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在盧誠安訴說回憶時,他和盧琬正病著的母親盧肖氏也過來了。
盧老爺因還生盧誠安頂撞他的氣, 所以獨自站在門口, 見她來了,不悅道:「你過來幹什麼?」
盧肖氏神色淡淡, 「好歹母子一場, 我來送她一程。」
盧老爺冷哼一聲, 看著是想讓盧肖氏回去的, 但盧肖氏站著不動, 平靜地與盧老爺對視。盧老爺似又想說什麼, 這時,盧誠安開口喊了盧肖氏一聲「娘」。
盧肖氏垂眼, 從盧老爺身側繞過,進了屋。
盧肖氏身體單薄, 雙鬢已生白, 面容和盧老爺一樣, 帶著疲憊,但她又多了兩分麻木。她走進來,沉默著與顧九和邵逸見過禮, 仔細看了看盧誠安的臉色,就不發一語地坐在旁邊, 垂著頭看著腳尖。
盧誠安看盧肖氏的眼神很複雜, 他對盧肖氏的態度, 雖也不熱情, 但也不像對盧老爺那樣帶著仇視, 剛才他那一聲「娘」,明顯是在為盧肖氏解圍。
顧九注意到盧誠安的眼神落在盧肖氏身上時,眼珠轉動,像是在看盧肖氏,但又不是在看她,顧九就知道他和他們一樣,既能看到盧琬,也能看到攀附在盧肖氏身上的那四個女嬰靈。
沒錯,盧肖氏身上掛著四隻一看就是剛出生就死掉的小鬼,因為它們身上幾乎都帶著血,並且還連著臍帶,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一團,緊緊地貼在盧肖氏身上。它們動來動去,試圖吸引盧肖氏的注意,可盧肖氏看不到它們,它們得不到回應,很快就哇哇大哭起來。
從盧肖氏出現到她坐下的這麼一會兒,顧九和邵逸就已被這淒厲委屈的幾道哭聲哭得心煩腦脹的,就連小弟都不耐地繞著盧肖氏走來走去,躍躍欲試地想要站起來喝止這些吵鬧的小鬼。
顧九揉了揉額頭,默念幾遍靜心訣,神色複雜地看著盧誠安,算是明白為什麼盧家夫婦人到中年才會生出這麼一個兒子,也知道盧誠安的身體為何這麼差了。盧誠安下面只有盧琬一個妹妹,之後盧肖氏沒再懷過孩子,所以這四個女嬰靈,只能是在盧誠安出生前就死去的。
顧九對盧誠安說:「你也能看到她們吧。」
盧誠安頓了頓,沉默著點頭,低落道:「妹妹死後,我也跟著生重病,在生死邊緣徘徊,那之後就能看到了。」
盧老爺重男輕女,不知從哪聽來的傳聞,說如果想要兒子最後卻生的女兒,就把女兒活埋,這樣就不會有女嬰敢再投生過來了。可盧肖氏一連四胎都生的女兒,盧老爺動起手來毫不心軟,四個女嬰都是剛出生連身子都沒擦就被活埋至死,之後才總算生出了盧誠安。但盧老爺不知道,死掉的女嬰怨恨自己被拋棄,魂體黏在生她們的盧肖氏身上不肯離開,時間長了,陰氣影響著盧肖氏的身體,繼而影響了盧誠安。
包括後來的盧琬,比起正常的小孩身體也弱了許多,只是因為盧誠安的出生,帶走了盧肖氏身體裡的大部分陰氣,才讓她看著比盧誠安好些。只是最後的遭遇,比一開始就被父母拋棄還要悽慘,因為她的出生,就是因為哥哥的身體需要,她只是作一種可以給哥哥續命的補藥才被生下來,比嬰靈們多活了幾年。
這些,都是盧誠安在盧琬死掉後知道的,他一開始對盧肖氏的態度和盧老爺都是一樣的,虎毒還不食子,他們怎就忍心那樣對待他們的孩子,而且再對比上他自己,盧琬的遭遇更顯他們的殘忍。
當時對盧誠安歇斯底里的質問,盧老爺不覺得自己有錯,選擇冷面以對。盧肖氏也很麻木,卻是不能掌控自己以及死去的四個孩子的命運的麻木。
那時,盧誠安才從盧肖氏口中得知,他前頭本還應該有四個姐姐的。
那四個孩子中,第一個孩子,是盧肖氏懷著滿腔母愛生下的,可她還未及付出的母愛,在盧老爺將孩子活埋後,就再也不敢拿出來了。
剛生產完的盧肖氏虛弱地無力保住自己的孩子,她也曾回娘家求助,可娘家雖對盧老爺活埋親女的做法頗有微詞,卻也只是口頭上譴責一番就輕輕放過。後來,盧肖氏生了第二個女兒,再次目睹盧老爺活埋女兒,她痛哭,她絕望,要與盧老爺和離,但這首先便遭來娘家人的斥責反對。
有人同情盧肖氏,有人嘲諷她肚皮不爭氣,輕描淡寫說女孩反正都是賠錢貨,生個兒子就好了。沒人支持盧肖氏,無人成為她的後盾,她的身後是一片懸崖。
第三胎的時候,盧肖氏戰戰兢兢,甚至偷偷攢錢,想臨產前偷跑出去生孩子,但是被盧老爺發現了,第三個孩子依然沒保住。到第四個孩子的時候,盧肖氏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看著再次被活埋的女兒,她的心底早已麻木。
最後終於生出盧誠安,盧老爺喜得貴子,盧肖氏心裡卻沒有半點喜悅,她痛哭一場,覺得終於解脫了。可盧誠安體弱,隨時都可能夭折,盧肖氏再度害怕起來。盧老爺這麼多年都以為,盧肖氏對盧誠安的費心照顧是因為母愛,因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可只有盧肖氏知道,她只是怕盧誠安死,怕他死後,她會再次經歷多年前的那些絕望。
她對盧誠安是有感情的,但比所有人以為的都要少。她對盧琬的感情更少得可憐,因為從懷上她時,盧肖氏就已經知道她的結局。
盧琬是續命的補藥,那她盧肖氏,就是生孩子的工具。
如果說盧琬的死,只是讓盧誠安有斷生的念頭,那盧肖氏身上的四個女嬰靈,才是真正刺激著盧誠安將求死付諸行動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前頭的四個姐姐都不會死,盧琬也不會死,盧肖氏更不會遭受這麼多磨難痛苦,他認為自己是這一切罪惡的源頭。
「錯的不是你。」顧九說。
盧誠安搖頭,他還是愧疚得無法自拔,他原諒不了盧老爺,自然也原諒不了自己。
一陣風出來,顧九他們轉頭看向門口。
一身紅衣的盧琬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出現了,她飄在門口,看樣子是想進來的,她探頭向開著門的房間張望,當看到顧九和邵逸時,面上立即一驚,就想轉身逃走。
「琬琬,琬琬別走!你討厭哥哥了嗎?」盧誠安已經看到盧琬了,見她又要走,顧不得身體虛弱就要下床,被旁邊的盧肖氏扶住了。
盧琬的身影頓時停住,慢慢轉身,委屈傷心道:「琬琬不會討厭哥哥,可是哥哥總讓琬琬殺你。」
她想看哥哥,但不想殺哥哥,每次都只能悄悄過來看一眼。
盧誠安已經後悔,之前差點就讓盧琬悲傷殺害親哥的罪孽,此時忙道:「不讓你殺我了,哥哥現在就是想看看你,你過來好嗎?」
盧琬雖然能直接穿牆而過,但她還帶著生前的習慣,比如進屋從門入。門邊站著東張西望試圖尋找盧琬身影的盧老爺,可笑盧琬那麼膽小,看到他時還怯怯地低頭,儘量遠離他的飄進屋,他卻還一臉如臨大敵,生怕盧琬來害他一樣。
盧琬知道盧肖氏看不見她,但也叫了她一聲娘,然後對那四隻女嬰靈笑了笑。她還小,只模糊地知道這四隻嬰靈應該也是她曾經的親人。
盧琬害怕邵逸,顧九自覺地拉著邵逸往旁邊站了站,讓這對兄妹倆好好看看對方。
盧誠安要摸盧琬的頭,盧琬躲開了,她知道現在她已經不一樣了,哥哥體弱,本就不能靠近她,更不能摸她,否則還要生病。她小聲道:「哥哥,你又瘦了呀,沒好好吃飯嗎?」
看著這樣弱小懂事的妹妹,盧誠安覺得喉嚨痛得厲害,他深呼吸幾次,才哽咽開口:「還病著呢,沒胃口,等病好了,哥哥會好好吃飯的。」
盧琬高興地笑出兩個小酒窩,「這便好,不然不止我,爹娘都會很擔心的。」
見她如此平靜地提起爹娘,盧誠安忍不住問:「琬琬,你不恨他們嗎?」
盧肖氏站在床邊,絞著手指,始終低著頭。門口的盧老爺覺得房間裡忽然變冷,早已經從門邊站在了門外廊簷下,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盧琬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其實有點怨的。」
顧九他們以為她會說怨恨他們犧牲她,卻見她垮下小臉,略帶鬱悶地說:「為哥哥取血,琬琬是自願的,能用琬琬的血讓哥哥活下來,琬琬很高興。只是長這麼大,琬琬從來沒有出去玩過,之前都不曾知道外面的世界長什麼樣子。」
遺憾的是,現在她自由了,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已經不能像個正常小孩那樣去玩耍了。更令她傷心的是,做了鬼後,她連自己最喜歡的哥哥都不能過於靠近,冥冥之中她也早有感覺,她遲早要和哥哥分開,連遠遠地看著哥哥都不行了。
盧誠安也跟著難過得不行,他正想說什麼,就聽盧琬繼續道:「所以啊哥哥,你要活下來,替琬琬多看看外面的世界,這是琬琬的心願,琬琬自己達不成,只能靠哥哥了。」
盧誠安眼中浮著淚水,「只有這個嗎?」
盧琬歪頭想了想,「琬琬之前身體不好,許多好吃的都不能吃,哥哥以後有機會的話,就替琬琬多吃些吧。」
面對著絞盡腦汁地讓自己活下去的妹妹,盧誠安又笑又哭,「哥哥都答應你。」
盧琬欣喜道:「那說定了,反悔地話哥哥就是小狗。」
「不反悔,哥哥一向說到做到。」盧誠安保證道。
盧琬這才放心,然後偷偷看了顧九和邵逸兩眼,顧九對小姑娘笑笑,小姑娘便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縮了縮身子。
「哥哥,他們是誰?」盧琬放輕聲音問盧誠安,只是這聲音再小,也還是落入了聽力不錯的兩人耳裡。
盧誠安想摸盧琬的頭,但盧琬記著不能讓哥哥碰自己,所以再一次躲過去。盧誠安失望地放下手,才道:「他們是特意來幫你的道人。」
「幫我?」盧琬驚訝道。
「是啊。」盧誠安道,「琬琬,讓他們送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