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在小和尚身上, 他執著的善先因惡而消失,後卻又因惡而重新生出。但小和尚本身, 心底深處是有善的。所以善惡雖出自一體, 但善念更代表著小和尚的靈魂本體。
所以惡念說得也對, 不信世間人有善的並非是惡念,而是善念。善念想必對惡念說的話也心有所感, 不然剛才不會出現茫然的神情。
然惡念執惡,善念執善, 當他們沒有合併到一起時, 永遠是針鋒相對的。善念低唸一聲佛號, 「惡念,你還是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的是你。」惡念雙手向兩邊攤開,一團又一團的戾氣被他凝聚起來。
小寡婦焦急地看著這劍拔弩張的場景,絞著手指, 看看善念, 又看看惡念, 欲言又止。顧九在想著要不要出個手,然後胳膊被邵逸拉著, 往善念身後退了一步。
邵逸道:「我們別插手。」
顧九看邵逸好像感覺出什麼,便站著沒動。
院內, 白光與黑氣撞擊在一起。善、惡同出一體, 兩者實力相當, 很難分出勝負。不過因為善念代表著小和尚的靈魂本體, 所以善念是要比惡念強一點的。
就在善念將一團代表著攻擊的白光擊向已經略顯狼狽防備不及的惡念時, 一道黑影突然衝過去,擋在了惡念身前。
「唔!」小寡婦被白光集中,悶哼一聲,魂體一下子變得透明不已,虛弱地倒在地上。
「女施主。」善念慌張地收回手。
惡念低頭看著小寡婦,諷刺道:「你與他們是一邊的,為何要挺身護我?」
小寡婦被善念扶著,半躺在地上,她看著惡念,笑了笑說:「因為我覺得,你才是當初幫我的那個小和尚。」
幫小寡婦時的小和尚,對世間還抱有最後一絲期望,心中的善更是大於求善而不得的惡,他迷惘、他掙扎,所以他的情緒是多樣化的,惡念雖為純粹的惡,但他比起菩薩一樣淡然的善念,更像當初小寡婦認識的小和尚。
小寡婦很愧疚,在她心裡,小和尚是除了爹娘丈夫之後,對她最好的人。他是好人,他的死因她而引發,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小寡婦虛弱地說:「你幫了我,我自然也該幫你。」
善念迷茫地問:「他是惡人,這滿城瘟疫,皆因他而起,這樣你還要護他?」
小寡婦笑了笑,「我心中存不了大善。瘟疫之事因他而起,他有罪,但對於一個被他幫助過的人來說,我無法事不關己地站在一旁,任由他被傷害。善善惡惡,其實通常都很難理清的。」
邵逸忽而往前踏出一步,聲如洪鐘:「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小和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善念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著邵逸,眉目緊皺的神情從茫然到漸漸醒悟,最後他站起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此前善念單執右掌,惡念單執左掌。在佛教中,雙手合十乃佛教禮節手勢,意為恭敬之意。他們認為右手是神聖之手,左手是不淨之手,但若兩手合掌為一,則是人的神聖面與不淨面的聚合,用此來表現這才是人的最真實面目。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中,有「不垢不淨」四字,亦為此意。善與惡,也是這般,它們從來就是一體,沒有絕對的善惡。
滿城忽然狂風乍起,四處飄蕩的戾氣被吹散,上空中猙獰巨大的虛影也在狂風之下慢慢消散無影。隨著善唸一聲唸佛,旁邊的惡念也跟著化成了一縷縹緲霧氣撲向善念,霧氣散盡後,原地一身白光的善念已經消失,變成了正常鬼魂該有的黑色的,縹緲的樣子。
「多謝施主。」小和尚眉眼平和,沖邵逸虛虛一禮。
邵逸點頭,受了這一禮。
旁邊的顧九看懂了,這其實是一場自我頓悟的修行。
佛家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並不說是一放下屠刀就立即成佛了,而是他開始真心悔過曾經所造的惡業,慢慢踏上成佛之路。這裡的「屠刀」,自然也不是世俗裡的一把尋常刀,它更指人們意識上的惡,以及所有的妄想和執著。
小和尚陷入迷障遲遲不能勘破,師兄看出這點,所以才突然出聲點醒了小和尚。只是……顧九遺憾地看著小和尚一身惡業紅光,他殺了太多人,即便終於醒悟,也罪孽難贖。
小和尚似乎知道顧九在想什麼,平靜地微笑著,「法海無邊,回頭是岸。」
顧九又覺得頓悟了的小和尚不再執著善惡,卻又太佛了點,要知道他將要面對的,可能是無邊無際的地獄刑罰。
此時,天光將要來臨。
小和尚雖然化成了厲鬼,但他如今有顆真正的慈悲心,趁著天光來臨前,他與顧九兩人合作,一路走一路超度遇到的鬼魂,越來越多的鬼魂被超度,他們慢慢跟在了邵逸後頭。
當滿城的鬼魂皆被超度後,顧九轉身看著他們,道:「待滿城的戾氣散去,瘟疫的威脅便也不在了,你們的親人朋友,也可不藥而癒。等會兒我們會請來陰差,願意走的往左邊過去,想留下的就在右邊,當然想留下的我也會跟你們說明白,鬼魂留在陽間,結局不是自我消散,便是被打散,你們都是尋常百姓,一輩子沒做過什麼惡,入了地府,便可重入輪迴。」
鬼魂們一聽,便擠擠攘攘地動了起來,往左的往左,往右的往右。
顧九似笑非笑地揪出一個頂著一身惡業紅光還往鬼群最裡面躲的鬼,警告道:「你這種的便是想留我也不會留。」
看著手裡揪著的鬼,顧九起先只認出他是被惡念抓在身邊捆綁了一陣的鬼魂,不過這會兒近看覺得很是熟悉,就捏著這鬼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然後嗤笑一聲,將他扔到左邊,拍了拍手,「原來是郡守家的公子,看你這一身惡業,生前殘害了不少人命,地府刑罰可還等著你享受呢。」
袁博被惡念教育了那麼多天,生前的囂張跋扈早就消失不見,這會兒被顧九扔進去,又被同城鬼魂齊齊踹出來,只能像只鵪鶉一樣瑟瑟發抖在旁邊蹲著。
最後留下來的鬼魂寥寥無幾,顧九數了數還不到十個,這些都是執念太深的,顧九也就任由他們去了。最後他看了看身邊的小和尚,沉默了一下,朝著左邊向他抬了抬手。
小和尚安然一笑,走了過去。在他身邊,跟著小寡婦。
小寡婦還有個兩歲的兒子,但她說,撿著他的那個婦人自己孩子的去世,因為移情作用所以對他很好,這樣她就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所以也選擇離開。
一切都準備好後,邵逸就地請來陰差,將他們送了下去。
看著小和尚緩緩遠去的背影,顧九忽然想到他曾在《藥師經》中看到的一段話——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於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顧九希望小和尚也有如此之時。
待送完眾鬼,餘下的鬼魂們也一一散去,邵逸又拿出兩張符紙,念了一道淨天地咒,「天地自然,穢氣消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轟隆——」
天光出現,冬日裡一聲驚雷,驚醒了城中所有絕望的百姓。他們跑出居住的屋子來到院落,神色終於不再那麼麻木,仰著頭好奇地看著沉悶陰暗的天空。
有人忽然抹了抹臉上,看著指尖的水漬,喃喃道:「下雨了。」
一滴,兩滴……
散去的幾個鬼魂紛紛抬頭看著天,那雨明明淋不到他們,卻叫他們忍不住停留在原地,閉眼享受著週遭忽然傳來的令人舒適的氣息。
天空像洩露了個大口子,傾盆的大雨落下,淋濕了仰頭看天的人們。奇怪的是,他們都沒去躲雨,寒冬裡淋著大雨,神情卻是近來前所未有的放鬆與舒適。
「這雨淋著好舒服啊。」
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好奇而走進了雨幕中,停在原地仰頭閉著眼睛,猶如朝聖。
一名神情憔悴的婦人,懷裡抱著個兩歲幼兒站在屋簷下,幼兒忽然伸出小手,好奇地接住瓦簷漏下的雨滴,水打在手心似乎十分有趣,幼兒開心地笑了起來。
孩童的笑聲暫時驅散了眾人心裡徘徊已久的陰影,叫身邊的其他人也不禁露出久違的微笑。
只有顧九他們知道,這雷與雨都非同尋常。紫雷霹散城中一切陰晦之氣,雨混著甘露之氣落下,洗刷病體之軀殘留的病氣,凡受瘟疫折磨而變得虛弱的人,不用再自己增補,身體便會快速地好轉起來。
雨中,厭水的小弟在地上愜意地翻滾,顧九和邵逸則手忙腳亂地將之前畫好的二十幾個還在睡覺的小紙人們叫醒,讓它們藏在衣兜裡,擠成一團,咿咿呀呀地吸食這難得一見,可增加它們壽命的紫雷甘露。
顧九和邵逸護著小紙人們站在雨裡,顧九沒感覺到冷,他抹去臉上的雨水,轉頭去看邵逸,卻見邵逸早已盯著他,一見他看過來,便急忙躲閃。
顧九忽然笑了一聲,他大膽地伸出手,小拇指勾住邵逸的兩根手指,輕輕道:「真好啊,師兄。」
邵逸的臉在雨中爆紅,他嘴唇翕動,低聲回應:「是啊,真好。」
手指微微彎曲,將勾著他的小手指也牢牢地勾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