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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語》第49章
五、胡旋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襄陽公主緩緩地合上貝葉裝的《楞嚴經》,她企圖得到平靜,卻總有一些詞句在撩撥那處傷口,重複那些思念,讓她的不甘與怨恨每每如火如荼地發作。

  她成婚已經五載,大明宮裡的聖主幾經變遷,皇帝從祖父變成了父親,八個月後又迅速地成了她的長兄李純。她的封號也從晉康郡主變成了襄陽公主,食邑加了五倍,夫家對她的態度更加尊崇,索性把她當作一尊菩薩供了起來。本朝諺雲「娶婦得公主,無事取官府」,妻子該是溫柔的、實用的,不該是高高在上的。張克禮有一次在黑燈瞎火的帷幕內低聲嘟囔道:「怎麼像屍體一樣。」

  她白日裡避免和他相見,他的粗鄙醜陋讓她無端惱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為怨恨的根源。於是漸漸這以身殉國式的同宿,也被兩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厭惡他的無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責難,兩個人都難受,反正於張克禮來說,定州就是張氏的王國,遍地都是女人等著他臨幸。

  襄陽公主也回過一次長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張茂昭入朝,她回去省親。她顧不得回宮拜見兄長,在驛館換了一身圓領幞頭的男裝,匆匆策馬奔向莊嚴寺,沙門已經認不出她來,只是告訴她善本法師在五日前離開了長安,去東都白馬寺遊學。五日,那應當是她歸家的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五年前的那場戰爭他贏得太辛苦了,為避免傷了自己也傷了她,索性躲開。她聽說那把玉環琵琶,他已經歸還內府,身外之物,於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來說無可留戀。

  從長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迷離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該怎麼辦。善本說她會忘記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經將她填滿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擁有了這麼多在苛政中掙扎的百姓所艷羡的東西——富貴、暖飽,可她就是苦不足。眾生多麼貪婪,所以世尊才要掙脫出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裝,在這陣恍惚中走出了節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膻氣息憋得她陣陣虛汗。她脫離塵世太遠,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為什麼她連活著都變得如此疲憊?

  四處都是忙碌的歡欣與忙碌的憤怒,販子客商的爭執聲、騾馬的叫聲,也沒有人想要與她談話。她什麼也沒看懂,懵懵懂懂地轉悠了三天,忽然在路過一家酒肆時,聽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聲。她被這前世的記憶打得渾身一顫,隨著人流擠進了酒肆,大堂上一個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著突厥的衣裙,赤足散髮,袒露雙肩與腹部,修長麥色的雙腿不曾著褲,旋轉中長裙鼓盪,春光乍洩。她手腕上、足踝上與頭髮上所繫的鈴鐺繁華地響成一片,客人們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嘯,如打翻了一鍋沸粥,舞姬就在這滾燙的眼光中肆無忌憚地大笑。

  那金鈴聲如一把巨錘,一下下將釘子敲入她的心房,滿眼金星中,她又看見鮮血從她足下流出,流到骯髒的紅氍毹上。她在寂滅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個舞姬明眸皓齒的快樂。她已經有五年沒有跳過舞了,骨頭都要鏽得碎掉了,可是這個胡女卻敢於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麗。

  金星消散後,她踉踉蹌蹌地走向後堂,尋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個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說,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驚覺的目光打量著她,問道:「不是本地口音,從哪兒來?」她茫茫然地微笑道:「長安。」胡人自作聰明地問道:「逃奴?」她繼續笑:「算是吧!」胡人釋懷地安慰她:「不妨,這地方皇帝管不著。會跳什麼?」

  她答道:「《柘枝》、《胡旋》、《胡騰》、《渾脫》,都會。」她忐忑地說出了幾個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顯地稍稍亮了一下,道:「把外衣脫了,跳一支《柘枝》看看。」她一片混沌地脫去圓領袍,她想:那大雄寶殿上的十八羅漢,不也是袒露右肩嗎?店主為她打著手鼓,看她的舞姿從生澀到嫻熟,這渾渾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時候漸漸甦醒,她空洞的眼中又開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漣漪。

  店主笑道:「一天多少錢?」她試探著說了一個自己知道的最小數目:「一緡?」店主哈哈大笑:「一緡錢你去節度使司跳吧!」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努力裝出一副窮困無依的神情,道:「你看著給,夠一日食宿即可。」店主與她市價:「一日跳十個曲子,五十錢,加跳另算。」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她雪白的肌膚,又通透地笑道,「若是沒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錢更多。」她搖頭笑道:「我只跳舞。」

  店主有些惋惜地幫她裝扮起來,劣質的金線裙子、無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塗上赤紅的胭脂與口脂,兩耳被碩大的耳墜扯得有些痛。她看著銅鏡中陌生妖艷的女子,驚異地轉了個圈兒,手腕上的金鈴便叮叮作響,一股想要跳動的渴望在她胸口來回衝撞。這真是適合跳舞的衣裳,絕不作喧賓奪主的遮掩。

  上場之前,店主忽然問道:「有名字嗎?」襄陽公主愣了愣,父親賜給她的名字,皇兄賜給她的封號,都被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個詞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Asura。」那是她在經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羅,是「非天」,是「不端正」。阿修羅男好戰女美貌,擁有匹敵帝釋天的法力,可困於執念與貪嗔,不得出輪迴成正果。善本的好勝心是阿修羅,她的執念也是阿修羅,他們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許六道眾生之中,還有一處所供他們在死後相遇。

  店主笑道:「阿瑟?倒是突厥名字。」她無所謂地笑著點點頭,真假對錯又有何妨。

  她被推進大堂的時候,還是有一刻頭暈目眩,那些陌生又醜陋的臉塞滿了她的視線,每一張都和她丈夫張克禮相似,卻又充滿了世俗的溫情與坦誠。他們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聽她傾訴,用她的身體來傾訴她的愛戀,她已經獨自煎熬了五年。

  鼓聲隆隆,琵琶淒切,這是戰鼓在催促戰士上馬,赴死。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曠達來掩蓋,寂寞也可以用歡笑來填補,紅毯上的半裸女子瘋狂地旋轉,成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將人間焚燒成地獄。眾生在癲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著慾望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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