇晉道:“既如此,怎麼八字配到我這來了。”

 錢三兒輕描淡寫道:“哦,這也沒甚麼,沈大人甚麼性情甚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見了他,少有不動心的。”

 柳朝明又端起茶盞,看了蘇晉一眼,見她臉上沒甚異色,垂下眼簾去吃茶。

 錢三兒續道:“當年沈大人還是尚書府沈公子的時候,自秦淮河邊一走,就要被砸幾十條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數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書說過親,可惜那幾年沈公子年少風流,無心娶妻,流連煙花之地。”

 蘇晉訝異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還這般荒唐過,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覺合乎情理。

 後宅不是有句打油詩麼——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其實這詩後面還接了一句膽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尋梅蹤。

 然而,昨日宋玨將這詩念給蘇晉聽的時候,提點了一番,說後頭幾位的桃花加起來,都比不過這排頭一號的沈公子。

 錢三兒道:“扯遠了。”又自揀選出來的畫軸裡,拾出最後一幅遞給蘇晉,“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

 畫軸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蘇晉一時腦子沒轉過彎來,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書舍人麼。

 而中書舍人官階雖低,但舒桓卻是景元帝御用筆桿子,凡舉有甚麼難以決斷的,專橫如朱景元都願聽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軸上掃了一眼,頓了頓,不由微微蹙眉:“舒聞嵐?”又問,“怎麼,他身子好了?”

 蘇晉一聽“舒聞嵐”三字,一下便想起來了。

 中書舍人舒桓之子舒聞嵐,當朝第一大才子,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語,蒙古語,西洋語十餘語言,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不曉。

 可惜造化弄人,胸懷經天緯地之才,生來就是個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操勞就犯病,腰間永遠掛一個草藥囊。這還不算,但凡轉寒轉暖,他都能病上一陣,病勢纏綿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聞嵐有七個月都仰躺在臥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書做學問。

 趙衍道:“聽說先頭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醫給舒聞嵐瞧過病後,入冬這兩月他已沒犯過大病,也就一個喘症,拿藥草囊問一下便過去了。”

 自然畫軸上的女子不是舒聞嵐,而是舒聞嵐之妹。

 蘇晉展開畫軸,圖中女子眉若遠山,眼有薄暮寒煙,雖非傾城國色,淡然慵懶間卻帶一絲靈動。

 一旁提著四字:舒式容歆。

 蘇晉愣了愣,比起之前十余美人圖,是這個看著順眼些。

 錢三兒道:“舒桓對兒女姻親一事頗寡淡,我特地選出來這副,非但因為是舒聞嵐親自到我府上來求的八字,你大約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師當日,這個舒容歆是見過你的。”錢三兒一頓,“聽舒聞嵐說,她確實對你有意。”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裡金貴的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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