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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20章
第十九章

 蘇晉很小的時候打翻過一個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景元帝起兵之時,自淮西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後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制衡,有人可相交於患難,卻不能共生于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後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後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複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盡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干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於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於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台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蔔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後是一排內侍,再往後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雲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後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乾淨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抬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裡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後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乾淨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只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麼說,你便怎麼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麼,趕緊滾出去。”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性純良,怎麼、怎麼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麼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余幾條吧。”

 醫正聽了這話,淚珠子直在眼眶裡打轉,心一橫眼一閉,覺得不如撞死得了,當下就往門框上磕過去。

 誰知腦門沒觸到門框,門便從裡頭被拉開了,醫正一個失穩,倒蔥似栽到了朱南羨腳邊。

 朱南羨咳了一聲,這回倒沒有擺譜,只垂著眸低聲說了句:“瞧病去。”

 臥榻特意佈置過了,也不知十三殿下從哪兒拉了一張簾,將蘇晉隔開。

 像是為女眷探病,不能見其真容。

 醫正一邊把脈,一邊拿余光覷朱南羨。

 自他進屋以後,十三殿下便一語不發地,端然地,筆挺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擺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偏不巧,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紅。

 待他的指尖甫一從蘇晉的手腕上拿開,朱南羨便忙問道:“她怎麼樣了?”

 醫正道:“回殿下,蘇知事的脈懸浮無力,見於沉分,舉之則無,按之乃得,此乃氣血雙虛,久病未愈之狀。又兼之操勞過度,傷及肝肺,實不宜再勞心勞力,能心無掛礙,將養數日,並以藥食進補最好不過。”

 朱南羨又問:“那她方才落水可有傷著根本?”

 醫正道:“哦,這倒沒甚麼,雖受了些寒氣,好在殿下救得及時,微臣開個方子為蘇知事調理調理也就無礙了。”

 朱南羨這才放下心來,著醫正寫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靜下來,朱南羨負手立於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天光被屏風擋去大半,自西窗灌進的風吹得燭火噗噗作響,明暉如織的火色照在蘇晉身上,將平日裡疏離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溫柔。

 只可惜,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的。

 朱南羨伸出手指,想幫她將眉心撫平,可指尖停在她眉頭半寸,又怕驚擾了她。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繭,雖一看就是習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長如玉,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但蘇晉不是,朱南羨想,他方才為她更衣時,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已淡褪許多,有的依舊蜿蜒猙獰。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鯁在喉。

 朱南羨甚至想,那些征戰數十年的老將士,身上的傷疤有沒有蘇晉多呢?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子。

 他從未想過她會是一個女子。

 那種清風皓月的氣質,連男人身上都少有,怎麼會是一個女子呢?

 朱南羨覺得自己的腦又打結了,他拼命解,可這個結卻越擰越緊。

 以至於蘇晉一醒來就看到朱南羨立在榻前,一臉苦大仇深地看著自己。

 蘇晉是在沉沉睡夢中忽然驚醒的,醒來的這一瞬,夢中種種一下全忘乾淨。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換過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羨,當即翻身下地雙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羨尚未從偷窺被抓的情緒中調轉回神來,便被蘇晉這大夢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壯烈胸懷震住,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我,這……唉,頭疼……”

 朱南羨覺得自己需要緩一緩,往臥榻上坐了,一看蘇晉還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過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將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頓:“不是,你上來躺下。”一想更不對勁了,吸了口氣道,“本王想說的是,你先躺好,讓本王跪著。”

 蘇晉抬起眼,一臉詫然地看著他。

 朱南羨覺得自己實是多說多錯,不如身體力行,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將她擱在榻上,自己拿腳勾了張凳子過來坐下,然後重重一嘆,這才問:“你這樣,可想過往後要怎麼辦?”

 蘇晉看四下清風雅靜,朱南羨亦沒有要問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記得自己落了水,敢問殿下,是誰將微臣救起來的?”

 朱南羨這才將蘇晉落水後的事一一道來,又免了她的跪謝之禮,道:“也怪本王,慌亂之間也沒瞧清有沒有人發現你的身份,不過依本王看,宮前殿的內侍宮女定是不曉得的,承天門的侍衛也應當沒瞧見,就怕有兩個跟著本王跳水又離得近的。不過你放心,本王會去料理好的。”

 蘇晉微點了一下頭,道:“大恩不言謝。”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蹤的關鍵處,對朱南羨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張奎的死囚可還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羨皺眉道:“醫正說你久病未愈,就是因為操勞太過,你先養著,有甚麼本王吩咐人去辦。”

 蘇晉搖了搖頭道:“此事事關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羨見她堅定異常,只好道:“好。”然後默了一默,抬手往臥榻一邊的圍欄上指了指,避開目光,十分尷尬道:“你先換上那個,等閒叫人瞧出身份。”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乾了。”

 蘇晉側目一看,竟是她的縛帶。

 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夾雜著朱憫達一聲冷斥:“那個孽障就是將人帶到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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