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一覺醒來, 身邊已經沒有人了,身後窸窸窣窣, 邵逸也剛起, 正在穿衣。
此時又是一年春,桃花盛放之時,距離他們抓到血煞陰龍陣背後之人已經過去幾十年。這幾十年裡,他們將剩餘的血煞陰龍陣全部破除完畢,但依舊沒有停留, 走遍大江南北,直到實在走不動了, 才回到道觀定居。
兩人在外那些年月, 也遇到些有天資的小孩,遇到願意拜師的就收為徒弟,有男有女, 總共六名,跟他們在外面奔波了一些年,後來師父方北冥去世前一起回來, 如今也住在道觀裡。
安穩下來後的生活,慢悠悠的。
平日裡打開觀門, 迎接香客,算卦捉鬼這些事,都是徒弟們在做,顧九和邵逸忙碌一輩子,如今就安心養老, 只有遇到徒弟們都沒辦法的事情,才會出面。
他們不在的那些年,道觀被包富貴維護得很好。包富貴壽終正寢,早已去了陰間,雖然他前半生騙過不少人,做過不少小壞事,但後面幾十年裡,他做下的善事,攢下的功德足以彌足他先前犯下的過錯,還餘下不少功德,還在排隊等待投胎,如今正跟著兩位祖師爺在酆都擺攤子賣面呢。
再過幾年,他和邵逸也差不多要下去了,到時候是跟著祖師爺們擺攤好呢,還是學著師爹那樣做個陰差好。
顧九側躺著出神想了一會兒,他枕著腦袋看著邵逸,因為他們攢了幾十年的功德,雖然他們年紀不小了,但面容看著卻並不蒼老。比如邵逸,即便年老了,也是個俊俏的小老頭呢
顧九看得正出神,房間門那裡忽然傳來了點動靜。
“咿呀!”屋子裡冒出一個聲音。
顧九和邵逸轉頭,就見一隻小紙人正將自己從出門縫裡卡出來,它出來後,後面還跟著幾隻,咿咿呀呀地跟顧九兩人說話,
“我回來啦!”
“我餓啦,有飯嗎?”
“吃飯吃飯!”
同時,窗戶外多了個黑影,黑影在外面拍了兩下窗戶。邵逸將窗戶打開,露出蹲在外面的缺耳斷尾的黑貓。
小弟放下正在舔的爪子,跳進屋,在它的頸後毛毛裡,還趴著幾隻小紙人,一邊咿呀著跟顧九說它們回來了,一邊咕嚕嚕從小弟背上滑下來。
這下顧九也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了,衣服還沒穿,就先從布袋裡摸出祭品,上供給小紙人們。最後他拿著幾隻特製的香在屋裡轉了一圈,“來福他們呢?”
“咿呀……”一隻正在吃飯的小紙人抬頭指著外面,給了解答。
“就在後面,馬上回來了。”
小紙人剛說完,剛被邵逸關上的窗戶又被啪啪敲響,幾道略怪異的聲音接連響起。
“爹啊!”
“娘啊!”
“開門吶!”
“喵嗚~喵嗚~”
邵逸黑著臉把窗戶打開,就見來福、旺財四小隻飄在窗戶外,露齒一笑後,排著隊地飄進來。
顧九也哭笑不得。
如今的四小隻越來越聰明了,這麼多年他和邵逸以及小弟言傳身教,四小隻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很多。但是有些東西他們學了其實無用,比如進屋非要像人那樣走門或者像小弟一樣爬窗戶,他們的身形表現本質上是一團氣團,但其實並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只要他們想,是能直接穿墻而過的。
在語言上,他們早已經能和顧九兩人進行對話交流,當然,之前他們很長一段時間跟著小弟整天喵喵叫,顧九兩個經歷過那樣的溝通方式,其實四小隻最後能不能說話溝通,在他們心裡也沒多大關係了。
而在身形上,四小隻也有自己的愛好。
剛才喵嗚喵嗚的,是多多,他對自小帶著他們玩耍的小弟很是依賴,平常時候他保持的外形,是照著小弟來幻化的,黑貓的形態,連缺失的耳朵和斷掉的尾巴都一模一樣。比起其他三隻,多多反應最遲鈍。一隻鳥飛過去,其他三隻已經“哇”過了,他才會往後聳聳腦袋,意識到剛才好像飛過去一隻鳥,於是和其他三隻待在一起,他常常會是一副受驚的模樣,配上自己幻化出來的圓溜溜的大貓眼,格外的無辜懵懂。
而喜樂,他既喜歡小弟又喜歡顧九,於是他的外形是照著顧九來幻化的,但是膚色是照著小弟來的……顧九每次看著黑不溜秋的另一個縮小版的自己,都恨不得自戳雙眼。
然後是最膽小的旺財,在其他三隻看來他是最奇怪的,雖然他們喜歡邵逸,但是他們也覺得邵逸很可怕,通常時候他們只會願意膩在顧九懷裡,不敢靠近邵逸半步。但就是最膽小的旺財,居然是照著邵逸的樣子來幻化的,不過因為能力有限,也是縮小版的。問旺財後才知道他希望能像邵逸那樣,讓自己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讓其他東西還未靠近自己時就產生畏懼。
最後是來福,他意外的喜歡家裡拉車的驢子,驢子的外形他已經幻化成功,就連驢子嘴裡的大板牙也一顆不少的幻化出來了。
看著外形完全不同的四隻飄在桌上吃東西,顧九再一次扶額,不知道自己養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顧九和邵逸這些年雖然攢了不少功德,但體質原因,兩人註定不能長壽,顧九活到五十歲,邵逸五十四歲,便如越好的一樣,雙雙去世。
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結束,兩人沒有進入各自的那扇鬼門,而是心隨意動,幻化成年輕時候的模樣,攜手踏上去酆都的路線,由那轉去陰間。
到酆都城門口時,老遠就看到門口站著五人,正是師父師爹祖師爺他們,以及還未投胎的包富貴。
“來啦。”方北冥看著自己兩個徒弟,笑吟吟道。
顧九和邵逸挨個叫了人。
方泰和說:“走了大半天,吃碗面再說?”
“好啊,正餓著呢。”顧九和邵逸笑道,他們才做鬼不久,屬於鬼生的第一頓飯還沒來得及吃,不提不覺得,一提就覺得當真是餓了。
痛痛快快地吃下一碗面,方北冥問他們:“想好了嗎?擺攤還是當差?”
擺攤自由些,他們留下那麼多徒弟,不愁沒有祭品享用,但此後就無功德可攢,他和邵逸可是下輩子也想在一起的,身上的功德也不知道夠不夠提要求的。
顧九道:“等清算善惡值後再看吧。”
邵逸附和地點頭。
方北冥笑了笑,“那好,你們去吧。”
兩人暫時辭別,進入了酆都的另一扇大門,那裡直通陰司地府。
跨過那道大門,首先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是一棵大樹,樹下站著兩隻鬼,一老太、一老頭。一為奪衣婆,一為懸衣翁。
顧九和邵逸剛剛站定,身上的外套就自動脫離,飛進奪衣婆的手中。面無表情地奪衣婆將他們的衣服交給懸衣翁,懸衣翁拿著他們的衣服隨後一拋,衣服便掛到了樹枝上。
有些鬼的衣服掛上去,樹枝會沉沉下墜;有些鬼的衣服掛上去,樹枝則不受絲毫影響,半分不動。樹枝被壓得越厲害,說明此人生前罪惡值越重。
此為檢驗鬼魂生前善惡值的第一道關卡。
經過這棵大樹後,他們面前又出現了三條大河。
此為三途河,每條河流的流速各有不同,緩慢的、正常的、急速的,身上背負不同的罪惡值,就需要渡不同的河。而在河流中,無數凄厲慘叫的鬼魂在河水中浮沉,他們或恐懼、或怨恨,或虎視眈眈,充滿惡意地盯著他們這些岸上還未渡河的鬼魂
一隻鬼衝到流速很急的河流前,對守在那裡的船夫道:“我要渡河,載我過去。”
船夫抬起陰森冷白的臉看了他一眼,冷冷拋出兩個字:“船資。”
“要給錢?”那鬼錯愕不已,他在身上摸索幾下,沒找到一枚銅板,正想船夫打商量,後面一些等不及的鬼就將他擠開。
有鬼掏出船資遞給船夫,喜滋滋地上了船,但有的鬼遞來的船資,船夫卻不一定會收。
“你的船不在這邊。”
有鬼看著流速最慢的那邊,不少剛上船的鬼被河裡的鬼抓住腳腕拖下船後就再也上不了岸,心有餘地地說:“我不走那邊,我就要坐這邊的船,渡這邊的河!”
船夫卻依舊冷冰冰地告訴他,“你的船不在這邊。”
顧九和邵逸看了一下,那些只能搭乘流速最慢那邊的船的眾鬼,無一不是衣服將樹枝壓得很彎的;相反,搭乘流速最快的,衣服掛上去時樹枝彎下去的弧度一般都很小。
他和邵逸剛才衣服掛上去時,樹枝動都沒動過,兩人心裡有了數,他們在身上摸了兩下,成功摸到了一枚銅板。此乃渡錢,是入棺時放在棺材裡的,屍體入土後,鬼魂在這裡渡河時,它會自動出現在你的身上。
顧九和邵逸將渡錢交給船夫,船夫側身讓他們上了船,然後載著他們離開。
他們渡的這條河,河中央空盪蕩,一隻落入裡面的鬼魂都沒有,看著另外兩條河流裡掙扎的眾鬼,顧九和邵逸很快地上了岸,將那些鬼哭狼嚎統統拋在了身後。
上了岸,直接面對的是一幢高樓,高樓名爲“善惡堂”,堂前有數名陰差把守。
顧九和邵逸相攜進去,放眼過去,裏面有無數的桌案,桌案後坐着執筆的陰差,案前站着群鬼,排隊等着清算罪惡值,這是最後一道關卡。
顧九和邵逸找了個排隊數稍微少一些的隊伍站了過去。
活着有人生百態,死後亦有鬼生百態。
隻見桌案後的陰差問排到的一隻長相俊秀斯文的鬼,“報上名來。”
那鬼文绉绉的拱手,道:“在下冉凱。”
陰差看也沒看他,執筆在身前的賬簿上寫下冉凱的名字,便見那先前還空白的紙張上,忽然浮現一排排字迹。
陰債拿起另一側的算盤,利索地晃了一下歸齊珠子,然後啪地一聲放下,手指熟練的撥動,“冉凱,戊戌年生人……十四歲謀害患病老母,燒炭緻其中毒死亡,十六歲謀害同期考生,昧其路費盤纏,二十二歲謀害……”
算珠撥動的聲音不絕於耳,随着陰債一字一句地念着,冉凱的面色越來越慘白。
最後一聲停下,陰差撩動眼皮看他一眼,“冉凱,身負四條人命,其餘大小惡事九十八樁,生前未行一樁善事,功德值爲零,罪惡值四萬零九百八十點,乃惡行之人。先下鬼獄,等候宣判。”
“不、不是這樣的!”冉凱驚慌狡辯。
一條鐵鏈忽然在他身上顯現,将他的手腳都捆住,一名陰差在他身邊出現,抓住掙紮不休的冉凱迅速消失在衆鬼面前。
此情景陰差顯然見得多了,面色很是尋常,“下一位,報上名來。”
……
很快輪到顧九和邵逸了。
顧九報上自己的名字,伏案低頭的陰差聞言忽然擡頭,看到顧九時,笑了一下,“顧道長。”
顧九也笑道,“張大哥,恭喜啊,升官了。”
張姓陰差客氣道:“哪裏哪裏,多虧了你們幫忙。”
陰差跟現實裏的官兵一樣,抓的罪犯越多,升官越快,顧九和邵逸與其熟識,以前抓鬼召請的無數次陰差裏,張姓陰差是最常出現的。
張姓陰差寫下顧九的名字,撥動算盤,一陣噼裏啪啦後,擡頭道:“顧道長,你生前的功德值是兩百零三萬,罪惡值一萬一千三,未涉及人命,兩廂抵消,功德值爲兩百零兩百零一萬八千七百點。”
之後又給邵逸清算一番,邵逸抓鬼的時間比顧九多幾年,最後抵消出來的功德值也比顧九高。
至於兩人身上的罪惡值,都是因果涉及出來的,并不是他們主動爲惡。
張姓陰差指着一條隻偶爾有鬼魂進去的大門,道:“兩位皆是高功德大善之人,可進入此門,裏面有與功德數相符的功德書,二位可額外勾選三條下世之福。”
顧九問:“我和師兄下一世還想在一起,有這種嗎?”
張姓陰差搖頭道:“功德書隻與自身福德相關,二位下輩子是否還能相識,這個就要看你們的緣分了。”
“如果在下世之福加上這條,需要多少功德?”邵逸問。
“這個……怎麽說也得百萬之巨吧。”張姓陰差道。
顧九點頭,表示明白了,“近來地府可有職位空缺?我二人想再攢攢功德。”
“自然是有的。”張姓陰差道。
裴嶼做陰差幾十年,方北冥也下來不少年,兩人攢下的人脈也不少了,其實顧九和邵逸這會兒也就是來走個過場罷了,在顧九和邵逸還未決定是擺攤還是做陰差之前,兩人就已經先有備無患地給兩人打點了一番,這張姓陰差與裴嶼也是十分熟稔的。
即便是做了鬼,顧九和邵逸也比一般的鬼強大許多,将該走的程序走一番,兩人成功地應聘上了,成爲兩名剛上任的新手陰差。
做鬼當差,也是有各種福利的。兩人沒和其他陰差一起住公家宿舍,而是搬去和師父師爹一起住。兩人安頓下沒幾天,就見張姓陰差找了過來,手裏抱着一隻黑貓。
“喵嗚!”
黑貓一看到顧九,就激動掙脱陰差的手,撲到他懷裏。
“小弟!”顧九驚喜地接住黑貓,“你怎麽……我們走的時候,你不是還好好地嗎?”
因爲小弟通靈的緣故,這些年又跟着他們不停攢功德,甘露淋了不少,於是它老貓成精,壽命比他和邵逸還長,他和邵逸走的時候,小弟看着都還活蹦亂跳的,沒想到他們才走幾天,小弟也下來了。
“喵嗚~”靈魂狀態的小弟缺失的耳朵和斷尾都長好了,它依賴地拱在顧九懷裏,不停地舔顧九的下巴,顯然十分想念顧九,不舍與他分離。還有邵逸,對方伸過來的手,它也不再嫌棄,腦袋在上面蹭了又蹭。
顧九揉着小弟的爪子,“你也走了,那來福他們呢?”
小弟喵喵叫着。
顧九便安心地笑了,小弟說四小隻已經安頓好了,他們跟着它一起走鬼路進了酆都。四小隻本就是陰物,如今已經跟在祖師爺身邊,幫着擀面、煮面了。以後他和邵逸當差的閑暇之餘,還能去酆都與他們聚一聚。
顧九想把小弟再次帶在身邊,便問張姓陰差可不可以。
張姓陰差說應該可以,因爲他和同事們都是頭一次見到功德點數這麽多的黑貓,已經超過百萬,和一些陰差都差不多了,投人胎都搓搓有餘,所以想跟在陰差身邊繼續辦差,肯定不是問題。
果然,顧九和邵逸按程序去申請,果然被批準,小弟可以留在他們身邊。
“看來我們要努力當差啊。”顧九抱着小弟跟邵逸說。
争取下輩子他們兩個也能和小弟繼續在一起。
邵逸笑容帶了點惡劣,“多攢點功德,可以讓小弟做我們的孩子。”
小弟哇嗚哇嗚地叫着,揮爪子去打邵逸,崽子想當爹的爹,反了天了!
正笑鬧着,顧九和邵逸的腰牌忽然閃了閃,兩人心有所感,“上面有人召請,我們走吧。”
邵逸提好鎖魂鏈,沖顧九點頭,随後兩人一貓消失在原地。
新的生活、新的征途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