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香夭
李可及索性放棄去追尋那女子的來歷,她從未向他要求過回報,她教他調香,教他如何討得皇帝、貴妃、駙馬韋保衡、侍郎李堯的歡心,教他如何悠游於皇宮官場。他接受她的恩惠,時時能在夜中見到她,他無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夠如此,較之他從前一無所有的人生,已經很好很好。
那女子以瑞龍腦麝香為李可及配出的一味香料馥郁芬芳,勝過皇帝原先的熏衣之香,皇帝十分喜愛。李可及學得了配方,但此味香卻需特別的瑞龍腦,宮中的瑞龍腦皆配不出。每當他的香料用罄時,去文公寺索要,空照隨手給他的香寶子中,便有足一月之用的香料。
因為這香料的珍稀奇異,關於李可及的傳言愈發多,甚至有一個故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救得一名鮫女,鮫女為他煉香的經過。李可及努力地回想他貧困潦倒的前半生,卻記不起他有任何的善舉,能讓他得到如此豐厚的報償。
也許只有非人,才有這樣無所不知的心智、廣博浩瀚的才藝、顛倒眾生的容貌、冷寂孤絕的神情,用弈棋般的漫不經心,隨手撥弄世事,在短短一年內將貧寒的凶肆伶人變成富可敵國的公卿。他只該感恩,順從地接受她的擺布,若他證明了那女子不是仙怪,又如何證明自己所經歷的不是一枕南柯?會不會香煙散去的一刻,便是一鍋黃粱剛剛煮熟?那麼便讓她是仙怪吧,那樣他和空照都只是她的信徒,傾慕供養她,卻誰也得不著她。
只是李可及的參軍戲與奇香,卻始終無法治癒皇帝的喪女之痛。無量珍寶的供養,仍然沒有讓皇帝好轉,龍體日漸衰弱,李可及與韋保衡、李堯心急如焚,他們的身家性命皆系於皇帝一身,眼見得刀圭無效,李可及只得再求助於文公寺中的女子。女子給他幾顆金丹,卻命他獻於侍郎李堯,由李堯獻給皇帝。
李可及對這安排有些不解,若金丹有效,為何要將功勞轉手讓人,若金丹無效,不是憑白得罪李堯?只是他已經習慣於接受女子的安排,便告知李堯,自己請得道行精深之人煉得靈藥,可起沉痾。李堯將信將疑,尋得一個患病體虛之人試了一丸,竟見精神好轉。李堯大喜之下上奏皇帝,皇帝服食一丸後見效奇快,一日後竟能起身,服藥三日,已能恢復常朝,皇帝命翰林院草敕,欲封李堯與李可及為國公。
他去向女子報喜,女子只是吩咐他,明晚與李堯前來,不可帶隨從。李可及心中迷茫而忐忑,他不知為何近日女子似乎格外青睞李堯,是因為那隻素手已經撥弄厭倦了這枚棋子,要另換新的嗎?但他始終不敢違拗她,以他現在與李堯的交情,編一個香艷風流的理由,夜晚將李堯拐入樊川的寺廟中易如反掌。
第一次和另一個人,在夜間走這條幽深的山路,他在溝壑山石之間,已經如履平地,李堯卻是踉踉蹌蹌,走得狼狽不堪,取笑道:「你是勾搭了什麼巫山神女?金屋貯之尚不夠,須養在這山水之中?」
李可及聽到那四個字,輕輕打了個哆嗦。這兩年來每一次奇絕險絕的境地,女子都能好整以暇幫他平安度過,這一條天路似乎將要走到盡頭,她的來處、她的目的,他全然不知。這天路的盡頭,究竟是無憂無怖的須彌,還是刀山火海的地獄?
進入文公寺,依舊是空照迎接,先奉上兩盞茶,李可及與李堯皆是走了一個多時辰山路的人,早就口渴,皆是一飲而盡。李堯不解地笑道:「還道是庵堂,怎麼是寺廟?」
空照神情淡漠,瞥了李堯一眼,眼中忽然掠過一絲冷意,他在李堯察覺前已轉身,說:「隨我來。」
李可及不同於詫異散漫的李堯,通向密室的每一步,他都走得艱辛,越向前走,他越覺得心中悲涼恐懼之情漸重,原來熟悉的濃郁奇香不見了,這煙沉水冷的寂靜,讓他嗅出了某種訣別的含義。
空照輕輕打開了門,原來的香案撤去了,李堯終於毫無阻擋地看到了她,她轉臉向窗外,望著初夏帶露的一輪明月。這水晶盤下的美人望月圖,只看背影便無限婉轉美好,李堯鬆了口氣,笑著說:「果然……」
這時那女子緩緩回頭,那張明瑩如玉的面上,竟帶著一抹李可及從未見過的笑容,如同十萬春花同落夢裡,如同三千秋意齊聚眉梢,世間竟有如此艷麗又如此淒涼的笑容。她輕輕開口:「月明千里故人來,八郎,別來無恙。」
李可及禁不住去看李堯的臉,那張臉已經變作了黛色,讓李可及擔憂他會不會吐出一口膽汁來。李堯顫抖一刻,忽然尖叫一聲,轉身便向門外奔去,空照卻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將門閂扣上。
其實闖出一條路並非難事,李堯卻忘記了反抗,他靠著門軟軟滑落身子,驚恐道:「阿檀……阿檀,我對不起你,我……你放過我,我真的很後悔,我一直在為你唸經追福……」
被喚作阿檀的女子輕輕嘆了口氣:「生受你了,只可惜,我困在這六道之外,往生不得。」空照上前,小心地扶住女子下榻。她的身子仍是十分虛弱,連站立都費勁,無骨般靠在空照的懷中,向前走了兩步。
她望著李堯淒然一笑:「你也知我自幼體熱,從小服食白檀涼血解毒,給我下毒之時,怎麼捨不得下重些?」
李可及在旁邊打個寒戰,他忽然想起來,原來同昌公主與韋夫人的居處,那股若有若無的暗香,與此時女子身上所散髮的芬芳氣息一模一樣,只是往常都被她用馥郁的香料遮蓋。她的魂魄散落在長安城的各處,飄蕩於一縷縷的香煙裡,她的聰慧、她的美貌、她的悲傷,他為什麼到今日才想明白?
李堯淚流滿面地搖頭:「你……你沒有死嗎?可是我看著你入殮,那棺槨裡……」
一抹淚光在阿檀的眼中一轉:「那是綠翹,我停屍佛堂,她發現我尚有氣息,找來空照救我出去。待下葬之時,那腐壞的女屍,連你都辨不出了嗎?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肯多陪陪我,綠翹也不會為我而死。」
李堯狠狠地抹去淚水,站起身道:「我一直在後悔,我早就後悔了……」阿檀悲憫地望著昔日的夫郎,她一動未動,李堯卻在離她咫尺之間,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去,茫然地喚道:「阿檀……」
一滴淚水盈盈掛在女子精巧的下顎,她不忍卒觀,轉過臉去,對空照道:「為他唸一段往生咒吧。」空照的聲音裡帶著陌生的森冷:「他作惡太多,合該入泥犁地獄。你將那味藥調過,減他痛苦,已是慈悲。」
李堯躺在地上,想起方才那一盞茶,渾身已漸漸有沉入水中的幽冷,他恐懼至極,卻還有一絲求生慾望,喃喃道:「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你們害我,韋相、陛下都不會放過你們……」
女子柔聲道:「這時候大明宮應該鳴鐘了吧,你誤獻丹藥,致使天子駕崩,畏罪自盡。便用你和韋保衡來祭同昌公主,祭那三百多名無辜之人,祭京兆尹溫公之靈,這世上,總要有人來討一點兒公道。」
李可及渾身僵硬,不可思議地望著這清素的僧人和病弱的女子,他們未曾走出這古廟一步,便毒殺了皇帝與中書侍郎,他恐懼道:「你們……你們怎麼敢……」
阿檀望了他一眼,她站立這一刻,已經體力難支。空照扶著她回到榻上,為她置好隱囊。女子疲倦地閉上雙目,微微喘息著向空照道:「賴他之力良久,也須讓他知道。」
空照輕輕擦拭著女子額上的汗水,他的神情憐惜溫存,絲毫不像無欲無求的出家人,他向李可及解釋:「韋保衡年少俊美,早早便與宮中郭淑妃有私,皇帝只道淑妃喜愛韋保衡門第相貌,便將他選為同昌公主駙馬。阿檀的父親韋公生前節度海南,掌管著香藥貿易,阿檀自幼得家風熏陶,精通醫藥香道,同昌公主愛香,與阿檀是姑嫂,也是密友,李堯因這層人情,攀緣韋保衡,韋保衡拜相,他便得以入省拜侍郎。」
「不過兩年,同昌公主發現母親與夫郎有染,憂憤成疾。韋保衡恐懼公主舉發於皇帝,便在公主藥中下毒,為阿檀察覺,韋保衡便要李堯毒死阿檀滅口。韋保衡又趁機誣告御醫與幾位宰相下毒謀害公主,皇帝將二十餘名御醫滅族,將數位宰相流放。我救得阿檀,將真相告知忠直的京兆尹溫璋,溫大尹為御醫們鳴冤,皇帝卻聽信韋保衡與郭淑妃之言,將溫公賜死。自此韋保衡與李堯大權獨攬,一舉兩得。」
李可及向後退了一步,望著李堯的屍身,自語道:「他們惡貫滿盈,死有餘辜,可是,你們……你們怎麼敢弒君……」
空照冷冷說:「始作俑者,是九重宮闕裡的那個皇帝,皇帝奢侈荒淫,寵信佞臣,父不保子女,君不愛子民,這冤獄命案是他一手促成!」
李可及想起這兩年來與皇帝的日日相伴,澀然道:「陛下,也是可憐人,他已經失去了女兒,不想再失去淑妃,寧可相信韋保衡的欺騙。」
榻上的阿檀忽然睜開眼睛,她的雙頰泛上兩片瑰麗的潮紅,她喘息著低聲說:「我一番生死,才知道皇帝是什麼人,同昌是什麼人,我自己又是什麼人。為了我們這些人,地方官竭盡民力,苛政誅求,以天下之財力,聚斂於長安一城之內,供一家一姓之聲色奢侈。這城內是奇香氤氳、金玉遍地的天堂,城外是兵困民乏、山河破碎的地獄。你、我、李堯、韋保衡,以一撮香、一支曲、家世、門第、容貌,只因迎奉了皇家,便得享富貴祿位。這天堂是我們所造,這地獄也是我們所造,這樣的地獄,我縱然有心贖罪,也不能改變,這樣殘民以逞的國家,這樣殘忍昏聵的帝王,早些毀了,便早些給生人一些希望。」
「我將毒下在瑞龍腦中,皇帝以此熏衣,一年內日日浸染,麝香龍腦皆是易走竄之物,毒性從肌膚呼吸入腠理骨骼肺腑。我便是要讓皇帝知道,龍涎瑞腦,鬱金沉檀,一兩寸金,焚它便是焚金玉,便是焚生民血肉,便是焚劇毒。所以合該我們皆落得中毒而亡的下場。」
她望著李可及,神情中第一次有了哀婉的溫存:「我對你不住,讓你空歡喜一場。我為你留了後路,今夜皇帝駕崩,新君即位,你可將家中財富盡獻於新君身邊的宦官,並舉發韋保衡。你罪不至死,讓他們判你流放嶺南,我父生前執政嶺南,門生故吏遍布,我與你手書一封,你在那裡,不至吃苦。」
李可及冷森森打個寒戰,忽然急道:「你們快走吧!趁著還未查到這裡來,趁著長安城內尚未大索,你和空照快走!你放心,韋保衡那筆帳,我一定替你討還!」他頭一次覺得富貴功名、生死安危,都不甚重要了,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如果他還有一件事值得做,便是救這個虛弱的女子,替那三百多枉死之人討還公道。他終於敢將自己的勇氣、渴望、傾慕,對她表達,即使是犧牲,只要她懂得便好。
女子緩緩躺下,柔聲道:「替我送送李郎。」
空照將李可及送出寺外,李可及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為她做這些?」
空照不再對他有任何隱瞞:「我原是寒門之子,與阿檀相戀,但她出身高門巨族,長安貴族聯姻,必以‘李武韋楊’,她父將她嫁給隴西貴族子弟李堯,我亦是年少氣盛,更不願成她負累,心灰意冷下在此出家。」他苦笑一下,「我只道她能永享富貴,安逸快活。」
這短短幾句話的光景,李可及卻從空照的眼波中看到了溫存、甜美、痛苦、割捨、怨憤、憐惜,他渴望經歷卻不曾經歷的一切,就在這轉瞬的眼波中流轉了一個輪迴。其實李可及隱隱猜到了答案,但此時聽來,有種痛快淋漓的絕望,他點頭道:「只因我們也在地獄中。」
他又問:「你們欲往何處?」
空照淡淡一笑,淡月西墜,猶在林梢,輕柔月光照耀在他明淨恬淡的臉上,李可及忽然明白,為何他能成為韋夫人心繫依靠之人,有這樣一個人在她身邊,她當會快活些吧?空照微笑道:「滿目山河憶舊遊,若是有緣,當會再見,李兄珍重。」
李可及一拱手,不敢多留,便轉身快步向林外走去。他此時痛定思痛,方覺得恐懼痛楚深入肺腑,越走越快,竟至於奔逃。他滿面淚水跑過那一道小小跨溪板橋,才忽然想起,來時橋上尚留著他和李堯兩人的足印,現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忍不住回首時,向那隱蔽在重重樹影中的寺廟作別。板橋上閃爍著點點白霜,這一道奈何橋將他與對岸的文公寺隔絕開,他卻不知,這涼薄入骨的景象與長安城中的歌舞繁華,究竟哪個才是夢裡鬼蜮,哪個才是真實人間?
空照返回室內,阿檀輕輕輓起頭髮,輕聲道:「今夜大事已了,我可除下喪服,可惜已不能與你結發,便替我梳梳頭吧,我想梳妝了。」她神情中含著一絲俏皮,如花嬌柳嫩,奼紫嫣紅,弄盡春柔。
唐懿宗駕崩的那一夜,京郊的文公寺在大火中化為焦土。因寺內藏有大量香料,故沖天香氣,縈繞城南,數日不散。
九月,新帝即位,宰相韋保衡被罷職流放,數日後又賜自盡。伶人李可及籍沒家財,流放嶺南。
幾年後,唐王朝在財匱民怨中終於崩潰,黃巢軍隊攻入長安,義軍痛恨貪官污吏已久,將長安皇室公卿屠戮殆盡,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長安城百座珈藍寺廟、千座廣廈玉堂盡皆焚毀,寺中與富貴人家多藏香料,在兵火彌漫中依然香氣氤氳,正應了黃巢當年那句「沖天香氣透長安」的讖語。
尾聲
李可及結束了一天的賣藝彈唱,回到陋室中坐下,端正地擺出一隻香爐,投入檀香木屑,點火之後,那縷依稀近似的幽香便在冥冥煙氣中縈繞而上。
如韋夫人所言,他流放途中確實並未吃苦,到了嶺南,他也未曾去尋找韋宙的門生故吏以尋庇護。長安城中大唐已經崩塌,他罪人的身份隨著那個王朝的逝去早已消散,他在這窮鄉僻壤之中,重操舊業,以唱輓歌為生,清寒卻也安心。他有時亦會想,若是此刻他留在長安,只怕早就為亂軍所殺,她引他做了一場春夢,又平安將他送出夢境,只是不知道此時她卻在何處?
嶺南是產香之地,覓得些沉檀不難,他思念她時,便點一爐。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裊裊香煙由生自滅,便是他這繁華家國的百年之嘆了。